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柏油路上,四周很靜,路燈一塊塊的打亮漆黑的路面,在此時,就連會捲起惱人沙塵的汽車似乎也不敢破壞這份安寧。
明明早上還是車水馬龍的交通樞紐,到了晚上也不過只是這樣蕭條的普通街道。
我望向逐漸昏暗的道路盡頭,後方是一片彷彿把星空咬掉一口、深邃陰鬱的山影。
我稍微晃了手裡的塑膠袋,確定了裡頭的東西依然健在後,便繼續踏出腳步。
袋子裡頭裝的是一大捆粗重的麻繩。
想到等等這樣粗糙的麻繩會深深的掐入我的脖子,就讓我覺得喉嚨一陣搔癢難耐。
是的,我將在道路盡頭那座大山裡,以自我了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身旁這樣枯燥的風景大概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了吧。想到這點,就讓我忍不住再多看看這條乏味的街道幾眼。
兩旁的住家門口被黯淡的藍色鐵捲門給排滿,有些用著噴漆寫著大大的「禁止停車」,但還是有無視於此、大剌剌的停在捲門前的汽車身影。
即使周圍充滿人類活動的痕跡,但卻是連個人影的沒有看到。
這蕭瑟的景致還真是與自殺搭調啊,我心想。
突然間,後方傳來皮鞋急促的踏著地磚的聲響,一陣微風拂過肩膀,當我再次聚焦時已看見一名西裝筆挺、提著公事包的男子站在生鏽的站牌前。
不久後方閃出刺眼的黃光,伴隨著排氣管轟隆作響的悶聲,一臺臃腫的巴士自我後方駛出,接著放慢了速度,在我前方約兩間房子的地方停下。
他踏入車門,車門應聲而開,接著巴士再次打著轟隆隆的鳴響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那應該是最後一班往都市區的巴士了吧,也難怪那個人會那麼著急。
我暗自想著,持續踩著不急不緩的步伐前進。
然後,經過了方才男子搭上車的地點的時候──
我停下了腳步。
我注意到右手邊的候車亭裡有些不對勁。
裡頭坐著一個小女生。
她看起來大概是九、十歲,留著一頭看來俐落舒適的黑色短髮,有些過長的藍白連身裙帶著符合年紀的可愛,小巧的臉蛋不知道是受到燈光的影響還是我的錯覺,總覺得比起一般人要來得白皙許多。
而她的大眼睛只是盯著我,似乎沒有要說話的意思,而我也毫不留情的盯著她做為回敬。
大眼瞪小眼。
半晌,我才決定打破這段沉默。
「現在很晚了,妳在這裡做什麼?」
話出口,我才發現自己的口氣和遣詞實在差的可以,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在進行審問的警察。畢竟我實在太久沒和人講過像樣的對話了。
她露出了嚇了一跳的表情,然後說:
「我、我在等人……」
聽她講話有些結結巴巴的,果然是嚇到她了。
我按著下巴,試著舒緩臉上的表情,斟酌著言詞,經過了一陣思考後才回答:
「在等爸爸媽媽嗎?」
我想她應該不會是在等公車。
她緩緩的搖了頭:
「我在等一個阿姨。」
「那她有說什麼時候會來接妳嗎?要不要我試著幫妳聯絡看看?」
語落,她貌似很沮喪的搖搖頭。
「不知道……」
她垂下眼臉,小小的肩膀也跟著垮了下來。
「不知道……那個阿姨只叫我待在這裡……」
游絲般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力。
什麼都沒說就把這樣大的女孩子丟在這裡?
我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一方面是對於她的處境感到困惑,另一方面,則是我似乎把她給弄傷心了。
我搔著後腦,對於眼前的情況感到束手無策。
別說是最近了,我連在小時候都沒有親自處理過這種情況啊。
突然,我靈機一閃,想到口袋裡放著一包為了在半路上補充體力而特地買的蜂蜜糖。這種糖果甜到足以讓人舌頭發麻,但我認為這樣反而能夠讓我意識保持清醒,以不致於在最後一刻讓不想死的潛意識給反撲。
雖然我帶著它的本意並不是什麼正面樂觀的理由,不過我實在想不出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女孩子開心起來。
於是我蹲下來,從糖果袋裡拿出一顆黃澄澄的糖果遞給她。
「吶,給妳吃。別難過了啦。」
她微微的歪著頭,用著彷彿在說「可以嗎?」的表情看著我。我硬是擠出了生硬的微笑,把糖果塞到她的手上,接著她馬上就將糖果給放進嘴巴裡頭。
然後,露出了很幸福的表情。
這讓我感到心頭一陣發暖。
原來現在還能夠有這樣單純的傢伙存在嗎?
