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冰塊突然迸裂的聲音。
隨後,我便感覺到頸間關節像是被人拿鐵條卡住似地動彈不得,還伴隨著延伸到後肩的痠痛感一併朝我襲來。
但在劇痛中,卻有種像是小倉鼠的木屑一般的淡淡香氣竄入鼻腔。
勉強睜開眼,那塊熟悉的床單就近在眼前。再抬高視線,看見的是一片濃濃的鵝黃色。
我想起來,昨天好像……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啊。
不過奇怪的是,要是我蓋著棉被的話……那為什麼是上半身比較暖和?
而且要是我在床上睡著了,那梧歆又是?
眼前那塊鵝黃有規律地起伏著,就像是有著呼吸一樣……
等等。
呼吸?
我連忙抬起頭,向後一退。
劈哩!喀!
不太妙的聲音。
重心突然消失,緊接著視線猛地一陣天旋地轉。
本來已經準備好接受猛烈的一撞,但後腦勺卻是傳來了軟綿綿的觸感。
感覺起來沒有受傷。但這一摔讓我馬上清醒了過來,才搞懂自己一大早究竟幹了什麼蠢事。
天花板離我好遠。剛才不妙的聲音是來自於屁股底下,跟這房子一樣年齡的木椅。被剛才的騷動一弄,它直接乾脆地散架。而後腦之所以沒有被地板給撞裂,是因為冬季的厚棉被吸收了大多的衝擊。
我一抬起頭,就和從棉被被拉走的床上坐起、半睜著眼臉的梧歆對上視線。
「呃……早……」我尷尬地打了招呼。
糗了。
梧歆的頭髮亂糟糟的,鵝黃色的睡衣也像是剛從衣箱裡翻出來的一樣又皺又垮。不過就算這樣,也絕對不會比我現在的模樣還要狼狽。
揉了揉眼睛後,她伸展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配上一身鮮黃,活像在巷子裡常常看見的小花貓。
接著,突然瞪大了眼睛。
「廷……!你怎麼了?」
連頭髮衣服都毫不在乎,梧歆連忙跳下床,一手按住我的肩膀激動地問。
我被她這過度的反應給嚇到了。
而且……她剛剛叫我廷?
我是知道有些女生會喜歡擅自幫人取暱稱──不過廷這個叫法,是不是有點……太親密了啊?
「沒有、沒怎麼樣啦。」見梧歆一副快哭出來的著急模樣,我下意識地回應。
我伸手推開把距離拉得太近的梧歆,明明知道現在才整理儀容未免也太遲了,我還是低下頭整理起久未修剪的過長瀏海。
因為在梧歆彎腰的時候,我似乎從鬆垮的領口看見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果然,真的是相當迷你的啊。
「真的……?」被我推開的梧歆一臉擔心的問。
我揉了揉眼睛,正想回答「當然」的時候。
我發現自己的手背沾上了水珠。
懷疑地再一次抹了眼角,才確認這是我眼睛裡頭的淚水。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
可是,我想不起來那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夢。只知道那不是場惡夢。而且是一個應該要牢牢記住、是很重要、又很快樂的夢。忘記了那樣的夢的內容,讓我覺得心裡頭好像頓時缺了一角。儘管不知為何,我卻不由衷地難過起來。
「亦廷……?」
梧歆的聲音把我帶回現實。
「我真的沒事。」我收起思緒,淡淡地回應。
「太好了……」
「倒是、妳的腳,沒有惡化了吧?」
語落,梧歆才眨了眨眼,停下動作看向自己的腳。
我鬆了一口氣,因為梧歆剛剛竟然做出了想要撲過來抱住我似的姿勢。剛起床,加上剛剛又看見了不得了的東西,現在是還有棉被掩護,但要是就這麼被抱住肯定會尷尬的百口莫辯。
