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我從床上坐起身，發現妹妹正坐在琴椅上輕敲著琴鍵。
「這麼晚了還在練啊，小心身體會撐不住喔。」
我邊說邊走了過去，此刻妹妹才發現到我醒了過來的事實。
「啊……哥，吵醒你了嗎？對不起……」
她倏地停止演奏，急忙的轉過頭向我道歉。
坦白說，她彈奏的是非常柔和的曲目，就連在睡覺時都能夠讓人不自覺的融入在旋律之中，根本沒有理由會吵醒我這個深眠到極致的體質。
「沒有被吵醒喔，我還是聽著妳的鋼琴聲才睡著的呢。」
聞言，她的臉頰便害羞似的染上一抹紅霞。
「唔……哥哥怎麼可以佔我便宜，明明都是看哥哥已經睡著了才起來練的……」
她彆扭的鼓起臉，用著沒有殺傷力的渾圓眼睛瞪著我。
那模樣實在是很可愛，我胡亂的搔著她直順的黑髮，雖然聽到了幾聲嬌嗔，不過也沒有任何的反抗傳來。
「那麼，我就跟妳一起熬夜吧，當做我佔妳便宜的賠款。」
我靠在一旁的牆壁上，豎起耳朵準備聆聽下一首曲目。
「怎麼可以！身體受不了怎麼辦？而且又不是哥哥要參加比賽……」
後面那句小聲到幾乎快要聽不見，所以我也果斷的無視了，回答：
「這句話在原封不動的還給我前面那個連一小時都沒睡過的人喔。」
我抬起臉，用下巴指著眼前的女孩。
「嗚──我的身體還很健康！所以還請你快點回去睡覺！就當做是你佔我便宜的賠款。」
她像個做錯事後忙著辯解的孩子似的，高速的唸著任性的臺詞。
「那，就請我可愛的妹妹彈一首曲子作為能夠讓我安安心心睡覺的安眠曲吧。」
她努起嘴，露出了一副拿我沒辦法的表情。然後轉正身子，挺直背脊，白細的雙手溫柔的在黑白琴鍵上輕撫。
我凝視著妹妹潔白的身軀，和漆黑的鋼琴之間的形成鮮明的反差，卻沾染了一種莊嚴神聖而不可侵的美，這樣的景象無論看幾遍都足以讓我屏息。
接著，第一道清脆的聲響綻放。
和最初柔和緩慢的旋律不同，現在妹妹彈奏的是帶著一點憂鬱，卻又能夠讓人感受到微光的樂曲。
樂音像是漣漪似的逐漸暈染開來，洗鍊而協調的音律在小小的房間迴盪，不帶著一絲雜亂與急躁，沒有任何雜質般的純淨。
如同撩撥著一連串的銀線、敲擊著純潔的玉石，澄澈清亮得足以洗淨腦袋中所有愁緒。
我看著妹妹彈奏時隨著音節輕晃的纖細雙肩，不知為何，此時的她周圍竟然像是天使一般的微微暈出光芒。
等到演奏結束，我才發現是因為自己的眼中悄悄滲出了水珠，使得她產生了散發光暈的錯覺。
直到最後一段音節也被窗外深邃的黑給吸收，房內又回到寂靜，她轉過頭，對我漾開一個自信的笑容。
「太厲害了。」
我找不到更多的詞彙去形容。
無論是彈琴時的姿態、音色都是完美的那樣無懈可擊。
美這種事物，一旦超出人類能夠形容的極限，就只剩下最單純的詞能夠去解釋。
我走到她身邊，而她像是在期待什麼似的望著我的手。
「真的太厲害了，和哥哥完全不一樣呢。」
我撫摸著她的腦袋瓜，她則是羞赧的壓下臉，試圖藏起臉上的得意和燒到耳根的紅潤。
「這首曲子，是寫給哥哥的。」她輕聲說道：「然後，也是下次比賽時要拿下第一的曲子。」
她抬起臉，仰望著鋼琴平臺上矗立的一座金黃獎盃。
看似弱氣的外表下，卻有著很強大的好勝心。
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妹妹。
「寫給我的啊，那我更應該要好好的把這首曲子給學下來囉。」
「欸？」
她像小狗一樣驚訝的漏出叫聲。
我看著她吃驚的反應微笑著，說：
「哥哥我覺得要讓妳自己背著媽媽的遺願實在太辛苦了，所以我決定也來參一腳，擅自加入囉。」
「可是、哥哥你不是……彈得不怎麼樣嗎……」