像是要讓這種甜膩好好的刻劃在記憶之中似的,她反覆的鼓動小嘴品味著。最後過了許久,才發現我還在一旁看著她,只好貌似不捨的咬碎那顆糖。
「謝謝你,叔叔。」她破涕為笑,笑得很燦爛:「我第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
「這沒什麼啦。」我隨口回應,接著說:「還有,雖然我應該比妳大很多,但我也不是什麼叔叔喔。」
才二十歲就被叫叔叔,感覺起來也是怪詭異的。
不對,或許我的外表看起來真的就像是個大叔也不一定吧。
我想起了早上從鏡子裡瞥見的自己。囚首垢面、亂髮叢生,幾乎就是可以和電視劇中典型的頹廢大叔畫上等號。
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副頹廢的德性。或許是當我從人生中的一次重要考試失利的時候吧。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才會起了自我了斷的念頭。
仔細回想我的人生,似乎從來沒有遭遇過重大的波折。
有的只有漣漪般的小小起伏,偶爾也會摔的痛一些、爬的高一些。雖然稱不上完美,但其中還是能夠感受到偶爾的幸福存在。
但直到那天之後,我的人生才真正開始的分崩離析。
我當然不是什麼天才,面對升大學的考試,我幾乎可以說是花了一年去學習了三年的知識,就算沒辦法上到所謂頂尖的學校,我也有把握能夠進到中上階層的學校。
可是真正在考試時,我的所有科目卻都只拿了中下的成績。
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知道我又失敗了,就像以往常常發生的那樣。
然而,家人也沒有責怪於此,甚至還持續的為我打氣,這才讓我有了走下去的意義。
但不久後,母親為了負擔日漸沉重的經濟壓力,她在工作中遭遇了一場死亡車禍。
然後,父親承受不住這樣的衝擊,罹患了精神分裂癥。最後我唯一的弟弟慘死於父親的拳腳之下,父親也遭到逮捕。
一切的全因我的失敗而起。
所有的家人在短時間內相繼離我而去,我因此失落了好一陣子,但期間還有個老朋友願意陪伴、支持著我。
但,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卻來的更快。
我的老朋友自殺了。
我並不清楚原因,只覺得這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我本來認為自己已對這種事免疫了,但我卻還是逐漸的步入灰暗的道路,最後還打算跟著他的腳步而去。
我深刻的體會到,一朵花即使遭到踐踏,只要給它水份及養分,也能夠重新綻放。但一株得不到滋潤的草,甚至不用受到摧殘,也會逐漸凋零的事實。
「好的!謝謝你,大哥哥!」
開朗的呼喚把我從沉痛的過去裡給拉回來,我發覺自己的視線竟然已經擅自模糊了起來。
喂喂,搞什麼,在小女孩面前哭也太沒出息了。
我假裝調整眼鏡似的抹掉淚水,然後問:
「那,妳有什麼打算嗎?」
都這個時候,她口中的阿姨恐怕已經不會來接她了,但若是放她繼續在這裡等,也難保不會遇到什麼危險。
她沉思了一下:
「這裡讓我覺得……好可怕,所以我……想要回家。」
「那妳的家在哪裡呢?」
她指向道路盡頭那片深邃的黑暗:「就在那邊。」
都市區嗎?
那她為什麼沒有搭上方才那班公車?
都市區與這座小鎮隔著一山相望,現在也能夠看到那方的天空還映著繁榮的燈火。
而山中有條連接兩地的馬路,如果以步行的速度,大概是需要一個半小時才能夠到達。考慮到她的腳程較小,還有可能需要多出半小時到一小時。
「這還真是巧,我也剛好要往那裡去,要不然我就陪妳一起走回家吧。」
「真的嗎!」
她回答得很快,就像聽見父母說要去遊樂園的孩子一樣,不帶著一絲懷疑或是猜忌。
我想就算陪她走到都市區再回來告別這個世界也不遲。反正對於沒有明天的人來說,夜晚就是這樣的漫長。
「當然了。」我直截了當的回答,又補充道:「如果妳願意跟我一起走的話。」
她大力的點著頭回應,我以微笑示意她跟緊,接著兀自邁開腳步。
「等、等一下……唉呀!嗚……」
怎料,後方卻傳來了布料磨擦了地板、及稚嫩的輕聲哀號。
回頭一看,只見那個女孩已經撲倒在地上。
「喂,沒事吧?」
我以為她是踩到了過長的裙擺而絆倒,便趕緊走了過去想拉她起身,卻發現她雖然輕的像是羽毛一般,身子卻是軟綿綿的無法直立。
「嗚……又忘記了,」她露出苦笑:「我從小時候就沒辦法像別人一樣好好的站起來,腳總是不聽我的指揮。」
……殘疾人士嗎?
我愣了一下。
這女孩的身上,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腿部功能障礙、被人擅自丟下、獨自待在夜晚的候車亭無處可去。
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這些事會不會也太嚴酷了一些。
看著她,只覺得她苦笑著的臉龐堅強的讓人不知所措。
「吶,我揹妳吧。」
我蹲下身把她負上肩,她的體重對我來說輕盈的就像不存在那樣。
「哇、哇啊……」
從我耳邊傳來了她細細的驚呼。
接著──
帶點濕潤而柔暖的觸感碰上我的臉頰。
「喂、妳、妳妳妳幹什麼?」
我嚇了一大跳。
如果剛剛我的神經沒有生鏽,那種觸感應該是──
「小時候媽媽就跟我說過,只要這樣做就可以表達嘴巴說不出來的感謝。」
這是哪國的道理?
