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還在這樣的時間點起床,更讓我感覺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實在是糟糕透頂。我爬下沙發,扭動關節,就發出令人渾身舒暢的喀喀聲響。
我似乎越來越習慣睡沙發了。這樣下去……是不是不太妙啊?
為了甩開這些想法,我搖了搖腦袋。
空氣像是只要站著不動就會馬上結冰那樣冷,但是久違的溫暖陽光充斥著房屋,彷彿有種眼睛和身體各處在不同次元的錯覺。記得上次看見這樣燦爛到刺眼的陽光,大概是三個禮拜之前的事了吧。也難怪我一時之間沒辦法把起床時的體感和情境連結在一起。
時近中午,家裡頭還是一片寧靜,聽不見除了我以及時鐘之外的任何動靜。宛如把我從一場夢中唐突地丟入現實一般,我甚至突然覺得,昨天與前天的那些事,該不會就真的只是一場夢而已吧。
只不過視線一轉,那簇放在窗臺的藍色小花就馬上提醒了我。
簡單地梳洗過後,我敲了敲房門。
沒有回應。
「我進去囉。」
門口沒有梧歆出門的跡象,所以我想她可能只是還在睡覺。但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先這麼喊了一句。畢竟不小心撞見女生換衣服什麼的,實在是相當老套的發展。
轉開喇叭鎖後,在一片黑暗中能夠看見棉被正隨著呼吸聲小小地起伏著。
雖然我並不喜歡打擾別人的睡眠時間,但我想,以她的情況還是不要讓她睡太久比較好。
於是我躡手躡腳地走近窗戶,一拉開窗簾,原本滿佈整間臥室的黑暗就立刻蒸發殆盡,印出我熟悉的房間樣貌。
睡在這裡不會像在沙發上那樣被直射的陽光給壓迫,只會帶來暖烘烘的感覺,所以這大概是最溫和的一種晨喚方式吧。
然後,我看向梧歆。
可能是因為棉被的保暖效果優良吧,她那被打亮的臉頰微微泛紅,皮膚是男性所沒有的光滑,還隱隱反射著濕潤的光澤。輕闔交錯的睫毛又細又長,在那之上因為出汗而貼著額頭的瀏海髮絲,甚至纖細到會讓人看到就失去想要細數的念頭。
雖然她本來就長得不差,甚至可以歸類到我會喜歡的可愛類型。但在這時,眼前的梧歆卻有一種猶如天使般,神聖而不可侵的錯覺。
我靜靜地看著,好像就連心跳聲都會怕吵醒了這片安詳。
突然,梧歆發出小聲的呻吟。
明明只是這樣,我卻嚇得差點撞倒身後的椅子。
……為什麼要搞得像是犯罪一樣啊?
還是趕快讓她起床為重。我出聲叫了她幾下,不過卻都得不到回應。於是下定決心後,我伸手碰向梧歆嬌小的肩膀。
──?
我幾乎是反射性地縮回手指。
怎麼回事?
隔著單薄的睡衣,有股異樣的溫度爬上指尖。
雖然裹著棉被確實能夠使人體溫偏高,不過方才感受到的體溫根本已經不是這般常識的疇範內了。
我看向梧歆那微微泛紅、出汗的臉頰。
心中的那份不安正在沸騰,我吞了口口水。
「喂喂,起床囉。」我拉高音量說,多用了些力搖晃梧歆的肩膀。
「唔、呼……嗯……」她的手指無力地顫了一下,喉嚨像是被梗住似的流出不成聲的嚶嚀。
我撥開她被汗濡濕的瀏海,接著把手背貼了上去。像是會讓冰塊瞬間溶化的高溫立刻傳了過來。
這癥狀絕不是普通的感冒。
不過……怎麼會?
昨天的她無論是在去商店街的路上、服飾店裡頭、午飯時的家庭餐廳、老園丁的栽培溫室都沒有……?
──啊!
