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外頭還是一片黑暗,我沒來由地醒來。
不,其實我比誰都清楚理由是什麼。
看向左手邊,就會發現梧歆像是小動物一樣地蜷起身子熟睡著。
探出被窩的臉龐立刻被冷空氣貼上,有種彷彿只要在臉上輕輕一摳,就能夠輕易拉下一層皮的錯覺。但即使如此,在棉被底下的大半身體卻依然溫暖的不可思議。
雖然這張單人床還沒有小到光是兩人同睡,就擠到能夠聽見彼此呼吸的程度,然而在狹小的空間裡,溫度自然也是相加了起來。不僅僅是外表和脾氣稚氣,就連體溫也如同小孩子一樣地偏高。和無機質的棉花所保存著的溫度不同,這是來自於一個活生生的、一個女孩子的體溫。
真的……很暖和。
那種彷彿隔著頭皮搔癢著腦袋的甜香,也讓我有了這樣確切的實感。
要是在這種天氣下一直和梧歆窩在被窩裡頭,肯定會暖和到讓人就這樣融化在床舖上吧。雖然毫無建設性,但這實在是一個令人無法抗拒的誘人選擇。我縮起了臉,想再藉著方醒未消的睡意再睡一會。
不過才方下定決心,尿意就不識趣地打攪進來。
無聲地咋了嘴後,我稍稍掀開棉被,總之一切的決定都得先排解這討人厭的感覺再說。
然而就在我爬下床的那一刻,衣角突然被輕輕地扯了一下。
吵醒梧歆了嗎?
回過頭,只見在陰影下,那隻對於十八歲少女來說顯得太小的手,緊揪著我的襯衫下擺。讓我感到訝異的是,梧歆的樣子依然是在沉沉的睡眠之中,而那雙手就好像是無意識地拉住了我。
稍微用力地想拉開,卻比想像中抓得還要牢。
如果硬是掙脫的話恐怕會吵醒梧歆。可要是不起來的話絕對只會更加難堪。
於是,我乾脆地把睡衣給脫了下來,爬下床舖。
僅穿著一條衛生衣在凌晨的冬天夜晚,光是站著都像是會要人命。況且剛剛才從那樣溫暖的地方脫身,極大的溫差更是讓皮膚受不了地冒起雞皮疙瘩,使我頻頻發顫。
這讓尿意又是爬上一階,我快步走出房門,走到廁所把毒素一排而盡。沖手時那可以殺死細胞的水溫讓我的指間發麻,我想也不想地就把手插進口袋。
也許是乾冷的空氣導致的吧,抒發完畢後,我感到有些口渴。每呼吸一口氣,就會感覺到喉嚨像是纖維化一般拉扯著的痛楚。
於是我抱著「現在多受一點冷,等等就會覺得更溫暖」這般消極的想法,走到客廳,倒上一杯熱開水潤潤喉嚨,順便加溫麻痺的手心。
一瞬間有種得到救贖的感覺。
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我連忙收起馬克杯,打算直接再縮回被窩裡頭。
不過,一抬起頭,貼在牆上的那份月曆,頓時讓我停下了動作。
在上頭,十二月二十三號──也就是今天──被畫上了一個星星記號。
──啊!
我嚇了一大跳,差點叫出聲來,再次仔細地看了日期。
十二月二十三號。
原來被我忘記的重要事情就是這個嗎?
我回想起關於那件事的相關記憶。然後看了看時鐘,外頭雖然還是一片晦暗,但其實已經五點半了。
而約定的時間是在十點。
交通時間……要將近半個小時。
而且,因為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我完全沒有做任何準備。
……就算是臨時抱佛腳,也得做些什麼才行。
我跨大步走回房間,先把羽絨衣披在身上,打開檯燈找出抽屜中的紙筆以及架上的參考書。然後拉來琴椅──
──嘰!