但她的話聽起來是那樣的天真,彷彿不知道親吻這種事裡頭所代表的深層含義。
不過……倒也不壞。
我抬頭望向點綴著星火的夜空,緩緩的深吸了一口氣。
「……是這樣嗎?」回過神,我以警惕她的口氣說道:「不過親吻這種事,還是不要因為一時興起就交出去了喔。」
這番話只得到了陣陣的呼聲回應。
但是,感覺並不壞。
內心殘缺的我揹著肢體殘缺的女孩,走在老舊破損的路燈所照耀的斑駁道路上。
明明沒有一件事是完美的,但是我卻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充實。
在乏味人生的最後一天,能有這樣的際遇……真是太好了。
※
夜路寂靜,只有小小的呼吸聲在耳邊迴盪。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長時間未適當活絡的腿部傳來的酸楚卻提醒我已經走了頗長一段時間,於是我決定先在路旁的金屬護欄上坐著休息一會,等待腿部的疲勞感散去。
環顧四周,已經顯得昏暗的白熾路燈下聚集了數以百計的飛蟲,振翅的嗡鳴混雜著叮叮噹噹碰撞著燈罩的聲響,偶爾會看到幾葉身影墜落,但很快的又會飛來新的身影填補空缺。
其餘受不到僅存光源照耀之下的地方皆沒入無盡的黑暗,只有蟬鳴從裡頭鼓譟著,喋喋不休的宣示著自己的存在感。
在這樣一片嘈雜卻分外寧靜的景色中,我看著蜿蜒道路的盡頭,思考著。
這女孩在這之前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當我帶著她回到家後,她的父母看到她被一個陌生男子帶回家會有什麼感受?
我八成會被轟出他們家,還有可能會被通報到警察局也不一定。
雖然對我來說並沒有影響,不過,如果她的父母真的擔心她,那怎麼會到現在還沒有來找她?
不對,也許他們已經開始找這女孩了。
想到這裡,我開始有些後悔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把這女孩帶離公車亭。
如果是在城鎮內找一個人並不困難,但倘若離開了城鎮,事情登時就會變得複雜數倍。
我這樣做,真的是幫了她嗎?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了小小的騷動和嚶嚶的呻吟,陣陣的鼻息搔癢著我的思緒,我不由得中斷思考。
「妳醒了呀?」
我想對於小孩子來說,走路時產生的晃動有點像搖籃那樣,所以當我停下腳步時反而擾動了她的睡意。
她舉起小手揉了揉眼睛,然後悄聲打了個呵欠,模樣煞是可愛。
「如果還會累的話,再休息一下也沒問題的。」
我把手臂彎到後頭,輕撫著她的後腦。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候車亭那待了多久,但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孤立無援的情況就足以消耗掉大量的精神。
想到小時候,我曾經在市場和家人走丟了。
那時候我大概跟這女孩差不多大,四周都是陌生人的身影在不斷流動,但始終看不到熟悉背影的我只能在人群中一直哭、一直哭。
直到最後,媽媽慌慌張張的抱起我時,我已經連哭的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明明只過了半小時,但那時的我卻覺得像是有著半天之久。
這女孩究竟在這樣的情況下待了多久?
我不得而知。
她搖搖頭,用還有點惺忪的聲音對我說:
「唔……大哥哥,我可以下來一下嗎?」
於是我小心翼翼的讓她坐在我身旁的護欄上。但是她仍然像是撒嬌似的,把腦袋瓜靠在我的手臂上,兩手則圈住我的胳膊,與我視線交會時,露出了靦腆的笑顏。
傳來的暖意比起酷熱逼人的暑氣更令人渾身發燙,使我的臉頰竄上一股燒紅。
「我覺得……和大哥哥在一起就讓我很溫暖、很安心。是以前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唷。」
即使現在的氣溫並感受不到絲毫寒意,但她依然這麼說著。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是一直待在白色的病房裡面,大家都害怕一不小心就會弄傷我,所以都不敢隨便的碰我,就連醫生、護士還有那個阿姨也一樣。」
病房、醫生、護士。
原來如此。
從她白皙的過頭的皮膚,和無法行動的腿部來看,就不難想像她過去是在什麼環境之中度過的。
「可是,我還是很喜歡他們每個人,因為他們都至少都願意來看看我。所以每次他們來到我的病房的時候,我都好希望他們不是只問問我的身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或是幫我的腿換換藥就走掉了。」
我彷彿能夠看到這個女孩躺在病床上,而周圍的人來來去去,只是義務性的接近她,然後又默默的離開的模樣。
這個樣子……到底跟身處在陌生的人群當中有什麼差別?
「雖然我曾經聽醫生叔叔說過我可能沒辦法再從病床上起來,但我想要是有天,我的病終於好了那該有多好?」
這番話聽起來是那麼的沉重,然而她的語氣卻似乎不帶著說出這種話應該有的哀傷氛圍。
望向她,她的側臉被陰影蒙上,多虧於此,我才不會真正看見她那應該是無比落寞的強顏歡笑。
「我好想和他們分享醫院裡外的事跟自己的心情,跟他們說說窗戶外面偶爾會出現的彩色鳥,或是聽他們跟我說一些從來沒看過、聽過的事情。也好希望他們能夠不用再膽顫心驚的害怕傷到我,就算只能夠握個手謝謝他們也好,我也很滿足。」
「所以,當大哥哥願意揹著我的時候,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才會忍不住任性的向大哥哥撒嬌。」
陰影褪去,她換上了又大又天真的笑容,彷彿要實行剛才說的話一樣,用臉頰蹭了我的手臂。如果她的腳能動,那我應該會看到她自在的擺盪著雙腿的模樣。
「雖然我是因為腿的關係大家才會跟我保持距離,不過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能遇見願意揹著我的大哥哥你吧。」
「……妳…這麼覺得嗎?」
她抬高視線望著我,微笑著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嗯!只要這樣一想,就覺得之前不好的心情,好像都跑到好遠好遠的地方。」
我也報以一抹微笑,但,我卻感覺到心頭在隱隱作痛。
這女孩……過去究竟是過著多麼寒冷的日子?