「……這都是外敷藥的功勞喔。」說著這句話,梧歆再次抬起頭。
相信我的眼神應該寫著無奈。
看我這樣,梧歆便接著說:「也有可能是因為擦藥的人的關係喔。」
「因為,這有可能是騎士的魔法也不一定嗎?」她展露笑臉,儼然已經回到了那個機靈又狡獪的少女。
「那我還真想要有個可以讓人變得自動些的魔法。」
瞥了一眼那片患部,水泡已經明顯地消下一圈,要稱作痊癒還有些太早,不過倒已經不用膽顫心驚地擔心那漲得氣球大的水泡破裂了。恢復得比想像中要來得快,或許稱做為魔法也不為過吧。
拉回視線,只見眼前伸出了一隻手。
我猶豫了一下。
不,應該說,是在等待。
半晌,握住後傳來的觸感,害我差點以為她的手會因承受不住我的體重而被扯下。
站穩身子,才發現腳邊的情況比我想像的還來得更糟。
那床棉被應該是梧歆在我睡著時蓋在我身上的,所以才會在我往後跌的時候順勢把它給拉了下來。不過也因為這樣,斷裂到粉碎的木椅像是麵包屑一樣灑滿整塊被單,看來一定得拿去清理過才能用了。
總之,得先把大的碎片清理掉再說,我彎下腰準備收拾殘骸。
──匡!
「噢!」「嗚……」
我和梧歆同時發出哀鳴。
原來是在我彎下身的時候,梧歆也同時做出了相同的舉動,結果就是碰了個頭。
「對、對不起……」沒想到先說出這句話的是梧歆。
我揮了揮手示意沒關係,繼續開始收拾碎片。
而梧歆坐在床沿呆呆地看著,一副想要幫忙卻又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先把碎片拿出去清理,可以幫我把棉被整理好嗎?」於是拿來垃圾袋把碎片大致上放進去後,我向梧歆說道。
聽到後,她才開心地回應:「交給我吧!」
走出房門前我回頭瞄了一眼梧歆,只見她很快地開始進行善後工作。也許是腳還有些痛吧,她的動作顯得有些遲緩。
而手腕上頭的雪花已經減少了三瓣。
和梧歆相遇以來,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啊。
坦白說感覺起來並不長,還非常的短暫。
但這也代表著,剩下的三天──算上今天是四天──也會像這樣過得晃眼即逝。
梧歆剩下的時日並不多,這是一開始就知道的。但這時我才想到,她會想要住在我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從一開始,她就只是說了「想要住個七天」,卻從沒說過自己的其他目的。當一個人被宣告死期將近,不都會想要做些不留遺憾的事嗎?或許以宮巳來比喻有些過當,而且我似乎也沒有什麼資格拿出這句話來對人說教,但一個人生在這世界上,必須要擁有目標是不爭的事實。
不過或許……她說她剩下七天壽命只是一個幌子而已。
或許她只是想要在我家借住個七天避風頭,之後再拿著那一百萬做打算罷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哈。」把垃圾袋放到外頭後,我忍不住笑了一聲。
知道如果被騙了還能這麼高興,我果然是堪稱爛好人的代表。
吹來的風讓我打了個寒顫,我駐足了一會,嘗試讓自己習慣看看外頭的寒冷。
不過,我很快地打消念頭,跑進有人等著的溫暖家門。
把冰箱裡不知道什麼時候買的楓糖吐司放進烤箱裡加熱,就這樣解決了早餐。
木椅壞了,我只好坐在離床更遠一些的琴椅。
梧歆一片一片地撕著我拿來的麵包放進嘴裡。
而我也是安靜地吃著,楓糖的甜膩感在嘴裡散播開來。
捎來的微風揚起窗簾,帶進了冬季的鳥語,暗金色的陽光灑落,塵埃在紗下猶如細雪般飄散。好一個清閒的早晨。
這樣的生活真的是一個只剩下四天壽命的人應該的樣子嗎?