「唔……!」
忘記了金屬椅重量的我,直接在地板上猛地刮出噪音。
我戰戰兢兢地看向梧歆。
……沒有被吵醒。
這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眼前的景象讓我百感交集。
在檯燈的映射下,我看見梧歆她,正緊緊地、緊緊地把我方才脫下的睡衣給抱在懷裡。
就像在害怕著只要一鬆手,那東西就會在一瞬間消失不見。
然後,我發現了梧歆的眼角,反射著一縷淚光。
但,她的臉上,卻是無比的安祥、溫和。
那是和安慰我,或是惡作劇時的笑容都迥然不同,那樣的表情──看起來更像是受到了安慰的一方。
那模樣是那樣的幸福。
幸福到令人覺得那是一個人經歷了漫長苦痛後,只不過獲得一滴水就喜極而泣的笑容。
身後傳來了什麼東西滾落在地上的聲音──應該是筆吧。
但那些事已被拋諸腦後。
回過神來,我已經走到了能夠看到枕頭上那片被淚水濡濕,小小的、卻又深沉無比的顏色。
連因為自己受傷時都沒有掉下眼淚的她,我以為應該十分狡獪、十分伶俐的她,卻在這種時候才默默地流著淚。
或許那不是因為悲傷而流下的淚水。
但也因為如此,才更加讓我鼻酸。
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沒有可以依賴的親人。
在這最後的七天──明明應該是要無比燦爛的最後日子──卻還得和我這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度過。
在這最後的七天,她就連可以徹底發洩對這個世界不滿的對象都沒有,卻還是強顏歡笑。甚至還反過來安慰了我這個大把揮霍日子的頹廢傢伙。
被她緊緊擁入懷中的我的睡衣,就像是在這個已然空蕩的世界裡,她所能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哀傷。
不對。
是懊悔突然一湧而出。
那時梧歆乾脆地在我面前展示出以超出生命價值換來的大把鈔票、毫無懷疑,就這樣讓自己在陌生人的家裡過夜。
這般不講理的信任究竟是建構在何種東西之上?
我思考過不只一次,但無論是問題還是答案都讓我感到心痛。
我對她的一切毫不過問真的是對的嗎?
難道我真的認為不去碰觸悲傷,就讓所有悲痛在心裡頭腐敗,就真的是對一個人好嗎?
我想起昨天在梧歆面前痛哭的自己。
以及痛哭之後、彷彿哽住的刺被拔出的舒暢。
梧歆不曾自顧自地向我抱怨這世上的所有不公平之事。
只是展露笑容、展露那能夠填補我心中空虛的笑容。
至此,我才終於知道梧歆想要和我同住的目的。
若真是如此,那麼我想她會說出那些話來帶過也是情有可原。
我看向梧歆手腕上,那僅存三瓣的雪花。
被我蹉跎掉大半,她的壽命或許只剩下不過七十二小時。
我才發現時間是如此寶貴,也是如此短暫。
但就算如此,我也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在梧歆生命的最後,真正回應她最後信任的陌生人。
我用指腹輕撫梧歆那惹人憐愛的睡臉。
因為方才一直把手放在口袋裡,所以應該不至於會讓她感到冰冷,但她的臉頰仍然讓我感到像是會被灼傷般的發燙。
但這絕對不是因為傷口發炎而引起的發燒。
起碼,我能夠這麼肯定。
滑過她的眼角,那抹淚光就輕易地染上指尖。
眼前的梧歆和等等的那件事相比,究竟是何者來得重要?
我該怎麼做才好?
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於是,我輕輕搖醒了梧歆。
她揉了揉雙眼後,用夾帶惺忪與疑問的目光看向我。
我壓低聲音問道:「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梧歆發出淺淺的低吟聲後,擠出了一個矇矓的微笑。
「……當然囉。」
說出這句話的她眼角有些腫,不過,卻讓她的笑容更加動人。
※※※
走在曾和梧歆並肩走過的道路上,一身筆挺方正的西裝讓我覺得有些不適應,迎面吹來的冷風刺骨,卻能使我的腦袋越發清晰。
我反芻著方才和梧歆討論的內容。
在聽見了需要她幫忙的地方是面試時的應對後,她顯得幹勁十足,用著會滿出來似的積極態度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
雖然一開始覺得把這樣的問題丟給一個社會歷練應該比自己還少的女生有些難看,不過在開始沒多久後,我就間接了解了梧歆的思慮實在是我難以想像的纖細。一些我不曾想過、甚至是連紙本上的教學書裡頭都只是輕描淡寫帶過的細節,梧歆都能一一以合理、自信且不失禮儀的方式做出應對。
這也讓我知道了自己之所以常常被梧歆給耍得團團轉,其實也是無可厚非。
但,能夠坐到知名跨國企業的領導階級的人,在這方面也必定不可能輸給梧歆。
只要這次能夠順利,之後的生活──至少在薪水上──也不是問題了。
搭上電車後,也許是過強的暖氣導致腦袋鬆弛了下來,霎時間我回想的內容竟然慢慢地偏離了軌道。
我想到我在白紙上寫下可能的場景及問題後,梧歆擠在一旁逐字逐句提點的模樣。
然後在我離開家門前,梧歆突然湊了過來,踮起腳替我理了歪掉的領子以及領帶。
這樣的場景就像是什麼?