我對她來說應該只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罷了啊,為什麼她願意對我就這樣的敞開心胸?
為什麼,她能夠對每件應該不是那樣好的事抱持著樂觀的態度看待?
為什麼,光是看著她就讓我覺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嫉妒?
我明明……應該是過得比她來得幸福一些的啊。
「對了,那個……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她抬起視線、仰望著我,樣子可愛的讓人想搔搔她的腦袋。
「林宇光。」
她嘻嘻的笑了,然後也說出自己的名字:
「謝伊安。」
聞言,我不禁揚起嘴角,伸手把剛才的想法付諸行動,而她則是一副搔癢難耐的縮起脖子。
原來我們兩個都一樣啊,是個過著和名字含義搭不上邊的人物。
「那,宇光哥哥也是要回家嗎?」
……家嗎?
我在心裡複詠了一遍。
我想起現在所住的地方。
沒有家人、沒有話語、沒有關愛、什麼都已不復存在。
這樣的地方真的能夠稱為家嗎?充其量只不過是迴盪著孤寂、曾經名為家的空殼啊。
我真正的家,早已在命運的作弄下被絞得形銷骨毀。
於是,我搖搖頭:
「我是要去見個老朋友。」我想這麼說應該不算是說謊吧。
「只不過,得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才見的到他了。」
「宇光哥哥,不會回來這個地方了嗎?」
「嗯,帶妳回家後,我就打算馬上出發了。」
聽見了我的話後,她低下頭,就這樣沉默了一小段時間。
良久,她再度仰頭,望著我嫣然一笑,笑得依然甜美,然而在其中卻透露出了一種極其哀傷的情緒。
「……宇光哥哥,覺得家是什麼呢?」
……?
這個問題來的太突然,我一瞬間啞口。
而且她此刻顯露出的表情,實在是太過讓人心痛。
我奮力的保持著平靜,回答:
「家……應該是一個能夠遮風避雨、能夠讓人過的非常自在的地方,雖然有時候會吵架或是不快,但卻是一個只要待著就會感到安心的地方。」
平淡的說出這段話,但我卻覺得內心深處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崩毀。
回憶是毒品,總在品嚐的當下帶來飄飄欲仙的感受,但之後伴隨而來的副作用就是巨大的空虛和寂寞。
然而即使知道回想不會有任何幫助,而且回憶過後只會更加心痛, 但要不去回想美好的記憶,就好比要讓一個人不去呼吸那樣的困難。
「那麼,宇光哥哥為什麼還會想離開家裡,去很遠的地方呢?」
「因為──」
重要的人,全都不在了啊。
差點就能夠脫口而出,但話語卻突然像刺一樣哽在喉頭,扎得讓人難受。
真正的痛苦回憶,就是要說出口也教人難以忍受。
我就這樣梗塞了約半分鐘,最後終於受不了這般苦澀而放棄。
而她仍然帶著那抹令人揪心的笑,看著我這般躊躇得可笑的舉動,她的眼神既不像是安慰也不是嘲諷。
沒有詢問語塞的原因。
這或許是她的體貼吧。
「……我的爸爸媽媽,很早就離開了我,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剛才她和我的一切對話裡,確實都沒有提到過她的父母。
或許她的爸爸媽媽,也跟我一樣,是個承受不住命運捉弄而選擇逃避的膽小鬼。
這時我才驚覺,我方才的話語,會不會也在不經意中傷害了她?
但她仍然用著像是在描述別人事情的平靜口吻繼續說著:
「所以對我來說,醫院就是我唯一能夠待著的地方,而阿姨跟醫生、護士就是我的家人。」
然而,她所謂的家人,卻總是對她保持冷漠、不理不睬。
在她的家裡頭從來沒有人願意花時間陪伴她、陪她說話。
此時我才發現從頭到尾,她脫口而出的這些記憶肯定都不是些值得說出口的過往。
要一個人說出自身不好的回憶,究竟需要多少的勇氣?
那實在是太沉重了。就連身為成年人的我,都無法為此提出足以與其抗衡的勇氣啊。更遑論是一個孩子?
但,仔細看著她的臉,我才發現比起勇敢、或是與人分享的喜悅,更多更多的是難以計數的寂寞。
因為從來沒人願意聽她吐露心聲,所以她才能夠滔滔不絕的說著自己的一切、揭著自己的傷疤。害怕自己一旦停止了話語,就再也無法有抒發的機會。
死亡固然可怕,可是隻身一人的活著更教人難以忍受。
所以,我才會選擇離開這個世界。
所以,她才會選擇揭開自己的傷疤。
如果能夠排解這份生不如死的痛楚,那麼劃開自己的舊傷也不過只是不足掛齒的傷痛罷了。
感受到她這般心境,我就覺得心裡又是一陣抽痛。應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她吧,可是我卻依然無法開口,只能繼續的默默傾聽。
「雖然我總是讓他們很困擾,但他們還是願意幫忙已經離開的爸爸媽媽照顧這麼麻煩的我,所以我也想要好好的努力,以後……要換我幫忙他們。」
她的目光飄向前方,就好像看見了彷彿無盡的黑夜中,升起了晨曦一般。
只是無論望向何方,也只有拼命不讓自身存在被隱沒的渺茫星火在闐闇中掙扎著閃爍。
這時,我才了解。
我並非無法開口,只是找不出任何適切的話語吐露罷了。
像我這樣一個自暴自棄、試圖尋死的人,怎麼可能說的出合適的話語去安慰一個嘗試努力活著的人?