儘管疑問還不只這些,但我仍是選擇沉默。不管是賣掉壽命的理由也好、腿上的傷口也好,和梧歆相遇以來,我之所以不對她的一切過問,是因為我不想讓她現在的開朗化為烏有。
如果她的笑容,是來自於生命最後,那一切都不需要再煩惱的解脫感所帶來的反差,那麼我也不願打破她的這份笑容,碰觸到她那過去的腫痛。又如果她的開朗是與生俱來的個性,那我就更不該提起會讓這樣的她做出賣掉壽命這般行為的種種。
況且,我必須承認,梧歆的笑顏著實讓我有種內心深處的什麼被填滿的感覺。說穿了,我就是捨不得失去這種會讓人忘記煩惱的笑容罷了。
但明明不想失去,卻又擅自以背後的哀傷為慰藉嗎?這般陰險的矛盾情緒讓我產生了一種近似於自我厭惡的情緒。不過,能讓其消失的卻又是那份開朗。我覺得自己簡直被耍得團團轉。
想到這裡,我才發現梧歆也從來沒有問過關於我的所有一切。我不是會對人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事情的人,但倒也不會對自己的一切全都避而不談。
不過,坦白說,如果有人初次見到我家裡頭的情況,十個人裡頭大概也有六個人會產生疑問吧。
一個無業的大學畢業生有不小的獨棟房屋,家裡頭卻不見其他任何人的蹤影,明明看起來不像會彈琴,客廳卻很突兀地放了一架平臺式鋼琴,更別說房裡又有一臺直立式的。
總結下來會讓人疑問的點也不少,但她對我的事也未免太過噤口不提。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頹廢已經溢於言表,讓她也跟我一樣產生了不過問的想法。
我看向梧歆,她被風微微撥弄的瀏海下,一雙深褐的大眼緊盯著手上的食物,彷彿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似的。
事實上也真的沒有什麼不對。
只是這股寧靜卻讓我感到焦躁。
我想,問起這點事應該還不至於會碰觸到她的傷口吧。
「梧歆妳……難道沒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咕、嗚……」
「給我吞下去再回答啊。」她把臉頰撐得像是花栗鼠一樣還想擠出話回答,實在是令人看不下去。
過了片刻,她才把口中那塞得滿滿的食物給吞下肚。
「想做的事……」她按著下巴思考了一下:「有啊。」
雖然沒有再說下去,不過我感覺得出話還沒說完,就靜靜地等待。
「……就是像現在這樣吧。」
「哈?」
什麼意思?
「……像現在這樣啊。沒什麼事情需要擔心的,沒什麼事情需要煩惱的,不是很好嗎?」她仰起臉,彷彿在遮掩羞澀似地微微笑。
沒什麼事情需要擔心的。
我在心裡複詠了一遍。
不可能沒有。
但是,我想那些都只是「就算擔心也沒用」而已。
難道擔心就能夠解決自己生命只剩下寥寥幾天的事實嗎?難道擔心就能夠讓腳上的傷口復原、讓傷疤消失嗎?
而且就算真想要做些什麼,但是就連先前漫長的五十年都無法做到的事情,在這幾天裡頭又怎麼可能完成。
對她而言,或許能夠平凡的度過餘生搞不好就已經是一種滿足了。這是不是也意味著讓她賣掉壽命的原因就是倉促到讓她無暇思考在最後該做些什麼呢?
因此,我至今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拯救了一個試圖尋死──把一個試圖從這世界中尋求解脫的人拉回,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
這樣一想,我突然覺得心中那份愧疚正暗自鼓動。
「啊!我想到了!」梧歆的聲音竄進耳裡。
「我還有想做的事。」這句話讓我重新聚焦了視線,我看見梧歆伸手把那裝了一百萬鈔票的束口袋抱進懷裡。
「就是……把這筆錢還給它的主人。」
我略略一驚,擠出聲音問道:「可是……那不是……?」
它的主人?
