1.
何央拿起電話,想同葉子眉報備。轉念又覺得不是時候,便刪除了打好的訊息,將手機放回口袋。
他的手指在腿上敲著,有一搭沒一搭地重複音階指法。那個人從來只希望他享受彈琴的當下,但他仍自己遵照著別人枯燥的練習方式、慢慢地累積著基本功。
他敲著敲著便出了神,想在他忘記的過去裡,是否也有人看著他一遍一遍地練槍?
過去他會花上很長的時間思索,試著抓住更多被遺漏的記憶、猜測它完整的模樣。但此刻心思一下子便抽離了那些往事,停下手上的動作,他望向前方。
杜易齡站在琴音故居門前打電話,從車上看,只能望見他大多時間抿著嘴,偶爾朝電話那頭回應幾句、神情便異常激動。慘白的嘴唇一開一闔,彷彿隨時要吐出尖叫。
何央等了超過二十分鐘,杜易齡才講完那通電話。他「啪」地開門、坐上副駕駛座,頭髮和衣服都被自己揉亂了,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
「回去?」
轎車滑進道路,聽涂知樂說了他的狀況,何央實際見到杜易齡的樣子,更覺得需要讓對方休息。但那人邊繫上安全帶邊朝他看了過來,知道他的想法,仍勉強笑了下、拒絕了提議:
「不是說難得出現的商人帶來了斯特恩嗎?得抓緊機會吧。親眼確認看看是不是我們在找的東西。」
何央默默地熄了方向燈,離開琴音故居所在的平原,筆直地往城市北部開去。杜易齡胡亂地順了順頭髮,把頭靠到車窗上,電話還緊握在手裡。
「……還好嗎?」
「嗯?你說家裡找我的事情嗎?那個沒什麼,只是因為被學校通知,義務性地關心一下而已,我告訴他們我人在外地了。」
杜易齡瀏覽著窗外的景色,遠處的山影好似召喚著墜落的太陽。他在這座山城,意識到的時辰似乎永遠是清晨、黃昏、以及黑夜。白日缺席,可仔細想起來,在來到這裡之前白日便已缺席了很久。
他一直沒注意時間,這簡直成了種屈就生活的辦法,總要庸庸碌碌地忙著、為了忽略為什麼活而活著。
「你的家人、不擔心嗎?」
「大概擔心吧,但那又怎麼樣呢……」
早出晚歸,忘記虛擲的歲月。而今才又聽見小提琴被摔成碎片,琴弦斷裂那種悲泣似的音色。但杜易齡一剎那便釋然了,他已經想通這個道理,一種叫作親情的機器所運作的慣有模式。
「在碰上意想不到的情況時掛念對方,又在最平常的日子中互相厭惡,總是這樣的。」
他眼角的陰影一閃即逝,用那仰起臉的角度藏住所有暗面──人好難懂。他只能用最淺白的解釋、維持表面的平靜,事實上卻看不清那些複雜到難以解構的情感。
它們都是和弦規則外、曖昧不明的表情術語。
「易齡。」
他們在紅綠燈口停下,何央忍不住出聲。從剛才開始,那人的拳頭便不曾鬆開,他的偽裝永遠那麼差勁,被點破的一瞬間曝露了無措的表情。
看他的樣子莫名也覺得胸口發疼。何央想著說點什麼,偏偏一句話都想不出來。綠燈亮了,他的手被困在方向盤上,要不他會觸碰杜易齡,僅僅將手放在對方的手上確認溫度也好。
「睡一下。」
結果他只說了這樣意義不明的話。杜易齡呆滯了數秒、卻也恢復正常的神態,他凝視著何央的側面,慢慢才垂下眼睛,笑了笑:
「……確實。好像有點累了。不過沒關係嗎?我還是可以陪你開車喔。」
何央說了句「不用」,杜易齡笑得好像失溫一樣。
他伸手打開廣播,原來剛才令人難以忍受的混亂聲響,全是來自思緒裡的沉默。轉到樂團演奏的頻道,莫札特詼諧的曲子難得沒法被杜易齡聽進耳裡。他調整音量,將手放回腿上時盡力地放鬆。
閉上眼睛,唇齒至此仍在微微發顫。
等他的呼吸轉為規律的節奏,何央拿餘光看他。杜易齡細長的睫毛從這個角度看,好像一碰就會破碎。而或許由於這幾天沒睡好覺,他的臉像紙一般蒼白。
但誰知道真正的理由呢?說不定,那樣的疲倦已經在他心上反覆迴盪,不過是沒人聽清的持續低音罷了。
2.