我本來想向梧歆道謝,但我們卻好像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個問題,短暫地交會了視線就連忙錯開了眼。
而現在這股暖度一路從臉頰轉移到了胸口。
她會如此積極地面對我的問題,也證明了我的想法也許不是一廂情願。
──自己的一生雖然過得不理想,但哪怕只要在最後,能夠帶給某個人一點點的幸福就夠了。
我也很清楚這樣的想法實在太過美好、而且一意孤行,不過卻都一一解釋了梧歆的行為基礎。
所以,我希望能夠回應她對我的這份信任。
我拿出胸前口袋裡那個因為趕時間而縫合得不甚理想的護身符,用力地在掌心裡握緊。
同時,宣告到站的廣播在電車內響起。
敞開的自動門灌入的寒風立刻冷卻了暖氣,踏出去後我奮力吸入一口,讓它們沁入腦門,喚醒我久久不曾燃起的熱血。
唯有都市才能見到的大樓森林之下,周遭的人們紛亂雜沓。
我踏出腳步,讓自己躋身於其中一員。
※※※
『在進入面試室的時候,不能遲到當然是基本的,但是也千萬不可以太早到,這樣只會顯得你歷練不夠、慌慌張張的唷。』
按照梧歆的建議,我差不多在九點五十分打開了面試室的門。
而一踏進試場,坐在角落的瘦長身影立刻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竟然是宮巳那傢伙。
他那一如往常的輕浮笑容,彷彿在說「可終於等到你了啊」。
我才想起來,原來宮巳所待的知名生技公司就是這裡。
但他為什麼會在那?
這個問題並不影響我的腳步,我不甘示弱地朝他回敬了相同的笑靨,隨後重振步伐,打算從靠牆並排僅存的三個位子之一坐下。
「兩位認識啊?」
結果,馬上就聽見了坐在試場中央的長桌後方,那把稍稍有些泛白的頭髮往後疏起,有著刻出來似的深邃五官的男子問道。不用多說也能明白他正是主考官。
「是的。」我坦白地回應:「但我們在『現在』已經不是同學了。」
男子不可能不知道我的言外之意,只見他露出了意有所指的微笑:「我相信霧野先生並不會是做出小動作的人。也相信霧野先生的舊識想必已經做足了符合本公司規格的準備。」
男子如此說道,無論是語氣以及外貌都不愧對他所鎮坐的位置高度。而有著這般氣勢的男子竟然對宮巳用上了平輩間的敬語,更是讓我在心中暗暗吃了意料之中的一驚。我壓下這股情緒,勾起略帶自信的微笑說道:
「想必不會讓您失望。」
「呵呵。」男子只是輕笑了幾聲。
「不用那麼緊張,先坐下來好好休息吧,面試可還沒有開始呢。」他指向我的身後,示意我坐下。
「好的行動,往往都是在開始前就開始了。」入座後,我搬出這家公司的招牌金句作為回應。
而男子笑得更開了。
「正是如此。所謂人生地不熟,在開始的時候找個對兩方都熟悉的媒人是很重要的。」他保持著笑意,溫和地說。
但,這是在說哪……
儘管不是很明白話語的前後銜接,但我依然用微笑回應。
「不過──」男子接著說,突然做了個斷句,臉上的表情驟然一變。
「『第一』印象也是同樣重要的。」
不帶著笑意的笑臉。
彷彿要將空氣凍結的沉默。
我感覺到臉頰宛如被他銳利的視線給劃破,鮮血直流。
從走進試場的第一刻,我完全只注意到角落的宮巳。卻對這場面試掌有生殺大權的他,連禮貌性的招呼都沒有做。
這對一個在上位者來說是多麼不尊重。
明明應該很冷,但我的腦袋卻已經熱到不行。
擬定的多種回應完全被打上死結。
一旁的人更是察覺到這股威勢,無一不屏住了呼吸。
然後,將這片沉默打破的是──
「好啦好啦,各位都還不用這麼緊張。」
男子換上了一張輕佻和威嚴並存的表情,邊說邊拍了拍手。
「我說過了面試還沒開始,大家放輕鬆點。Relax、Relax嘛!」
最後那流暢的英文,不知為何聽起來格外滑稽。但即便如此,眾人皆還是一臉遭到矇騙似的愣在原地。
我用餘光暼了坐在角落的宮巳一眼。
明明維持著同樣的笑容,在此刻看起來卻像是看見有人跟自己一樣吃了同樣餿掉的食物而拉肚子時,一臉疲憊卻又暢快的嘲笑表情。
我刻意別過臉,注視著那位站起身後筆挺的絲毫不輸給宮巳的男子。他正從抽屜中拿出印有公司商標的糖果精確地丟到每個人的手中。
我不禁把角落那個傢伙二十年後可能的樣子和眼前的男子身影重疊在一起。
要是真在這樣的上司底下工作……
差點忍不住就嘆出一口氣,幸好在男子發現的前一刻收了回來。
……那一定會是哭笑不得的情況吧。
好的行動往往都是在開始前就開始了。
真是一句可以適用在任何場面的金句良言。
隨後,在男子把糖果塞到最後入場的人手上,並拍了拍他的背後,便走回那方長桌前,響亮地拍了兩次掌。
「好了。」他看了看角落的掛鐘,很滿意地笑了。
「那麼,我宣布……現在面試正式開始。」
依然掛著笑容,但先前的輕浮已經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他的臉龐上。
他的身形突然像是膨脹了一圈,那雙被皺紋包圍而具有碩大威嚴的瞳仁銳利地掃過在場的每一位面試者。
背部傳來像是數百隻螞蟻爬竄的感覺。
不寒而慄。
梧歆說過的每一句話正在腦海裡翻騰,我下意識地摸了口袋裡的護身符。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開始。