這不是梧歆出售了對她來說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所換來的嗎?
「我說過這是我最重要的東西吧?但……其實那並不能夠算是屬於我的東西。」梧歆勾起嘴角:「應該說是……別人給我的東西才對。但這麼說好像也有點奇怪……」
別人給她的東西。對她來說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
這樣的東西在世界上能夠想到的為數不多。
或許,是什麼重要的人離去時留下的信物。
那又為什麼,她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出售掉?
「反正,那也是最後一天的事情了。到時候再說也不遲嘛。」她輕輕地笑出聲,然後看向我。
「倒是……我現在想到了一件想做的事了呢。」她說著,模樣看來有些扭捏。
「吶,你可以……彈琴給我聽嗎?」
「……欸?」這完全出乎意料的請求把我從情感與疑問組成的漩渦中抽離。
「雖然我房間裡有鋼琴,不過並不代表我擅長彈琴喔。」我打直靠在琴蓋上的背脊解釋。
「彈不好也沒關係,我就是想聽你彈一次看看。」這麼說著而捎來的眼神裡滿懷期待。
那是一種讓人無法不做出回應的期待。
「……好吧。」我呼出一口氣。轉過身子面對那漆黑的直立式鋼琴。
「我懂的曲子不多,所以可能沒辦法接受點歌喔。」
「盡你可能就好。」
背後能夠感覺到梧歆熱切的視線。我打開幾乎沒有灰塵覆蓋的琴蓋,一排黑白分明的琴鍵就映入眼簾。
我輕撫著鍵盤搜尋記憶,接著像是要把記憶的碎片也一起擠出似地輕壓琴鍵。
「嗯……是快樂頌嗎?」
還在摸索的右手只不過按出幾顆稱不上是旋律的音符,梧歆馬上就聽出了端倪。
之所以會有這架鋼琴,是因為我的母親就是個鋼琴家。
只是,我似乎沒有繼承到母親的音樂天份。還記得小時候她常常坐在我的身旁,一鍵一鍵地教我彈琴。只不過,我常常沒辦法回應她的期待。
我持續、慢吞吞地擠壓出音符,雖然還不成樂句,但有種像是身處熟悉房間那樣的感覺緩緩攀上指尖。這或許就是所謂的手感吧。
然後,指頭漸漸能夠辨認出發音的位置,原本相隔甚遠的單音逐漸拉近距離、彼此靠近、相互連結,直到終於能夠聽得出快樂頌那鮮明的旋律。
我不自覺地加重了力度,讓這區區一小段的律調以響亮流暢的勁道再次重現。
「……還可以吧?」待餘音沉澱後,我轉頭向梧歆問道。
「嗯!」她大力地點頭,宛如被問到喜不喜歡可愛玩偶的小女孩一樣。沒來由想摸摸她腦袋的感覺油然而生。
有個這樣的聽眾,當然也沒有只彈完一小段就收手的道理了。
爸爸之所以會把這棟房子建在這離鬧區有些距離的地方,正是因為考慮到母親的職業。附近數十公尺內能夠稱得上是建築物的,大概也只有一棟已經人去樓空的破屋而已。所以就算音量稍微大了些,應該也沒有鄰居會來抱怨。
稍微停頓思索了一會,我再度開始按出音符。
「咦……?」背後能夠聽到梧歆小小的疑問聲。
大概是因為不知道我演奏的是哪一首曲子吧。
坦白說,就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在我手下彈奏出的是哪首樂曲。