杜易齡在半夢半醒間聽見了音樂。
並非編制精巧的器樂、或媲美天籟的人聲,甚至那未必能被定義為「音樂」。他聽見了生活──還不到整個宇宙,可已包含了他活過的世界,一個小的行星系統。
它或者支離破碎、不大動聽。但每個跳脫十二平均律的聲響都相當清楚,它還在進行,同時向漫漫的光年側耳、聆聽一個絕無僅有的共鳴。
好多舊事片段本身像夢境一樣,昨日就是隔世。隔世有他嚼碎麵塊的聲音──很奇怪他會想到這個。那是某段時間他兼差太多,回租屋處時累到沒力氣燒水的日子。
他忽然好想吃何央煮的飯。
就算只是泡麵,加了蛋、加了魚板、還有青菜跟肉片──感覺上便相當豐盛。熱騰冒煙的碗放上桌面,先是「叩」的輕響,然後筷子碰撞,他會抬頭與何央說些浮誇的讚美。
聽覺聯繫著味覺,因為前後的反差而感到幸福。吃的東西美味,由此延伸的細小記憶也都備有鮮活的色彩。
……譬如說,何央有次切豆腐嚇到了他。
那個人習慣把豆腐放在手掌上切,杜易齡第一次撞見時簡直嚇壞了。他衝進廚房阻止、深怕何央切傷了手,對方卻只是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又還有,他發現何央平時很喜歡躺著,他會躺上一整天什麼都不做。問了他,竟然說是在想自己要做什麼。
這些很小的小事,在一顆星球上萌發出茂盛的綠意,從此有浪、有風、有鳥鳴。他不但找到和自己相同的聲音,還聽見了更多。因為遇上何央,不知不覺星系變得熱鬧和豐富。
──但這是他想要的嗎?
杜易齡注意到了樂曲中越漸複雜的織度,其中的變化映射著真實的境遇,已完全脫離了他的控制。他根本來不及把一切整理清楚,而卻還有那麼多聽不懂的……不安的部分。
躁動得讓人難以忽視,它也在這個星系中尋得了共鳴。
他聽不出音樂要走向哪裡?他又正走向哪裡?
3.
杜易齡被何央搖醒,迷迷糊糊地下了車。外邊稍有些涼,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何央到後座拿了外套,他穿上卻依舊覺得冷。
走過無人的荒涼公園、熄燈的樂器店,再穿過了一個沒聽過名字的大學。一座三層高的紅磚建築出現在路旁,外牆仍掛著偌大的金屬字標示,像個尋常的商場。
他們從遠離馬路的那側走了進去,建築內部漆黑一片。早先攤販用的推車、招牌,全都破損不堪或積滿灰塵。只剩地上反射著逃生出口的標示,再往內看,盡頭的樓梯亮了燈。
這兒比外頭還冷。光亮處隱約傳來喧嘩,通往二樓的地磚被人踩出一條乾淨的通道,表面泛著標示牌幽綠的光,把走過的身影映照成了過路鬼魂。
他們走過這條通道,攤位上被留下的品項與標價、模糊的招租牌,都化成了正常舊日的屍身。
一些飛蛾死在階梯上,走在何央背後,杜易齡不自覺地加快腳下的速度。兩人的步伐都在為無調性的音樂數拍子,光看頭上那白熾的燈泡、聽吵雜的聲響越漸貼近,杜易齡都感覺自己認識的規則正迅速遠離。
他們違背了與唐采鳴的約定,未做任何準備,便一腳踏進了黑市。
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地上到處能看見水痕,膚色黝黑的男人坐在塑膠椅上大聲閒聊,抱怨警察、抱怨生意,不時罵出極為難聽的字眼。瞥見何央和杜易齡,他們只是停頓了半秒,便繼續交談。
不知哪裡傳出廉價音響播放著音樂。就像黃昏市集那樣,商場二樓的空間被劃分成一個連接一個的攤位。只是這裡攤販所擺的貨物更多更雜,杜易齡在第一個攤子就瞄見了槍,像玩具般堆在其它貌似骨董的擺件中。