※※※
和一開始的說明相同,歷經約略一百五十分鐘的緊繃,我終於從面試室中脫身。
一般來說並不會如此冗長,但這家公司的面試方法也如同那位主考官一般,和其他企業有著非常大的差距。
簡單來說,這場面試要面對的對象,除了主考官,也包括其他的面試者。主考官理所當然地依照順序對每人提出慣例的問答,然而不同的是,其他還未輪到抑或是已面試完畢的人也可以對當前的面試者提出問題。
倘若在正確的場合下發問,的確是個能夠一損對方銳氣、增長自身優勢的機會,但一個不慎也有被反將一軍的可能,麻煩的是要是因此保持沉默,又會顯得退縮。在任何人都察覺得到主考官那銳利的眼神下,一舉一動都必須謹慎且迅猛,況且所有人──尤其是主考官──的問題明顯都是話中有話、問中有問。
裡頭的空氣簡直就如同一場商業談判,令人熱血沸騰。
來到大廳,那種大腦拼盡全力運轉、疲憊而舒暢的餘韻還未褪,使我不禁坐得筆直。
我回想了自己的談吐及對應。
儘管稍微有些頓點,但整體來說我自認表現還是相當得體。
梧歆所提點的細節都盡可能地把持住了,臨場的反應也曾讓主考官露出饒富興味的微笑。
然而令我在意的是宮巳。
面試開始後沒多久,他就在角落一語不發,以空前的嚴肅神情觀看著始末。甚至有人不是因為主考官或是其他面試者的問題,而是因為那凌厲的眼神而頻頻咬舌。
我感覺那視線的焦點頻頻落在我的身上。
這傢伙認真起來時的殺氣,在高中時就是連樣貌魁梧的訓導主任都無法與之匹敵。而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著,更讓我的反應神經燒壞了不少。
不過……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老實說,這次的表現絕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好,甚至連我自己都為此感到驚訝。
這有一部分也是歸功於梧歆。回家前肯定要買個禮物謝謝梧歆才行。不過……該帶什麼才好呢?
我暗自思忖。忽然,視線暗了下來。
「喂,你這傢伙。」抬頭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就是宮巳。
我才發現他那副黑框眼鏡的鏡片已經厚到相當驚人,搭配上他偏白的臉色和將近兩公尺的身高,使得他看起來就跟模特兒人偶沒兩樣。
還有什麼問題嗎?我本來想調侃著回答,但一和他對上視線,這話立刻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
看起來……不,他的眼神就是個拋棄了私情的模特兒塑像。
「怎麼?」
要是平常的我肯定嚇得會說不出一句話,不過經過剛才的洗禮,似乎也讓我的膽子稍微壯大了一些。
宮巳退開了幾步,壓低音調開口。
「你的樣子,讓我看了很不爽。」
要不是他的外表還是我熟悉的宮巳,不然我可能以為自己的領子已經被捉住,準備挨一記結實的拳頭了。
我以為他的憤怒來自於我和梧歆的關係,然而,很快地我就發現他怎麼可能如此膚淺。
「我並不想去干涉你要如何活著,這是你家的事。」聽起來或許像是在開玩笑,但就連我,也未曾聽過宮巳如此認真的口氣。「不過既然你進到了我的地盤,那麼我也不打算撒手不管。」
我不吭聲,打算先聽完頭尾再予以回應。
「我本來,還對你有稍微的期待。」他自嘲地笑出聲,一瞬間回到了我所熟悉的表情,只是隨後很快地又被陰影蒙上,他靜靜地繼續說:「但,照這麼看來我也終究還是不夠格啊。」
「我以這所公司為驕傲,更以在這工作為榮。這裡,對現在的我而言是最重要的歸宿,也是夢想。」
夢想。
宮巳在說出這個字時似乎加重了語氣。
「就算這麼說,你也還是不懂的吧?啊?」
他猛地湊近我,眼神倏地變得更加冰冷,厚重的鏡片也不可能隔絕這般壓迫感。
呼吸變得阻塞、兩耳上方不自然地發寒。我頭一次意識到成了被獵鷹盯上的青蛙就是如此。
「像你這種毫無目標的無頭蒼蠅,我怎麼可能放你進來弄濁了這裡?」宮巳以深沉而濃重的聲音質問。
我拼命維持著不讓自己移開視線,然而,從他的眼裡我看見近乎瘋狂的執著。
「你,真的知道這裡在做什麼嗎?」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不就是──」
「生物科技的研發與改良?那麼我問你,你覺得你真的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的嗎?」
「──!」我倒抽了一口氣。
「你只是為了薪水而已吧?又好死不死的還是那個女孩子的期待對吧?說穿了在我的眼裡看來,你們只是在互舔傷口而已啊!尤其是你,老實說你這種予取予求的爛好人性格一直讓我想吐!」
「你、說什麼蠢話……」我握緊了拳頭,試圖反駁。
但,這只是被打中要害之後進行的胡亂反擊。
我再也清楚不過。
宮巳所說的話完全命中了事實。
我說不出話。
但,他怎麼可能因為這樣就罷手:「像你這樣的人說的話有幾兩重,從你面試開始時說出口的第一句話──不,早在更早的時候我就知道了。而我的上司更怎麼可能不明白?」
我想起了主考官的微笑。
那真的是饒富興味的笑容嗎?