猛地,一道關鍵閃過。
我連忙轉移目標,掀開棉被的下擺。
眼前的景象讓我倒抽了一口氣。
梧歆的右腳趾上,有著彷彿被熱水濺到一般的大片水泡。而且在其中,有部分的水泡已經破裂,呈現出糜爛般的嫩粉色。
是凍傷。
而且因為延遲處理,已經成了並不是隨便應急保暖就能挽回的程度。
我……竟然忽略了。
竟然忽略了即使腳部有著棉襪以及皮鞋保暖,也是極度容易凍傷的部位。
昨天她之所以會在溫室裡頭跌倒、昨天她的腳步之所以步履虛浮,根本不是因為沒睡飽、或是剩餘的壽命不多的關係。
前天,在我為她做凍傷的緊急治療時,因為梧歆穿著棉褲襪,我一方面不方便察看腳部傷勢,一方面也以為受凍的情形不會太嚴重。
就是這樣的誤判,導致了現在傷口感染的情形。
對於這份粗心大意導致現在情形的懊惱,讓我忍不住想要大聲咆哮。
可是,就算她不懂得如何處理,那為什麼不跟我說呢?她可不是個笨蛋,應該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傷勢吧?為什麼明明都提出了寄宿在我家這樣無理的請求了,卻還要倔強地說自己沒有大礙的謊話?
我真的……越來越搞不懂了……
拿來紗布以及毛巾包裹梧歆的腳,我將她抱上機車後座。替輪胎上好鐵鍊後,便火速趕往醫院。
可不要給我有事啊。
妳不是……還有五天嗎?
※※※
位在小鎮最邊緣處的醫院裡頭,正因為最近寒冷氣候導致的各種病癥忙得不可開交,護士、病患和家屬在候診室來來往往,其中也不乏鋪著藍綠色床單的病床在人群間穿梭。
雖然梧歆的傷口情形看來相當嚴重,不過進到醫院還不過五分鐘,就看到不下五位更加傷重的病患,看來要做完整的看診及治療看來必須得等上一段時間。
掛完號後,我接過護士遞來的應急處理藥物,擠在好不容易空出的座位上,我望向身旁幾乎是傾倒在我身上的梧歆。
在被我抱上機車的時候,她的意識似乎就逐漸清醒了。
不過她摟著我腰的那雙手傳來的力道之微弱、和不停發顫的指尖都叫人擔心。
現在她仍然持續著小而短促的呼吸,臉頰像是火爐裡的木炭一樣發紅。儘管醫院的暖氣相當強力,但怯寒導致的顫抖還是從指尖蔓延到了肩膀。
然後,我看見那雙發抖的手猶豫了一會。
接著,我的手腕就被微弱的力氣給輕掐住。
她的手腕細到讓人覺得要是使出太大的力氣,就會從內部開始碎裂一樣。
而刻印那上頭的雪花,在這時也毫不留情地變成了五瓣。
還有五天。
一瞬間,方才看見的一位雙手手肘以下都被截斷的男性模樣浮現在腦海之中。
我並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因為凍傷導致的組織壞死而截肢的。
但是,只要一想到梧歆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會落得如此下場,就讓我感到心底有種不快混濁地擴散開來。
一個剩下幾天短暫壽命的人,卻還得殘缺地度過剩下的日子。
這是多麼可悲的逝世方式?
光是想到得親眼目睹在身邊的人走向那方,我就沒辦法不為此心神不寧。
不安。
腦筋動得比我還快的梧歆肯定感受得比我還要深刻。
再次看向身旁的她,同時,她也仰起頭直視著我。
從深褐色的眼眸中看見的是如此直率的徬徨。然而,卻還是存在著一份不服輸的堅強。
我想起了前天,她對我展示一切時,那充滿決心的眼神和現在一模一樣。
一個捨棄了生命甚至更勝於此的東西的人,真的還會有什麼值得害怕的東西嗎?