不成旋律的旋律、宛如缺少著什麼的樂章。
腦袋中找不出這段樂句的名字。會彈出這樣的曲子,簡直就像是憑藉著身體神經的記憶,所反射出來的彈琴動作一樣。
「……小星星……變奏曲……」
身後傳來的答案讓我倏地停下動作。
「小星星?」
就算是變奏曲,也只是用主題的旋律加以改編。可是這跟我記憶中的小星星那一閃一閃亮晶晶的音律完全不同。
梧歆垂下腦袋,淺淺地點了頭。
「……只有和弦的部份。」
也就是說,這是左手負責的區域。
不過如同我先前所說的,我沒有什麼彈琴的天賦,要左右手同時彈奏主旋律跟和弦,對我來說十足困難,所以基本上我只有右手記得一些指法。
某段記憶突然浮現在我腦海。
「可能是小時候的習慣吧。」我解釋道:「小時候我曾跟我媽一起彈琴。」
雖然次數不多,不過媽媽的確曾經一邊演奏主旋律、一邊教我彈奏和弦部份的指法。
但對我而言,這段記憶裡印象最深刻的,應該不是小星星變奏曲才對。
我開始仔細地回想。
就像我先前說過的,我媽媽是鋼琴家,而爸爸是警察。他們是在一場音樂廳的恐怖攻擊中相識的。他們倆的關係一直很好,就算是在那時還不懂事的我也能明白。媽媽表演的時候,爸爸就負責在一旁守護。這樣的光景,在過去似乎還廣為佳話。
也因為這樣,他們有不少時間都是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在工作日,常常都是我已經入睡時的深夜,才能隱約聽見爸媽打開大門的聲音。
不過,我並沒有因此討厭、或是疏遠他們。
記得只要一休假的時候,媽媽就會帶著我彈鋼琴,雖然我總是彈得錯誤百出,但那著實是難以忘懷的回憶。
然而在我國中畢業那年,這些日子也真正地成為了追憶。
媽媽到了倫敦參加了世界決選的音樂會。這場音樂會對她來說意義非凡。
然後,和在我出生前的那次相同。
是一場對音樂廳的恐怖攻擊。
但是,爸爸這次沒能守護住。
包括媽媽、也包括自己的性命。
盛大的葬禮上,有人牽著我的手站在棺木前,然而我的眼睛卻已經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那時候的我究竟是怎麼撐過去的?
媽媽在生下我後便失去了生育功能,我壓根不可能有什麼兄弟姐妹,失去最親的人可以依靠,那時候國三的我究竟是怎麼渡過這七年的日子?
或許是那時的我還不能夠理解也不一定。
長達七年的時間可能也足夠沖淡這樣的傷痛。
但一想到這裡,我卻感覺到眼角竟然已經擅自發熱了起來。
寂寞、孤獨、悲傷,這些本該已經被深埋的情緒霎時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我感到喘不過氣,胸口好像有什麼被掏空了,一陣酸楚從頸間蔓延,四周的一切彷彿全都成了一片黑暗,把我包得密不透風、瀕臨窒息。
我為什麼現在才感到心痛欲絕?
為什麼……我明明還獨自撐過了更加孤獨庸碌的大學四年,但是為什麼我,現在才感到前所未有的悲痛?
「……對不起。」伴隨著一聲道歉,我感覺到身旁有人坐了下來。
為什麼……要跟我道歉?