「到頭來,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自己要如何活著對吧?你只是一味地回應他人的期望,然後就自以為是地當成是自己的期望去生活對吧?難道你能夠保證一輩子都受到別人的期望嗎?你能夠保證一輩子都能回應他人的期望嗎?你有想過當沒人對你抱持希望的時候,要憑藉著什麼活在這世上?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我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我屏住呼吸。
如果不這麼做,我恐怕就會壓抑不住自己想朝他的臉揮上一拳,好讓他住嘴的衝動。
然而可悲的是,這一拳之所以無法揮出,正是因為我的理性正告訴我他所說的話沒有一句是錯的。
我只是為了想要活著而活著嗎?
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活下去。
然後呢?
一股幾乎讓我想吐的熱浪衝上腦袋。但頭皮卻像是泡進了冷水一樣地不停發麻。
「我……」這股衝動移轉到了喉頭,對於宮巳的激問,我已經不想再留情面了。
但,我才發現打從我對宮巳這樣的發言感到憤怒的時候,我就已經輸的一敗塗地。
我正對辜負了宮巳期望的自己感到憤怒。
「……」我咬緊牙齦,直到一股腥濃的血味在口中散播開來。
「給我滾出去。這裡沒有你這種無頭蒼蠅的容身之處。」
抬起了頭,光線竟然是如此地刺人。
而宮巳的背影已經遠去。
「不許褻瀆我的夢想。」
這是他,對我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
沒有搭上電車,走出公司後我便漫無目的地亂走。
宮巳的一言一語都在我的腦袋中不停轟炸。
算什麼,他的怒氣簡直莫名其妙。
只不過是他的牢騷罷了。
我這麼告訴自己,然而我的腳步卻依然像是浸滿了水一樣,呼吸的每一口冷空氣都宛如隔著肺臟刺痛著心肌。
大城市街上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是昂首闊步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著。而我身處在其中,只感到自己與這裡明顯地格格不入。但可笑的是,現在的我就是不想回家。
過度的饑餓感讓我暫時放棄思考,不知不覺間便進到了一間西餐廳裡頭。當服務生遞給我點菜單的時候,我看也沒看地就胡亂填上數字還回去,在鄰近角落的兩人座抱頭而坐。
然後,當服務生送上了一杯覆滿像是水果混合酒精酸味的橙色飲品時,我立刻就一飲而盡。
不常喝酒的我只感覺到喉嚨像是流過了一炷火焰,讓我立刻明白這肯定是什麼濃度相當高的烈酒。
但,無所謂。
現在就只能靠著這樣的東西來麻痺我的腦袋。
之後陸續送上了義大利麵、燴飯、披薩、濃湯等等的菜色,每一樣的份量都大到驚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點了多少,也嚐不出每盤食物的味道。只是持續著一口食物和著一口酒的方式進食。
沒多久,我就感覺到整片頭殼和胃都像是有顆火球正準備爆炸似的灼熱和疼痛。我跑到了廁所,一口氣把吃下的所有東西給吐了出來。抬起頭透過鏡子看到的臉,簡直就像是長年吸毒犯一樣憔悴。
再次回坐後,看見桌上擺滿的餐點又讓我湧起一股噁心感。剛才那一吐似乎讓我的喉嚨灼傷了,卻也讓我的失控間接緩和下來,我緩緩地捲起冷掉的義大利麵,不乾不脆地放在嘴巴裡頭慢慢咀嚼,卻怎麼樣也不見餐點因此減少。
我心想,要是這時候那個貪吃的梧歆在,或許就不會這麼狼狽──
「──!」
手中的叉子就這麼掉了下來。
梧歆。
想到她那張笑臉,心臟和腦袋的抽痛彷彿又被放大了數十倍。
我才發覺她正是我不想回家的理由。
因為梧歆就算感到失落,也肯定不會對提早就被宣告失敗的我痛罵一頓,還會反過來安慰我吧。
最後,只會落得跟宮巳所說的一樣,我們充其量只是在原地踏步、互舔傷口而已。
到頭來,我還真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啊。
沒有理想、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活、甚至沒能夠達成任何一個人的期望。
這麼想的同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所說的話無一不是毫無抱負的象徵,面試時主考官對我露出的笑容,登時也變成了嘲弄。
就連唯一對我投注希望的梧歆,也即將在兩天後用光剩餘壽命而死去。
時間只會不停地往前,把我遠遠拋在後頭。
當沒有人對我抱持希望的時候,我到底該何去何從?