想到這裡,我才覺得這股堅強的源頭令人鼻酸。
一直盯著彼此看讓我感到有些尷尬,我移動了視角,盯著緩慢跳動數字的螢光板。
忽然手腕的束縛被鬆開,接著有樣東西悄悄地滑進了我的手心。
不用回過頭,我便知道那是梧歆的手。
細緻而冰冷、宛如冰雕一般的手。
梧歆緊握起我的手。
這力道或許稱不上是緊握,但也因此,更讓我理解了她是用僅存的所有力氣,來向我尋求依靠。
而我也以最大限度的力氣收起五指。
能夠更加清楚感受到她嬌小身軀的顫抖。
但隨之傳遞而來的呼吸,卻逐漸地、明顯地平緩了下來。
等待的時間仍然漫長。
直到燈號終於出現了號碼牌上的數字時,梧歆都一直緊握著我,從未鬆手。
※※※
就結果來說,最壞的預感並沒有成真。
負責診斷的醫生看到傷勢後,也只是習以為常、像是在說「不用擔心」似地笑笑。
只不過,從看診室出來後的梧歆,卻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沒有再繼續握著我的手,只是把手收在兩腿之間,怔怔地看著地板。她的臉還因為燒沒完全退去而泛紅,導致這模樣像極了做了糗事被發現而不知所措的女學生。
是因為在處理傷口的時候,讓我聽見了不是很好聽的哀鳴聲而感到丟臉嗎?
我在心中暗自說了句「不可能吧」。不過所謂的少女心,本來就不是我這種生物可以輕易理解的。
──咕。
突然,不知道是誰的肚子發出了一陣哀鳴。
轉頭看向梧歆,她依然保持著那發怔的姿勢。
說起來,她到現在都還滴水未進啊。
我站起身準備去醫院附設的商店買個麵包在正餐前姑且充飢一下。畢竟梧歆的食量之大,在這樣的情況下恐怕還會變本加厲。
「……我……對、不起……」身後突然傳來的這句話讓我像被拉了衣角一樣地頓了一下。
那是氣若游絲、帶著哽咽的道歉。
我感到有些慌了手腳,儘管打工可以培養交際能力,但對女生哭時要怎麼辦可沒有個辦法。
我戰戰兢兢地回頭。
梧歆的動作像是被凍住了,要是她接下來沒有繼續說話的話,我搞不好會把那句道歉當成幻聽吧。
「……為、為什麼、要……啊……我……」
彷彿不得要領,她斷斷續續地吐出話。
「為什麼……?」我低聲回問。
梧歆的視線依然射向地板,使我看不見她現在的表情。
不過仍然看得見她因為悶熱空氣而顯得乾燥的側臉。
在我回問後,她也只是緊閉雙唇,一語不發。
為什麼?
是指我為什麼要幫她嗎?
因為情況危急啊!
我很想就這麼劈頭回答,但這句話卻被某樣東西哽在喉頭。
那是除了這種理所當然的原因之外的另一個催化劑。
責任感?不,我想,那或許是不甘心。
餘命不多的人卻還得受苦受難,我打從心底地感到不服氣。
況且,就算再怎麼憋扭,我也必須承認:梧歆對我來說,的確是特別的存在。
不單是因為我們之間相遇的方式是多麼奇妙,而是因為她是我在這個已經對陌生感到麻木的城鎮裡,能夠讓我感到親切的少數存在。
看著這樣的她受到不公的對待,如此心情更像是直接刺痛著我的心臟一樣難以漠視。
但是,為什麼?