「沒、什麼……只是、灰塵……」我想辯解,但喉嚨卻被什麼東西哽住了,我只能別過臉,不讓梧歆看到我應該已經泛紅的眼眶。
我感覺到有人把我的右手包裹住,她靜靜地,不說一句話。
到頭來,我只是個窩囊至極、受困在回憶中、故步自封的階下囚。
還老愛說什麼大話。
我試圖抽出手,卻被梧歆安然地握起。
溫度透過薄薄的手汗清楚地傳遞過來。
「接受別人的好意,也不是壞事不是嗎?」
回過頭,我想這是我這輩子所看過最溫柔的表情。
我想,這也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哭得那麼慘。
※※※
「呼……」
水龍頭流出的冰水潑在臉上,那種類似疲勞過度的抽痛感也跟著麻痺了下來。鏡子裡的我眼睛仍然泛著血絲,要是徹夜未眠地打電動,一早眼睛八成就是這種模樣吧。
只不過,現在的我一點也不覺得疲累。反倒還有種歷經飽眠過後的清爽感。
走出浴室,拿出加熱過的牛奶進了房間,就看到梧歆坐在琴椅上,輕輕地撫摸闔上的琴蓋。
「妳想彈彈看嗎?」
梧歆轉過頭,用著跟方才一樣柔和的表情搖了搖頭。
「……不了。」
就算對音樂理解甚多,也不代表懂得彈奏吧。
但我還是這麼調侃了一句:「要學會接受別人的好意啊。」
「這跟那是兩回事。」梧歆努起嘴,做出意料之內的反駁:「而且,要是餅乾裡面加了太多糖,也不會好吃吧。」
接受別人的好意。就像在餅乾裡面加糖一樣。
這樣的形容實在太符合她的形象,我不禁莞爾。
「那麼,就加點牛奶怎麼樣?」邊說,我舉高了手中的馬克杯。
「嗯……也是呢。」梧歆直起身子,向我說:「那就……謝謝囉。」
「呃、沒什麼……」我嚇了一跳,差點把手中的牛奶灑出來。
因為她說出謝謝時,那帶了點自豪的笑容,就是這麼清新的讓人驚訝。
我別開目光,看著窗外回到一片濃沉的天空。
人家都說女人心比天氣變化還快,光是這幾天我就有切身的感受。
時而憂傷、時而淘氣、時而脆弱、時而溫柔。難以理解。
唯一共同的那一點不坦率,現在也發出了碎裂聲。
我還在感到錯愕的同時,梧歆已經從我手中拿走我沒喝過的──另一只印著某卡通的藍鼻子麋鹿的馬克杯──輕快地走到床沿坐下來啜飲。
「嗯……加點牛奶其實也不壞吧。」牛奶溫潤的香味逸散,梧歆發表了這樣的感言。
我不禁輕笑了一聲。
「但是呀,都這個時候了,我想還是換個口味比較好吧。」
「我同意。」我附和道。
午間的陽光打亮了梧歆那惡作劇般笑著的側臉。
臉頰有些燙。
應該也是因為陽光的關係吧。
※※※
「這個放這裡可以嗎?」
午餐過後,我們便開始了打掃的工作。
除了一大早就被弄髒的棉被外,主要就是整理父母的房間來空出睡覺的位置。雖然現在才開始似乎有些晚了,但現在整理好之後搞不好也會有用到的時候。
我原本不打算讓梧歆也參一腳,雖然她說過想做的事就是像現在這樣的平靜,而且腳傷也限制了她一部分的活動,但我還是不希望梧歆跟我一樣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對她而言無關緊要的瑣事。可是梧歆卻好像有某種堅持,硬是跟來幫忙。
用手勢回答了梧歆的問題後,我又埋首到成堆的紙箱和散落的雜物當中。把不要的東西、可能會有用的東西、和可以保留的東西分成三類擺放。
父母房間的格局大上我一圈,在這樣大的空間裡面要是都放滿了多到無立足之地的紙箱,需要整理的東西自然也會是相當可觀。