酒精不但沒能抑制住我的思考,反而還點燃了我多年來累積的負向情緒。
眼淚滴落在咖啡表面,激起了陣陣漣漪。
能夠聽到隔壁桌正在交頭接耳的聲音,但對我而言已經毫無意義。
像我這樣的人,活下去究竟能有何做為?
像我這樣的人的未來……究竟值得上多少呢?
我想,能讓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的……也只有梧歆。
※※※
飯菜實在太多,口袋裡剩下的錢連搭電車的費用都不夠。所以,我只好沿著軌道旁的道路,拖著身子步履蹣跚地走著。
殘留在腦中的酒精讓我的視線像是蓋上了一層薄紗,腳步也因此變得虛浮,一路上不停地被自己、以及埋在雪中的石子絆倒。
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雪似乎從中午就開始降下,周圍的景色明明應該是白得令人刺眼,這時候,卻呈現出夜晚大海一樣的幽藍色。
要是往前一步,就有可能跌進深淵嗎?
不。我想,自己並非是在一瞬之間落入海底,而是一步一步地打轉,以為只要這樣就至少能夠免於沉淪,然而被一巴掌給打醒後,才知道自己早已深陷泥沼。
我感覺到腳步越發沉重,好像褲管在不停吸收著溶化的雪一樣。最後,受不了的我直接靠著電車軌道旁的圍籬席地而坐。
一坐下來,頭蓋骨下儲存的某種液體就隨之搖晃,若是閉上眼睛,我恐怕會連自己究竟是躺是站是坐都分不清楚。
如果在這裡睡著,會怎麼樣呢?
這麼想著,視線也跟著模糊了下來。
就在這時。
我因為許久沒有聽見的手機鈴聲而嚇了一跳。
我直覺地想到是宮巳打來的。
是為了剛才的憤怒道歉嗎?
這個想法愚蠢到讓我笑了出來。他根本不會是這種走回頭路的人。
我拿起手機一看,發現上面的電話號碼有些熟悉,卻又不曾看過。
我壓抑著因為殘餘酒精而發抖的手,按下接聽鍵。
「……亦廷?」
「──!」
現在會叫我這個名字的不會有其他人。
我想起顯示的電話號碼,原來是從家裡頭打過來的。
不過,梧歆怎麼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怎麼還沒回來?……你沒事嗎?」
透過手機傳來的聲音有點沙啞,我不知道是因為家中那臺老舊的電話導致,抑或是其他原因。
「亦廷……?」手機那端又傳來了梧歆的詢問。
和宮巳那激烈的質問不同,我清楚地感覺到,梧歆是真切地擔心著我。
而我卻說不出話。
數以百計的複雜想法在腦海中交錯。
我不想讓梧歆見到現在的我。
可是,我卻好想見到梧歆。
明明知道這樣只是在互舔傷口而已不是嗎?
明明只是短短幾天,我才發現自己卻已經習慣了身旁有個古靈精怪的她說話的感覺。
明明只是短短幾天,我才發現梧歆……卻已不知不覺在我心中變得如此重要。
我……究竟該怎麼做才好?
非常久的沉默,電話默默地傳遞著呼吸聲。
「抱歉……」我終於擠出一句話。
「可以、等我嗎?我……一定會回去的。」
一定、會回去的。
「……我會等你回來。」
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是孓然一身,但聽見了這樣的回答,我卻還是忍不住這份想要微笑的感覺。
我想,至少在最後的兩天,要能夠替對我灌注了最後希望的人送行。
在這之後,我想我也會用相同的方法退出這個已沒人對我抱持希望的世界。
掛斷電話,站起身,路燈已經亮起。
前方的道路黑暗,唯獨腳下掙扎地殘存著一片光明。
有人正等著自己。
即使可悲,但這份期待,仍然是我朝向黑暗前進的唯一動力。
※※※
我在步行約四小時後到了家門。
時間雖然還不算非常晚,但也已是正常人差不多該入睡的時間了。
透過窗戶,看得見客廳的燈正亮著。而我就像是離家出走後,在半夜猶豫著要不要回家的小孩子一樣杵在門外。
我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梧歆呢?