我就是無法把這種情感正確地用言語傳達。
即使如此,我仍覺得不該迴避這個問題。
於是,我以這句臺詞作為開場白:
「總是給予女士援助。」
突然說出一句不相搭調的話,梧歆理所當然疑惑地看向我。
而這正是我想要的反應。
我克制著就快失守的臉,再也雲淡風輕不過地說出接下來的話:
「乃是圓桌騎士所需遵守的信條之一。」
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種話,受到側目也只是剛剛好而已。只不過多虧了寒冷氣候帶來的忙碌,並沒有足以讓我會失去臉上防線的熱烈視線傳來。
果然,梧歆先是露出了錯愕的表情,接下來便慢慢地放緩了嘴角。
要真正地安慰一個人很難,但是如果只是要讓人抱著傷笑出來,那就再也簡單不過。其中最難的地方也只在於,如何不讓自己的笑意率先表現在五官上罷了。
我緩緩地彎起嘴角,補上這句話做為最後一步:「也就是說,這是一個爛好人必須遵守的原則。」
放緩了表情的梧歆移開了看著我的眼珠,面向前方,接著,她的肩膀開始小小地顫動起來,最後,破涕而笑。
「……是呀。」她用著有些沙啞的聲音回答。「是個爛好人。」
「雖然,我其實還是比較想要當個騎士就是了。」
「你已經是、了喔。」她指了指停在大門外的摩托車,即使哽咽,但她笑起來就像個惡作劇的孩子一樣。
順著她的指頭看去,原本慌亂的醫院門口已經平歇下來,幾個在鏟走門口積雪兼鍛鍊身體的中年男子一邊唱著不知道是哪裡流傳的民謠,一邊辛勤地揮動鏟子。儼然就是回到了平日那種慵懶而平靜的小鎮氛圍。
會反常地仔細觀察,是因為我知道梧歆正動手抹著眼角。
這時我才想起來,自己正要去買個點心先給梧歆充飢一下。我站了起來,但是這次真有隻手揪住了我的衣角。
「吶,就這樣……再待一會好嗎?」梧歆比了個手勢,示意我坐回去。
我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
她一副像是受不了、又像是開心地笑了。「你真的是個爛好人耶。」
而我只是沒輒又無奈地兩手一攤。
忽然,帶著一點溶雪味道的甜香逼近。
原來是梧歆不把話說完,就逕自把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很舒服似地閉起了眼。
有點沉,但是充滿了溫度。能夠感受到,那是一個人確實存在著的實感。
「總是不把話說清楚。」
真是任性至極。
但是。
被人依靠的感覺,其實並不壞。
「真拿妳沒辦法。」
我沒讓這種想法脫口而出。於是不經意地聳了聳肩,靠在上面的梧歆差點也跟著滑了下來。
手臂傳來了更加被抓緊的觸感。
「笨蛋。」
掌心充滿的溫度透過層層衣物傳遞而來,比醫院那悶熱的暖氣來得更加燙人。
※※※
在冬季的傍晚來得很早,人們的作息也因而改變了不少。
奔馳在夕陽餘暉還未完全散開的道路上,明明還不到該用晚餐的時間,路經的住宅區卻個個都飄出了煎魚、雜煮、還有燉南瓜的香味。
聞到這味道,我才想起來,今天是冬至,一家團圓的節日。但是對我而言,這節日早在七年前就失去了一切意義。
在我的眼裡看來,每扇映著燈光的窗背後,都是那樣的幸福而健全到讓我心痛。我試著不讓自己去思考,只是專注地感受著放在我側腰的那兩隻手相對起來紮實許多的力道,以及和睡覺時比起來多些實感的吐息,時而搔癢著背脊的感覺。
也不知道梧歆是要實行剛才說的話、還是因為服藥產生了睏意、抑或是真的累了,一坐上機車的後座,就彷彿昏睡了一般貼緊我的背。
雖然,理由多半是第一種吧。