扁掉的皮球、壞掉的猴子玩具、吹不出聲音的口琴、佈滿灰塵卻還能開關機的調音器、破爛的布娃娃、掉漆的玩具手槍、生鏽的鑰匙圈、一拍就會讓人打噴嚏的厚棉被……
突然,有種很截然不同的觸感從紙箱裡頭傳來。
「這是……?」我喃喃自語,從打開的紙箱裡,翻出的是一張捲起的圖畫紙。
打開之後,上頭畫著的,是一幅用色鉛筆跟蠟筆描繪,從高處俯瞰城鎮夜景的圖畫。雖然有種小孩子塗鴉似的稚氣感,不過在細節處卻又細膩的不像是小孩子應該有的畫工,彷彿看著就讓人有種身處在童話跟現實之間的錯覺。
但端倪了一會,我才發現其中有些奇怪之處。
圖畫上對星空跟燈火的描摹相當精細,但是卻有些地方像是被什麼透明的東西給擋住了,呈現出宛如一塊塊黑影飄浮在城鎮之上的感覺。說是詭異,看上去卻又相當協調。
這時,我才突然想起,這幅畫是從一個住院的小妹妹身上拿到的。
不過,她為什麼要給我這幅畫、我又是怎麼認識那個小妹妹?我的腦袋中對這件事的記憶淺薄到難以回想。我想,可能是在高中時的志工服務偶然遇見的吧。
我把畫捲起,用橡皮筋再度捆好,放進了可以保留的紙箱之中。心想之後再拿出來仔細欣賞也不賴。
然後,我再度開始作業,我伸手,翻出下一件東西。
竟然是一件女用內衣。
不對,倒不如說是給小女生用的小可愛背心。
雖然我印象中媽媽的胸圍絕對不能算是傲人,但是穿這種款式的內衣……未免也太小孩子氣了吧。
這時候,我想起媽媽的身上,一直有種很特別的味道,是很難以形容的香味,卻不像是擦了任何的香水。
然後,也不知道是一時之間發什麼神經,我竟然慢慢地把那件內衣湊近鼻子,開始聞了起來。
也許是因為封塵太久,沒有記憶中熟悉的香味,只有種紙屑和著一點點洗衣精跟灰塵的淡淡氣味傳入鼻腔。
「……亦廷。」
「……」
所謂的百口莫辯,大概就是指現在這種情形。
我感覺到梧歆站在身後,直接把我像個變態似地聞著女生內衣的畫面給逮個正著。
尷尬地回過頭,只看見梧歆的臉脹紅成一片,毫不避諱地盯著我瞧。
「這、這是……呃、哈、哈哈……」總覺得要是說出來我在聞自己媽媽的內衣,恐怕只會越描越黑。
然後,就在空氣降到冰點,差不多要凍結的時候,梧歆以飛快的速度搶走我手上的內衣,一把抱進懷裡,縮著身子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房間。
我半張著嘴愣在原地,騎士的風度蕩然無存。
看著梧歆的背影,我忽然想到早上從梧歆寬鬆的領口看見的,好像也是差不多樣子的款式。
非常地,小孩子氣。
……冰箱裡應該沒有番茄醬吧?
後來,梧歆看到我只是難掩羞赧地別開目光,說了句:「我可以當什麼都沒看到。」
我除了鬆了口氣外,也只能苦笑回應。可以很輕鬆地想像出來梧歆是不願意承認收留了自己的男生是個會聞女生內衣的變態。沒有遭到什麼明目張膽的厭惡眼神鄙視只能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到了日落時分,我們便開始把整理出來的衣服、棉被等等拿去進行洗衣、烘乾、收納這樣重複的動作。
也許是因為我是獨生子吧,小時候的衣服特別的多,本來我還在煩惱這些幾乎都只穿過一兩次、只是髒了些的衣服要怎麼處理,但梧歆馬上就提出了捐到孤兒院這個建議,我自然是沒什麼好反對的。
就這樣一直到了夜幕完全低垂。
當覺得進行的差不多時,疲憊也一股腦的湧上,我把最後一批衣物塞進烘衣機,一回頭就看見梧歆站在我的身後。
──啪!