少少的客人站在攤販前瀏覽貨物,依舊沒有人理睬他們。
「那裡。」
何央指的方向在他們的右手邊,走到稍微內側些、便能發現深處的攤位大多空著,兩三家攤商孤零零地開在角落。
空氣裡瀰漫著菸味,也有其它形容不來的味道,比那時在天橋市集外圍聞見的氣味還揉雜了更多成分。杜易齡剛掩住鼻子,視野裡猛然撞進一片紅。
「哈哈……居然也有這麼正常的攤位嗎?」
提高音量更顯得他心裡不踏實,他確實瞥見了肉攤,而何央指的樂器商人就在肉攤的隔壁。連個桌巾也不擺,幾個鼓放在空空如也的木頭桌前面。
杜易齡幾乎是跑著過去,半個月以來,總是相當在意的斯特恩鼓,居然這麼輕易地出現在眼前。
他蹲下身子,目光被緊緊抓住,隨著底部的木紋向圓潤的鼓身移動。斯特恩流暢的外形勾勒著下窄上寬的曲線,完美的線條毫無來由地顯出了一股冰冷。
鼓架是銀色的,三隻腳呈現獸足的造型,繁複雕花更襯托出了鼓的特別。他來回地把鼓身打量了幾遍,這不像樂器、反倒像祭祀用的器皿,適合用來盛酒、以及牲畜的血。
他的視線最後才來到鼓面。斯特恩的鼓皮果真薄得近乎透明,好像可以看見毛孔的細小凹凸,伏貼著鼓框邊緣的還有……
杜易齡的思考停止運轉,目光完全定格。
那無疑是半塊刺青。常見的龍鳳圖案,只是兩種神獸都缺少了頭尾,剩下半身,倒也以最簡單的方式交代清楚這塊皮膚的歷史。
最少,知道這曾是個人。
還以為那些傳聞只是比喻、或什麼被誇大的說法。真正見到了斯特恩,杜易齡竟一點反應都做不出來。他慢慢轉過頭,總算看清肉攤上吊著一隻手臂,仔細瞧不過是塑膠製的模型,卻似惡意地做成了嬰兒的臂膀、刷成慘白顏色。
「沒有什麼山水畫──但說不定,我們要找的就是個斯特恩呢?」
杜易齡就像沒看見一樣,喃喃自語著、重新轉回樂器攤。攤位的主人說了什麼,他完全聽不到。
所有迥異的神話指向同一種血腥,古老的傳統背後有著共通的本性。音樂起於祭儀,且永遠不願止於理性。
眼裡的斯特恩分裂成無數個殘影,指尖瘋狂發抖,杜易齡恍惚地伸手觸摸鼓面,想像著斯特恩發出的聲音。可失去彈性的人皮猛然破裂,鼓面朝外框的方向迸開。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亡者們的哭聲都無聲。
「易齡!」
何央反射地拔槍指向木桌背後的商人,杜易齡不受控制地大叫了聲,扭頭往出口跑去。
背後傳來叫罵,混合了看熱鬧的稱奇聲。他幾乎摔下樓梯,踩扁了蟲子的屍體,又差點被一樓地上堆放的垃圾袋絆倒。一路跌跌撞撞地離開商場,跑過了大學、樂器店、公園,最終仍迷失在路口。
急促的呼吸絞緊心臟,他意識到他跑不出這個陌生的地方,雙腿頓時發軟。環顧周圍,身邊的水泥建築方塊慢慢扭曲成了怪異的形狀,互相撞擊著發出刺耳的巨響。
更駭人的卻是某個地方傳出了人在唱歌的聲音,那歌聲在變形的世界中,成了笑聲、尖叫、低語等等各種人聲的綜合體。
他聽不懂──
杜易齡眼前一黑。失去重心的那秒被一隻手抓住了腰,他向後仰去,世界陷入黑暗以前只見何央模糊的面孔。那張臉在混沌的環境裡看起來格外正常,他想喊他名字,偏偏又不能忽視何央背後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怖。
他聽不懂。
所有他見過的人、聽過的音樂,都在此刻飛快閃逝,它們怪異的輪廓被捲入自身形成的黑洞之中,扯碎杜易齡所賴以維生的每一種規則。
於是,急板忽止,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