乾脆地在她面前大哭一場?又或是笑著說出自己被提早拒絕的事實呢?抑或是什麼也不說的蒙混過去?
可是不管如何,我想即便我極力去掩飾,也無法瞞過梧歆的直覺吧。況且,我自己也很清楚剛才在電話裡已經把我的失敗展露無遺。
可是,只要一想起梧歆早上對於我的事情的積極態度,一股想要逃跑的衝動就不停躁動。
不知不覺間我的手已經握住了門把。
我說過一定會回去的。
至少不能連這份承諾都違背。
下定決心後,我推開門板。
「廷……!」沙啞的聲音。
梧歆倚著牆坐在玄關,連同膝蓋把那只黑色束口袋緊緊地抱在懷裡。
在看見我的瞬間,她的眼睛變得濕潤,好像終於找回了失去的寶物而要喜極而泣那樣。
剎那間,一種奇妙的感覺迎面撲來。
「廷、廷……」
懷裡傳來了哽咽的呼喚,我才了解原來這就是被擁抱的感覺。
「對不起、對不起……」然後,梧歆再次向我道歉。
到底……為什麼要跟我道歉?
該道歉的是我才對吧。
我擅自地把尋求解脫的梧歆救回,又辜負了梧歆的期望、把她對我所做的努力化做泡影,甚至還糟蹋了她剩餘的時間,讓她為我而擔心。
說到底我的人生根本就沒有做對任何一件事。
不過,我卻還是不由自主地,伸出臂彎把她嬌弱的身軀擁入。
啊啊,宮巳說得果然一點也沒錯。
我果然只是在尋求安慰。
只是在尋求一種「即使一無是處,也還是能夠被更弱勢的人所依賴」這般渺小的優越感。
說到底,我會收留梧歆,多半也只是被潛意識裡的這種自以為是給驅使。
到頭來我根本不是為了梧歆。
我只是在逃避自己的無能而已。
就這樣,過了很久。
又或許,只有短短幾秒而已。
「吶……」懷中的梧歆抬起頭看著我:「肚子餓了吧?」
她的眼睛紅腫,卻還是漾開了一個完美無缺的笑容。
我並沒有食慾,或許是因為午餐的暴飲暴食,又或許是過度的失落導致。
然而,在看見了桌上的飯菜依然冒著白煙後,我點了點頭。
梧歆牽著我的手來到飯桌前坐下。無比溫暖而熟悉的飯菜味道甚至讓我有種想哭的衝動。
而這樣的味道也終將在兩天後消逝殆盡。
在這之後,失去了慰藉的我也終將連立足之地也無處可踏。
明明獨自走過了將近十年,區區五天的相處竟然就讓我徹底看清楚了自己腳下的處境。還讓我切身體會到一旦習慣了溫暖,要再度重回陰影之下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我想,在失去父母後的七年間,我只不過是憑藉著「之後不會更糟」這樣消極的想法,才渾渾噩噩地走了過來。
之後的人生究竟該往何處?這樣的問題對我來說太過奢侈。
但,如果要找出答案,也只能夠趁現在了。
趁著即將讓我跟上腳步的她還存在的時候。
「梧歆……妳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或許是以為我將問出什麼非常重要的問題,梧歆擱下筷子,專注地等待我開口。
事實上,這的確是事關重大。
她會願意跟我說嗎?
我已經無法去思考結果。
「妳是在哪裡──賣掉了自己的壽命的?」
「不行──!」
高分貝的吶喊。彷彿穿透胸腔直擊我的心臟。
我沒料想到她對這問題的反應,竟然會如此大。
我愣了一下,但仍繼續開口:
「為什麼……?妳不也是因為不想繼續活下去才──」
「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對……我、我不是因為這樣才……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梧歆宛如被觸動到某種開關,口中不停地唸著道歉,眼淚止不住地流淌。
我也不想再待在這該死的世界了啊,那麼,為什麼不肯我用相同的方法向世界告別?
妳不是想要給我帶來幸福嗎?
我活著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無論是對我或是對這個世界而言,我的一死了之才是真正的幸福不是嗎?
剎那間,明明知道這不過是小孩子般的幼稚想法,我卻突然覺得眼前的梧歆好自私。
同時,某種黑色的想法竄上腦袋。
──既然如此,那我也沒必要繼續保持這份溫柔了不是嗎?說到底,本來就是梧歆對我有所虧欠。她本來就是再過不久就會死去的人,是我把她救了回來。我根本沒必要對她感到抱歉。
──反正一個對未來不抱持希望的人,無論對一個將死之人做什麼全都沒什麼不是嗎?世界不停前進,這一切很快的就會消失殆盡,不留痕跡。在這之後,我也大可以不利用賣掉壽命的方法來告別這個該死的世界,除此之外結束自身生命的方法多得是。
──是啊,就放手做吧。即使梧歆的腦袋聰明,我們之間也擁有著年齡與性別的明顯差距。我大可以當場抓住梧歆,把我的一切不滿與慾望朝她身上徹底發洩殆盡。
──如果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壓倒在地,她會發出什麼樣的哀號呢?