即使沒有被任何人真正的愛過,也能夠有活著的勇氣與目標嗎?
渺茫的星光照耀著昏暗的街燈,昏暗的街燈照耀著眼前的女孩,而眼前的女孩照耀著我。
生命的光芒。
這樣抽象而不真實的東西此刻明確存在。
我感覺到提著麻繩的手正不停顫抖。
於是,我抽出被圈住的手臂,改為搭在她纖弱的肩上,順勢溫柔的把她挨進懷裡。她像隻受驚嚇的小貓一樣縮了一下,但隨即又靜靜的埋入我的胸襟。
我說不出一句話,只能憐愛的輕拍她的背。
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即使微不足道也罷,我也想讓這女孩感受到她並不是孤身一人,對於人世間所付出的希望也並不是毫無回報。
明明噪亂的蟬鳴仍然不絕於耳,可是分不清是屬於誰的心跳聲此時卻是格外清晰。
這才讓我注意到一件一直被我所刻意忽略的事。
雖然只是個孩子,但畢竟還是女生啊。
纖弱嬌小的身體柔軟的不可思議,加上小孩子那偏高的體溫,讓她就像一顆裝滿熱水的抱枕般,散發著恬怡的柔暖。
自髮間散逸的溫和香氣竄入鼻腔,那是帶點甜膩的蜂蜜香氣。光是嗅著就讓人彷彿產生了喝醉般昏昏欲睡的錯覺。
懷中的她沒有傳出抵抗,反而越發放軟了身子,毫無猶疑的埋首於我的懷中,而我也安心的、小心的收著她脆弱易碎的身軀。
我不知道要是像這樣容易信任、委身於他人的女孩,要是沒有這晚的相遇,究竟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我不敢去想。
只是,還能夠為某人做出某事的實感,讓我覺得一陣清爽,意識到自己依然真切活著的事實。
如果只因為一夜的黑暗就放棄之後的無數光明,那似乎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我悄悄放開另一手中所拿著的提袋。
然後用因此空出的手,更加安穩的將這女孩保護住。
小小的背脊隨著小小的呼吸聲微微起伏,平靜的就像是甫入睡的嬰兒那樣。
夜晚依然漫長。不過,必定會有迎來黎明的一刻。
打從活著以來,我第一次切確的認知到這個事實的存在。
我因為自己的愚蠢而笑了。
過了好久──又或許只有一下子──我們才稍微分開了彼此,但她的手仍然依依不捨的擒著我的手腕不放。
「宇光哥哥……謝謝。」
這時道路盡頭處剛好駛來一輛汽車,兩盞亮晃晃的光點在遠方搖曳著,微微打亮了女孩現在的面容。
即使垂著腦袋,我仍然瞧得見女孩小巧精緻的臉龐有如熟透的蘋果般發紅,宛如剛吃了熱騰騰的火鍋那樣,在那之下的表情則是像做了一場美夢般的恍神模樣。
要是被人看見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走在山路間,可是不太妙啊。
所以我輕輕拉起她的手。
「要謝也要等我帶妳回到家之後再說。」
對於這女孩所經歷過的一切,我現在所做的一切或許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
一個幾乎沒有受過幸福滋潤的女孩,卻還是能夠在痛苦充斥的世界中懷抱著希望前進。
那我這種人又有什麼資格對這個世界抱持著怨懟呢?