然後她用力地彈了我的額頭。
……不對。
在一陣清脆的聲響後,眼前的黑暗遲遲沒有散去,而額頭也沒有傳來預料中的疼痛感。
「……跳電了嗎?」
一片黑暗中,能夠聽見梧歆語帶疑問地說,卻沒有聽見甫開始運轉的烘衣機聲音,就能夠證明是電力突然被中斷了。
「可能是這個用太兇了吧。」我邊說邊拍這手下的烘衣機鐵皮。
「我去看一下電盤。」我向梧歆說道:「待在這裡不要亂跑喔。」
因為亂堆的雜物容易導致危險。
「……我才不是小孩子。」這句反駁讓我笑出了聲。
打進來的街燈隱隱照出物體的輪廓,我先慢慢讓眼睛適應黑暗,再憑藉著居住十幾年培養出的熟悉感摸索道路。
來到電盤前,我打開蓋子按下總開關,想當然耳又是「啪」的一聲彈了回去。
「嘖……」
「只能等它自己回來了嗎?」身旁突然幽幽地傳來這句話讓我嚇了一跳。
「……我不是跟妳說不要亂跑嗎,很危險。」
「這句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你。」她任性地回答。
本來還覺得實在不可理喻,但一發現衣角不斷傳來異樣的拉扯感,這股脾氣頓時也轉成了笑意。
幸好梧歆肯定不會發現我在笑。
「算了,反正也差不多該休息了,就等明天它自己回來吧。」之後持續撥了幾次開關也是相同的結果,我便乾脆地放棄,疲勞感讓我恍恍惚惚地走到沙發上躺下。
然而,梧歆卻一直呆立在我旁邊。
「……要我替你帶路啊?」我揶揄地問。
不過,卻沒有傳來回答。
她該不會其實是怕黑吧?
我這麼想著,不知道哪裡來的惡作劇心理使我刻意不對梧歆做出回應。
只不過響了大概十下心跳聲後,我就受不了梧歆不間斷的哀怨視線攻擊而投降。
我嘆了口氣:「……不知道是誰說過餅乾加了太多糖就不好吃的啊。」
就算看不見,我也能夠感受到梧歆臉上一定正掛著不甘心到會讓人發噱的表情。
但即使如此,當我像是母雞帶小雞一樣地領著她到房間時,也能夠感覺到她緊揪著我的衣角。
我這時還不知道,她到底是為了什麼而顯得膽小起來,不過,我卻清楚知道自己的心頭已在微微發熱。
所以當我進到有著街燈照明而特別明亮的房間時,她靜坐在床上的模樣更是讓這份熱度開始沸騰。
不知道是因為被嚇白了臉還是光照的關係,她的側臉看起來,就像是冰雪一樣散發著無機質的美感。這讓她此時有著超脫年齡的氣質,卻也像是一觸即碎的脆弱。
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我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
當我終於回過神,轉身準備離去時,她口中吐出的一句話霎時讓我感覺到背脊像是竄過了一道電流。
「吶、一個人……不冷嗎……?」後面的話小聲到簡直會讓人誤以為是窗外某隻雛鳥的嘰喳聲。
我愕然地轉過頭,只見她的臉龐微微恢復了血色,同時像是鬧彆扭,也像是不好意思地別過臉。
要不是天氣太冷凍僵了手腳及腦袋,不然現在我可能早已控制不住自己想就這麼順勢將她給推倒在床上的慾望。
雖然她的話也可以解釋為這般含義,不過她話中真正的意思一定與我的這股衝動大相逕庭。
任誰,都會害怕寂寞。我再也切身不過地明白這個道裡。
而在昏暗又冷冽的寒冬夜晚更是如此。
要是再加上自己能夠和他人一起相處的日子只剩一隻手就能數清的短暫呢?
這結果足以讓我心中的慾火凍結。
「……是啊。今天的確是特別冷沒錯。」我闔上半開的房門,以無比緩和的腳步走向梧歆,再用同樣的速度開口:
「所以,可以擠一下嗎?」
我想我擺出了一個足夠寬宏的笑容。
而回過頭的她那無機質般的表情也被打破,臉上綻放了由衷感到開心的微笑。
「那就……沒辦法了呢。」
我在想,有時候餅乾就算甜了一些,倒也是不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