──如果我扒光她的衣服,徹底蹂躪她那柔嫩的嘴唇、光滑的肌膚與小巧的胸部,會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這些前所未有的想法像是惡魔在腦海中低語,無一不讓我感到精神亢奮,呼吸無法控制地變得粗重。某種荷爾蒙正促使著我的手伸向呈現歇斯底里狀態的梧歆。
當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把梧歆的身子給壓在底下。
梧歆玲瓏的胸部曲線隨著呼吸漲落,從寬鬆的領口可以看見她白淨的肌膚下浮突的纖細鎖骨,我抓住她的兩手腕架在頭上,把臉湊近,在她的身上胡亂游移。女生身體留存的體香比烈酒還要讓我酩酊大醉,使我忍不住張嘴,在梧歆的頸間輕咬。
一切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但是,就讓我在最後體會一下拋棄所有的痛快又是何錯之有?
鬆開嘴,被我的唾液濕潤的肌膚映著煽情的光澤,我把手伸向她胸前的鈕扣,粗暴地解開。
剎那間。
就真的只有那麼一瞬間。
我和梧歆的視線對上。
她的眼中,如果是憤怒、害怕、失望,或是憂心自身的安危都好。
但是,只是那麼一瞬間的交會,我卻看見她的眼神中滿溢的是──
對我的擔心、以及……愧疚。
對一個即將侵犯自己的人擔心。
對一個即將侵犯自己的人感到愧疚。
這是為什麼?
大可以憤怒、害怕、失望都好啊。
為什麼要擔心我?
擔心我這個一敗塗地的人渣?
我所有的思考以及動作都被打斷。
我鬆開了箝制梧歆的手。
因為根本沒有必要。
從頭到尾,梧歆根本就連一絲抵抗的表現都沒有。
從束縛中鬆綁的雙手無力地垂下,只是癱放在耳旁。
自暴自棄。
但自暴自棄的人根本不是放棄抵抗的梧歆。
自暴自棄的人……是我啊。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默默地注視眼前的梧歆。
然後,我的手終於再次動了起來。
那瀕臨崩潰的哭喊已經止歇。她的模樣,就像是一隻被孤立在暴風雨中的小貓。
我按住了她的頭、感受她髮絲柔順的觸感,輕輕地、一遍遍地輕撫著。
細細的驚呼聲。
透過蓋住頭髮的手,我感覺到梧歆的身子小小地縮了一下。
我把因為被我強硬地壓倒而散亂的瀏海撫順。
我把因為我而流下的淚水拭去。
「廷……廷、廷……」她哽咽地呼喚我,牢牢抱緊我伸向她的手臂。
我才驚覺,只要在這裡出了差池,我的人生也將真正地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若不倚靠非常理的方法,我真的有正眼面對死亡的勇氣嗎?我自問。
然而可笑的是,我之所以活到現在的理由,不就正是因為我害怕著死這件事嗎?
而不敢赴死的我,在那之後,又要怎麼面對侵犯了即使知道無可救藥,還是不願意對自己放棄希望的梧歆的自己?
我總以為自己已經是個理性的大人。
但是決定生死的,往往都是跟捨棄生命、或是做出喪盡天良的事情一樣,那份衝動下的產物。
「廷、廷,我、還是沒能……但是……拜託你……不要、就這麼丟下我……廷……」
梧歆抽噎著嗓,一遍遍地喚著我的名字──現在,唯有她才能夠喊出的名字。
也許是等待和哭泣疊加的疲勞感所致,斷斷續續地說完後,梧歆腫著眼臉,就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我知道了。」我低聲回應。
然後,再說了一次。
「我知道了。」
抬頭看向時鐘,已經過了午夜,窗外的雪紛然飄落。
手腕上頭的雪花只剩下兩瓣。
我握緊了梧歆在無意間握住我的手,另一隻手則依然安撫著她柔軟的髮絲。
在這之後的日子還是個未知數。
不過,正因為是未知數,所以就還有可能。只要還有人能夠攜手同行,就不該輕言捨棄一切。至少,在直到最後一刻之前,都還可以期待奇蹟的出現。
她那張惹人憐愛的睡臉垂著眼淚,卻洋溢著滿足而幸福的笑容。
對不起。
或許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梧歆抽噎著呼吸的嘴唇,似乎在這麼向我傾訴。
但,絕非如此。
謝謝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