我在紅燈前停下,湧上的疲勞感在冷風之中讓我的腦袋變得有些沉重,我大大地打了個哈欠,想到身後的梧歆可以睡得這麼安穩,甚至讓我不得不開始忌妒起來。
但是,坦白說連我都對自己近幾天的體力之差感到驚訝。而且,總覺得在這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下,有什麼重要的事也跟著被蒙上一層薄紗。但是,無論我怎麼思考,就是沒辦法回憶起那些東西的原貌。
我想,八成是久違地和人近距離相處,讓我的身體在短時間內還無法調適過來。
繞了些路,我轉進正值人聲鼎沸時候的商店街。畢竟一整天下來,幾乎還沒吃過個像樣的東西。
只不過……
靠在路邊停下車後,我回頭看了梧歆一眼。
前方的商店街是禁止車輛通過的。她應該還不能隨便走動吧,要是傷口惡化可就麻煩了。可也不能放她一個女生在這裡乾等,我可不能保證每個人都是我這樣的人。
環視周圍,燈光與人聲交錯嘈雜,腳步聲、交談聲、叫賣聲、外頭汽機車駛過的引擎聲、遠方不知道是為了冬至、還是為了即將來臨的聖誕節而綻放的煙火聲,在此時此刻通通纏繞在一起,光聽著就讓人頭昏眼花。我並不是很習慣這種擁擠──因為,這會讓我感覺到自己即使在人海中,也只能是隻身一人──不過在現在,我想自己應該是能夠暫時適應的吧。
當我掃視著猶如機場跑道燈般延伸出去的店家招牌時,我的眼角捕捉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於是,我大喊:
「喂!宮巳!」
這麼一喊,人群中那個鶴立雞群的高佻男子就立刻回過頭來。而在回過頭後,他還瞇著眼睛尋找著聲音的來源,直到我不停揮舞舉高的手,他才恍然大悟地擠過人潮走了過來。
「竟然是陸也啊,這樣大吼大叫的,我還以為是山崎呢。」
眼前的高瘦眼睛男就是在這裡少數能讓我感到親切的其中一人──宮巳。而陸也是我搬家後所用的另一個名字。順帶一提,他口中的山崎是我們高中共同的老朋友,總喜歡把音量放得很大。
「看來你過得還不錯嘛。」宮巳在看見我和梧歆共乘機車的模樣後,瞇起了眼。
「怎麼?來向我炫耀進展到哪裡了?」
「還是這麼毒舌,難怪你到現在還沒女朋友。」雖然,就算我相對起來和善多了,也還是落得一樣的下場就是。
「我才不需要那種東西。」宮巳平靜地回答。還順便利用壓倒性的身高優勢睨視我。
不過的確,在我記憶中的他,也不是會為了這種兒女私情的事而有所牽掛的角色。
「再說,你其實根本沒資格說我吧?」他用指了指我的身後。一眼就看出我和梧歆的關係。不愧是被譽為十年來最優秀畢業生的那個宮巳。
而梧歆悶不吭聲。不是因為累得說不出話或是默認,而是因為她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真的睡著了。
「所以呢,幹嘛?難得放假我可沒打算再和你們瞎耗。」
宮巳沒有繼續追問,直截了當地切入正題。不用說個肯定會被看穿的謊,我在心裡暗自鬆了口氣。因為就算如實告白說:我在公園撿到梧歆,而她還是個只剩下一星期的壽命的人。這種話若不是由本人──就算是由本人來說──也很難相信吧。
而宮巳偏偏又是個敏銳到可以看穿所有謊言,還對事實以及邏輯性鑽牛角尖的人。
「你也看到了,她現在不方便走路,我不能就這樣丟下她不管吧?」我比了下背後的梧歆。「所以,就勞煩你幫我買個晚餐囉?」
然後,我從口袋裡抽出僅存的五張千元鈔遞給宮巳。
「兩、不、三人……你還沒吃的話四人份也可以。」
就我聽到的消息,他事實上的確很忙沒錯,現在他似乎是某家知名生技公司的管理階層。但是宮巳即使嘴巴上說得很不留情,可我想這點程度的幫忙,以三年的交情來說應該還不算過火吧?