雖然由我說出口沒有任何說服力,但,我知道這個世界不是只有痛苦的事啊,我好想就這樣揹著她,和她一起見證這個缺德的世界還是有著美好的事物存在。
所以,我這麼開口:
「伊安。」
聽見了我的聲音,她微微抬起腦袋,但隨即又像是要藏住羞澀似的縮起脖子。
「如果我帶妳回到的家,並不是妳所希望的那樣,我們就一起……去看看這世界吧。」
即使我帶著她回到她的家,那裡頭或許又只會存在著冷漠和不理不睬而已吧。
這樣這晚的際遇到最後也只會成為她在病床上回想時,讓她感到無比痛苦的記憶吧。
我想無論是她還是我,都不願再讓這般的記憶層層堆疊了。
聽到了這句話,纖弱的身軀明顯顫了一下。
然後,微溫而細緻的小手牢牢扣住了我的手指。
小指頭傳來了被勾住的觸感。
──打勾勾,約定好了。
做為回應,我也勾起了手指
「嗯,約定好了!」
「嗯,約定好了!」
也許是覺得這樣的行為幼稚,我們相視而笑。
「那,我們走吧。」
我發現她的眼角微微的濕潤泛紅。
「……嗯!走吧!」她朗聲回應。
然而,這時我並未發現的是,那輛自遠方行駛而來的車輛已來到眼前。
而且,並沒有在我們身旁的彎道進行應該有的轉彎。
白茫的光源急速放大。
當我意識到時,身體已經自行抱起女孩從護欄翻滾而下。
緊接著是一道沉重金屬相互撞擊時所發出的悶聲巨響。
重摔在傾斜地面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的被坡道所牽引。我完全無法重整姿態,只能盡所有的力氣去護住臂彎中的女孩。
我發覺到坡度越發陡峭,自身的下滑也開始逐漸加速。
額間首先被某樣硬物重擊,我的視線就這麼猛地陷入漆黑。
一次又一次的摔落幾乎要讓我的全身散架,每次碰撞都伴隨著彷彿要窒息般的呼吸困難。
坡道上成堆乾枯的樹葉混雜著碎石,在此時就像挫刀一般,瘋狂的削磨著裸露的皮肉,有如火燒一般的灼熱劇痛瞬間佔據了每條神經。
尖銳粗糙的落枝及垃圾的鋒利碎片不知道勾破了我的皮膚幾次,每當一道錐心的痛楚自某處爆發,我就覺得自己的體溫也隨之噴發而出。
痛苦的時間久的像是永不停止。
最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滑落才貌似終於止歇。
但,眼前一片黑暗,耳朵也遲鈍的連肆虐的蟬鳴都顯得游離,全身滿佈的劇烈痛楚就像被人用著幾千萬根燒熱的針給扎入。不屬於夏日應該有的空前惡寒爬滿全身,我卻連發抖的力氣都已擠不出半毫。
仍然在我懷中顫抖的女孩,是我所能夠感受到的最後一道溫度。
不用讓我自我了斷,或許我現在就會死在這裡。
但,我並不為我的行為感到後悔,甚至感到幾分自豪,至少在我生命的最後,還能夠為某人付出而犧牲。比起一個人默默的在山中吊死,這樣的死法應該光榮許多吧?
我可以就此消失,但這女孩,可是這麼努力的想要活下去啊。
我輕擺著手腕,擠出最後的力量安撫著她。
沒事的、沒事的……
不過,我可能沒辦法和她,一起、看看這個世界了。
對不起……對不起……
現在……還是讓我……稍微……小睡一會吧……
※
再次睜開眼時,映入眼廉的是已經從深邃的幽暗逐漸翻出魚肚白的天空。
身上的痛楚依然劇烈,頭腦不停傳來可怕的脹痛,思緒一片朦朧,使我沒辦法立刻把眼前的景象與身處的環境進行聯想。
不過,我,竟然還活著啊。
我把這份感嘆隨著帶點血腥味的一口氣吐出。。
仰望天空,迎風拂來的沙塵像一群螞蟻一樣在我的手臂上亂竄,引來又痛又癢的感覺。
下意識的想伸手去抓,但僅僅是稍微抬起,皮肉與草之間的磨擦就痛的讓我臉部抽搐。
我一瞬間清醒過來,接著很快得感到一股不對勁──
伊安呢?
我游移著手掌在胸前胡亂摸索,卻只抓到了一片空虛。然後扭頭掃視左右,只看見陰鬱的樹林裡頭遮掩著應該是通往上方、爬滿綠苔的石階。
不過這並不是我的目標。
我咬牙,奮力抬起像是灌了鉛的腦袋,才終於發現那個黑短髮的嬌小身影──
然而還來不及疑問,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
盛著天空的平靜湖泊在前方沉睡。
女孩靜坐在湖畔一角,微風輕拂過她後腦的髮絲。
髮絲透著灰白的烏黑、草地夾著棕紅的嫩綠、湖面紋著燐光的湛藍、天空嵌著群青的潔白。
這片景色彷彿將世界上所有的顏色都調合得恰到好處。
美、莊嚴、神聖。
這些詞在此都顯得無力。
或許是錯覺吧,黑髮的女孩此時在我的眼中竟然像是天使一般,透著幾分晨曦的光暈。
我不禁屏息。
這世界上原來有這樣美麗的景色嗎?
這殘酷的世界真的允許這樣的景色存在嗎?
這一瞬間,我竟然認為現實與天堂間僅有著一湖之隔。
這麼一想,我就覺得女孩的身影在此刻竟是那樣的遙遠渺小,就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在我眼前,前往我到不了的彼端。
於是我管不了全身上下的劇痛,硬是站了起來。但光是這樣的舉動就已經讓我全身疲痛交加、冷汗狂飆,更遑論是走動了。
最終,我只能催著乾涸的嗓子喊話──
「──謝謝你。」
銀鈴般的嗓音卻早一步蓋過了我。
女孩和我一樣,也站了起來。
我的疑惑持續不到一秒,就被因好奇而向下飄移的視線給解答。
女孩因風而飄揚的過長裙擺以下,什麼東西,都看不見。
──鬼魂。
這個單字如同滴入沸油中的水在我腦袋炸了開來。
啊、啊啊……
一瞬間,我感覺到體內的力量被徹底的抽乾,意識彷彿掉進了無底洞,陷入一片黑暗。
重重得跌坐在地上,已傷痕累累的身體立刻傳來了足以讓人發瘋的強烈反饋。然而即使此時身體所有的痛楚總和,也抵不過這內心深處彷彿遭到巨爪掏空的巨大無力感。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接近我的人到最後都無法避免相同的結局?