宮巳盯著我的手,又抬起視線,毫不忌諱地看向我的臉。
「……唉。」一聲白霧從他的嘴邊冒出。
「我還以為你會多少有些改變。但是,果然還是不行的吧。」
「這話怎麼說……?」
升上大學後大家都各忙各的,宮巳雖然到了都市讀書,卻還是時常回到位在商店街另一頭住宅區的老家,所以我們偶爾會在這打上照面。但上次見面只不過隔了半年,談什麼改變未免太早。
「……是指你的錢包問題。」難得地猶豫了一會後,宮巳露出他招牌的,像是充滿自信也像是在嘲笑的一抹笑容。
「就算單身貴族如我,也可沒有多餘的心力幫你擦屁股啊。」
宮巳的家境本來非常優渥,只是,後來卻因為十年前的巨大金融變故而家道中落。整家的經濟命脈幾乎只倚靠宮巳來維持。因此他對前進的那份執著,絕對比普通人來得強烈。稱自己是單身貴族,我也無從反駁。尤其宮巳在升大學後,表現更是超群絕倫,在他還沒畢業時,就已被多家知名企業找上。
現在的他,根本不能與那時和我一起打鬧、度過沒意義時間的宮巳相比。
在這點,我多少還有些自知之明。
而據說他現在的收入,只要不過兩個月,就遠遠超過梧歆那用生命價值換來的所有金額。
這時,我才突然體會到,這世界是多麼的不公平啊。
耗盡一個人漫長一生的價值,在另一個人手裡,也只不過是其短短一瞬就能夠與之相抵。
或許,這可以說是宮巳努力下所應得的結果。可是我並不認為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夠得到回報。在成功者的背後,是由無數的努力所堆積起來的,這並非錯誤。但是,大多數人也忽略了,從努力堆成的高塔陰影下,又有多少就此摔得粉身碎骨的人。
我現在還是會感到懊悔。如果我的媽媽當初選擇不去努力,而是留下。那麼,現在的我或許就會在飯桌前和爸媽共度冬至。
「……對不起。」我突然感到鼻頭一酸,也不知道是要向誰道歉就這麼吐出一句話。
「喂、你道什麼歉啊?」可能是沒想到我的反應會臨時大轉彎,宮巳一副像是過意不去、又像是覺得莫名其妙的樣子說。
「只是……想說、用用看苦肉計會不會有用罷了。」我吞吞吐吐地回應。
結果,這不是跟梧歆一樣了嗎?
我又有什麼資格抱怨啊。
「呿。」聽見這番辯解,宮巳不悅地咂了嘴,從我手中抽走了巴巴吊著的鈔票,轉身離去。
「等等、我還沒說我要買……」
「左轉後右手邊數來第五家便當亭。」宮巳頭也不回地說。「我怎麼會不知道。」
「……原來你還記得啊。」
「那時你成天都找我去那家店吃飯,想不記得都難。」宮巳抬起了頭,像是火車頭似地緩緩吐出白霧。
他的模樣看起來有些哀傷。我從沒見過宮巳擺出如此態度。
「不過,」收回臉龐,他微微轉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瞅著我。「這並不代表我會對你仁慈。」
「所以如果你還是這樣,就最好給我做好心理準備。」
我不知道他指的究竟是哪件事,只能疑惑地回望。
但還得不到回應,宮巳就跨出腳步,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坐在身後的梧歆傳來了小小的騷動。
一個一心一意往前的人;一個因為傷痛而無法前進的人;一個因為傷者而止步不前的人。
這樣的光景大概就像世界上人類的縮影吧。
我不禁苦笑。
前進。孤獨地前進。
但前方,真的存在著什麼嗎?
※※※
回到家後,出乎意料地,梧歆只是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著晚餐。雖然對一個病人來說,這倒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但是梧歆的速度之慢感覺起來,就像是在品味每一粒米的味道一樣。
我勸她早點休息比較好,她也沒有多做回應,只是又拖著腳步回到了我的房間。結果也沒時間清出我睡覺的床位。我知道自己今天勢必又得在沙發上睡上一晚。
而我因為要拿換洗的衣物進了房間,一看到梧歆的睡姿實在是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如果被人用球從正面打到後倒在地上,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雖然是病人還能夠體諒,但至少棉被也蓋好一些吧?
我伸出手幫她把棉被拉到下巴的高度,只不過她又像是小孩子一樣翻了身,才蓋好又從背對著我的肩膀上滑落。
我在書桌前的木椅上坐下,再次拉好棉被。這次倒是很乖巧了。
然後,我的視線不經意地飄向梧歆的下方,那稍稍探出下擺的趾頭。
那被凍傷的右腳,以及……那有著一大道傷疤的左腳。
我不禁去把那道傷痕、她笑容下的陰霾、以及賣掉壽命的舉動聯想在一起。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她在此之前的生活絕對不能算是美滿。家庭暴力、校園霸凌、暴力討債……能夠聯想的可能性比比皆是。她也曾說過她沒有親人,也沒有可以回去的歸宿。
或許她並不是沒有親人,只是她不願意稱對她造成那傷口的人為親人罷了。那搞不好是一輩子也無法擺脫的痛苦也不一定。所以她才會露出那種像是明明知道無法擺脫,卻還是奮力掙扎的疲憊笑容。
『再不多吃一點怎麼劃得來?』
想起她說出這句話時,那模樣也可以說是知道無論是霸凌、家暴,還是一切不如意的事,都即將在她的人生寫下句點,想要在最後多帶走一些美好的灑脫。
每扇窗的後面都是幸福的嗎?儘管我早就知道並不是如此,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是我卻還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就是那樣。
之所以會如此認為,就只是因為在我身邊,我所看到的人就都是如此罷了。宮巳雖然家道中落,但至少他的父母依然健在,隨時有人能夠為他加油打氣。而山崎那個畢業後就不曾再見的傢伙,更是個在完美家庭結構下成長的人。
也因此,在遇見梧歆後,我的看法似乎有了小小的轉變。而也就是這一點點的轉變,讓我得到了那麼一些些的安慰。
我知道自己是在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吧。
然而,當人身陷低潮時,再大的鼓勵也比不過有個跟自己一樣、甚至更慘的人,也是該死的事實。
因此,我也只能盡力彌補。
想做為一個騎士,至少也要有光鮮亮麗的外表吧。
我搔了搔頭,準備起身。這時,我才突然想起除了口服藥外,梧歆似乎還有更重要的外敷藥沒有擦。
我輕搖他的肩膀。「喂,還醒著嗎?」
不過,沒有反應。
雖然很想就這麼直接躺回那張沙發上,不過要是因此再度發炎的話……那可是真的會吃不消啊。
再次喚了一聲後依然沒有回應。我只好從櫃子裡翻出棉花棒、把軟膏蘸上,輕輕往梧歆探出的趾頭上,那顯得有些令人卻步的患部塗抹。
直到我聽見那壓抑得很刻意的笑聲為止,我都以為梧歆是因為痛或是冷而全身發顫。
我再刻意不過地嘆了一口長氣。
「算我服妳,下不為例啊。」
雖然可能再也不會有下次了。
我不禁覺得心裡甚至還有著那麼一點點期待著「下次」發生的自己,實在是無可救藥。
這是一個爛好人必須遵守的原則
這豈不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嗎?
不過,算了。
這也算是我在她的身上所得到的慰藉的彌補。
烏雲再度密佈,但這晚特別明亮的月光還是透進房內,使得房內熟悉的一切都像是在微微地發著光芒,顯得虛幻而陌生起來。
我使勁吸了一大口氣,讓混合了月光以及遠方燈火而顯得稍微溫暖一些的空氣充滿肺部。
刺鼻的藥膏味中帶了點甜膩,讓我覺得有些陌生,卻又相當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