為什麼,死去的人不是我?
到最後,我還是沒能保護住任何東西嗎?
我活在這世界上,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一股腦竄上的噁心感讓我感到喉嚨像是要燒起來的發燙。
「宇光哥哥,謝謝你,真的、真的很謝謝你。」
謝什麼?謝什麼?
到底為什麼到最後還要這樣體諒我?
到頭來我什麼也沒能做到,不管是帶著她回家的約定也好,還是擅自做出的決定也罷,到最後我一件事也沒能達成,而且還害死了這個女孩!
是我害死了這個想要活下去的女孩啊!
我根本只是個廢物、騙子、殺人兇手!
不要這樣安慰我啊!
我根本沒有任何資格接受被我辜負、欺騙、甚至是殺死的人的安慰啊!
無以名狀的怒火從心中猛地燃燒,我再度站起身,所有痛楚已被拋諸腦後,我走向她,想要對她破口大罵。
然而,她卻轉過身,直視我,對於我的逼近毫不畏懼。
「宇光哥哥,真的完成了我的請求,帶我回到家了。」
給我住口啊!
不要再欺騙自己來成就我的謊言了!
我不想看到活得這樣委屈的女孩到最後還得為難著自己而離去啊!
應該要生氣、應該要破口大罵才對。
我這麼想,可是這份怒火卻在她的面前突然失去了指向。
那直視我的眼神不帶著一絲責怪或是委屈,只是帶著無比真摯的謝意望著我,就好像……我真的完成了她的願望那樣。
突然間,我感到眼前一片矇矓。
我到底……在做些什麼……?
她是那樣的體諒著我,但我卻還想將她的善意全數粉碎,明明受盡折磨的人是她啊!明明面臨消失的人是她啊!可是她即使到了最後,也不願責怪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而我不但沒辦法體諒她一絲一毫,還反過來受到她的體貼。
而這份體貼,不就是她即使成為不屬於這世界上的存在,也想要讓我看見的東西嗎?
把這一切全都拒於門外的我,究竟可以自私到什麼地步?
……我到底……是多麼無可救藥?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連哽咽,除了道歉之外再也吐不出任何詞彙。
而她只是看著我,側著頭,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為什麼要道歉呢?至少對我來說,宇光哥哥你從來沒有任何一件事對不起我喔。」
夠了……別說了啊……
對於這份善意,我到底該如何是好?
這樣過分的溫柔對我來說實在太過沉重,我狹隘的內心根本裝不下女孩這般遠比天空廣闊的體貼啊。
然而,我卻還是聽見了女孩的聲音繼續響起:
「無論是請我吃了很甜很好吃的糖果,還是揹著我離開了那個很可怕的地方,又聽我說了好多好多的心事,到剛才還盡全力的保護著我。對我來說,宇光哥哥就像是我的天使一樣,讓我感受到好多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幸福。」
我根本不是什麼天使。
一個只會為周遭的人帶來不幸的人,到底算什麼天使?
但,暈開模糊的視線中,我看見她仍然露出了陽光一般的笑容。
那是光看著就會讓人體會到幸福是什麼形體,而覺得耀眼無比的笑容。
「因為有了宇光哥哥,我才能想起來我應該去的地方。 」
已經無法思考話中的含義、也無法做出該有回應的我,只能沉默。
於是,她輕輕的做了個深呼吸:
「很久之前,照顧我的阿姨叫我只要待在公車站前面,我就可以幫忙她拿到很大一筆錢。只是……後來卻發生了像剛才那樣……很可怕的事。我本來,應該要跟爸爸媽媽一樣,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
應該去的地方、一大筆錢、像剛才那樣、很遠很遠的地方。
一連串的關鍵字浮現。
此刻,我才終於注意到了一切的癥結點。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公車站呢?
而她要回去的家,究竟是在哪呢?
從小在醫院度過,而爸媽也離開了身邊,我還以為對她來說,醫院就是她的家。
然而,她描述著醫院時,卻也不曾將它稱之為「家」。
她對於家的定義究竟是什麼?
她想要回去的地方,到底是哪裡?
「但,我卻還是很自私的希望能夠遇到像大哥哥一樣能夠聽見我的聲音、對我伸出手的人出現。所以,才會被上帝伯伯懲罰。」
小小的唇顫抖著,那模樣像是做了惡夢,也像是因為盛裝不住滿溢而出的某種情緒而顫抖。
「我只能一直一直的重複著等待,直到願意帶我走出上帝伯伯懲罰的那個人的出現,可是每次到最後,我又會經歷一次那件可怕的事,然後所有、所有的東西又會重來。」
聽到這段話的我只能緊抿下唇,隨著口中蔓延的鐵鏽味,一切終於逐漸連結。
心臟像是猛地被掐住般一緊。
原來……一直在欺騙著自己的人,其實是我嗎?
原來……這女孩,遠在這之前就已經踏上路途了嗎?
原來……這女孩直到活著的最後一刻,都沒人真正的把她當成一個人去對待她嗎?甚至到了死後,也無法從痛苦的輪迴中脫身嗎?
千頭萬緒。
我甚至不知道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才能夠表達心中這股錯綜複雜的情感。
這個世界怎麼可以如此可惡?
我好想抱緊她、安慰她,可是又有什麼用呢?對於她承受的悲傷和痛苦,我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是那樣的膚淺。
「所以當看見車子朝著我們開過來的那一刻,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我害怕一切又會回到起點,害怕和宇光哥哥的在一起的時間到最後都會成為一場夢。」
當我意識到時,她已經來到我的前方,我才發現他隱隱滲出晨光的嬌小身體就像要幻滅那樣飄渺。
如果再不向她伸出手,她真的就會就此消失。
心中某塊角落這麼警告著我。
所以明明知道毫無用處,但我卻還是自然而然的伸出雙臂,但懷中除了一股暖流之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東西。
「可是這次不一樣了。」她抬起頭,在我懷中搖搖頭:「宇光哥哥不但達成了我好多好多的心願,還帶著我逃離了這個像是不會停止的懲罰,把我送到了我應該回去的地方,我真正的家。」
她要回到應該去的地方。
是我把她帶了回去。
可是那個地方,真的會是能夠擺脫這些該死一切的地方嗎?
到了那裡,她就能夠真正的被愛著嗎?她就能夠真正得用自己的雙腳去追求嗎?
在這個世界的痛苦已經是那樣的不勝枚舉了,那麼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又會是如何?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哭了。終於再也忍不住鼻酸的哭了。
眼淚無法遏止的滴落,可是卻都無情的穿過了她微笑的臉頰。
「對我來說,宇光哥哥真的給予了我光芒,是我的幸福天使唷。」
她笑著,笑得既天真又堅強;她哭了,哭得既美麗又虛幻。
在我眼前,她沿著眼角滑下的淚水,甚至倔強的不願落在地上就化為絲絲光縷。
「所以宇光哥哥請不要跟著我到很遠的地方,在哥哥的身邊一定還有著需要哥哥幫助的人,也有著能夠幫助哥哥的人的存在。」
我要踏上與她父母相同路途的事,或許早就被這女孩給看透了吧。
然後,像是回應著滴落的淚水,她孱弱的身軀開始從下擺逐漸昇華成為點點螢光。
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能做的,只有繼續傾聽。
「我相信,雖然路上有時候會出現很不講理的困難,但只要繼續走下去,就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喔──就像我遇見了宇光哥哥那樣。」
她伸出纖細的手臂,在我的眼角抹了一下。
接著,螢火蔓延。
「宇光哥哥,謝謝你。那,拜拜囉。」
溫柔的微笑吐出的溫柔話語隨著飛散的光芒消逝,隨著微風繚繞,最後靜靜融入了無盡廣闊的天空。
懷中僅存的溫暖抽離,就彷彿連同我全身的溫度也一同帶走。
我跪坐在地上,冰冷的湖面捎來的晨風像是要拭去臉上的淚水似的拂過臉頰。
一切就彷彿不曾存在過那樣。
這個世界……怎麼可以混帳到這種地步?
善良的人受苦,邪惡的人卻享樂;想要活下去的人消失了,想要消失的人卻活著。
這個世界的一切從來都不依照人們的想法行進。
只要在這樣的世界繼續走下去就一定會有好事嗎?
被唯一所託付的親人當成賺取保險金的道具而死,在死後又因為無處可洩的孤獨只能在此不斷的徘徊。
由擁有這樣悲慘人生的女孩所說出的這段話究竟要我怎麼相信?
我依然無法去喜歡這個世界。
甚至討厭它討厭的要命。
我討厭它的不公、討厭它的任性、討厭它的殘酷。
我並不像那個女孩,我並不堅強,並沒有面對這個世界的殘酷依然能夠面帶笑容前行的勇氣。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上帝,那祂一定是個混帳。一定是個以看著人們受苦為樂的混帳。
這樣的傢伙怎麼有資格左右辛苦活在這世界上的人們的命運?
所以……
所以,面對這樣的混帳傢伙,我怎麼可能讓祂就這樣稱心如意?
我……不要再當個任憑命運捉弄,充當上帝丑角的角色了。
等著看吧。
現在,是該輪到我反擊的時候了。
「給我睜大眼睛看好了啊!」
我朝向透出金黃色陽光的天空大吼。
還能夠這麼做,或許是女孩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治癒了我。
可是我認為,也許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受過真正足以讓我死去的傷吧。
但,不管如何,只要還不被掌管命運的那個混帳真正扼殺的那一刻,就算必須用爬得前進,我也不想再任人宰割了。
所以,能夠有這天的相遇,真是太好了。
我走近湖畔。
湖邊有堆小小的土丘。
我從口袋裡拿出蜂蜜糖安放在土丘上,接著轉身邁開步伐。
與此同時,一陣風拂過──
那是帶點蜂蜜香氣的甜膩味道。
以及如果我的神經沒有生鏽,臉頰上傳來的觸感應該是──
謝謝你。
耳邊彷彿響起了那道純淨而堅韌的聲音,頰上感受到的是濕潤而柔暖的氣息。
驀然回首,土丘上已不見映著陽光金黃色澤的糖果。
無法站立的女孩,也能夠振翅飛翔。
那麼即使渾身是傷、迷失方向又如何?
遍佈的創口依然讓我全身發冷,但心中卻洋溢著某股暖洋洋的力量。
只要有著這股力量支持,即便是與上帝作對,也能無所畏懼吧。
在天上看著吧。
現在,是該輪到我們反擊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