用著像是怕刺傷我的語氣小聲說著，不過也怪不得她會有這種想法，畢竟在妹妹這種天才面前，恐怕就連貝多芬都顯得暗淡無光。
「基礎的我還是行的喔，況且還有個那麼厲害又漂亮的妹妹當老師，一定能夠馬上就彈得有模有樣。」
我舉起手，作勢擺了個一點都不優雅的彈琴手勢。
「呣──哥哥每次都使詐。」
妹妹掄起拳頭，沒勁的在我的胸口前招呼了一下。
然後，她挪動了身子，把寬大的琴椅讓出一半。
「我可是會比媽媽還嚴厲的老師喔。」
對於這樣軟綿綿的威脅，我以笑容全部攬了下來。
坐進她讓出的空位，原本單人坐著還算過於寬闊的琴椅登時顯得擁擠了起來。
一抹撩撥鼻腔的甜香從身旁傳來，他及肩的黑色髮絲搔癢著我的臉頰。
夏夜裡的空氣悶熱的嚇人，妹妹只穿著與氣候相符合的輕薄細肩帶睡衣，像這樣比肩相觸時，我才發現她的肌膚比起周遭甚至更燙了一些。
她翻開琴架上的譜本，最後停在一頁看起來似乎單純許多的樂譜。
──但那也只限於我負責的低音和聲部分，由妹妹演奏的主旋律仍然還是像打翻的黑豆袋一樣，爬滿密密麻麻的音符。
「那麼，要開始囉。」
透過我身上單薄的上衣，我能夠清楚的感受到妹妹深吸了一口氣所產生的起伏、還有格外清晰的心跳聲自右肩傳來。
我連忙掃視琴譜，確認了第一小節的音符所對應的琴鍵。
然後，以妹妹奏出的一小段滑音做為開端，這場兩人的教學音樂會就這麼開始了。
當然，事情總是不會那麼順利。
「第三小節的音是Do不是Si。」
「慢了半拍。」
「搶拍了。」
「這段不是兩拍兩拍的分開，是一個全音符。」
「剛剛那裡又錯了，重來。」
「就跟你說不是這樣了，看我彈一遍。」
「你的手指真的很不靈活，把手借我──」
我們的合奏就像對不上的卡榫，總是無法緊密的相互呼應。
有時候，她會探到我的胸前，把她小小的左手蓋在我的左手上，像是在按滑鼠似的壓著我的手指去敲擊琴鍵。
雖然很小，但卻是細緻而充滿了溫度，讓我的心裡有種暖呼呼的感覺。
「像這樣……」
妹妹緩緩的依照樂譜把一個一個音透過我的手掌擠壓而出，有點像教幼稚園的孩子寫字那樣。
面對她這樣積極的教學態度，無法抵抗的我只能任憑擺佈。
「想著剛剛的動作練習。」
「好，這一小節終於沒有錯了。」
「就是這樣，繼續保持。」
「嗯，第一段落還算成功了。」
「目前為止都很棒，保持著氣勢直到尾段吧。」
「不愧是哥哥，學得好快呢。」
「那麼，再來練練這首吧。」
「還有還有這首……」
就這樣，她像是第一次踏入遊樂園的小孩一樣，抓著我的手彈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
然後，兩人的音調終於慢慢能夠同步而行。
外頭的夜逐漸翻出一片鈷藍。
我們以一肩之隔相望，不需要言語，僅僅是交換了信賴的眼神。
在眼角處，我瞥見了鋼琴平臺上不知何時已不再是形單影隻的金澄獎座。
她用右手演奏清亮的旋律。
我用左手擊奏低迴的和聲。
兩者巧妙的填補彼此樂音的空隙，她奏出的高音符先是輕盈的躍動，接著漸落，與我迂迴的低音交融，我敲擊著百轉千迴的頑固節奏，醞釀著吊人胃口的律動。
突地，迴音在我的指下戛然而止，高亢的倍音猛地拔擢而起，形成如黃蜂螫鳴般的緊湊節拍，逐漸爬昇的高音在夜晚中肆意的翻騰繚繞。
妹妹暴雨般的獨奏過了約六小節後，我迅速的軋入其中，急奏著足以與倍高音並肩疾馳的連環降音。
兩者的音色看似混亂而有秩的逐漸拉近，最終融為一體，我和妹妹在琴上狂舞的十指幾乎要交纏在一起。
最後，我在琴鍵上橫出一道軌跡，各別攀升的兩道滑音俐落的交錯，倏地為這樂章拉上終幕。
「呼、呼……」
「呼……」
演奏結束，我喘著大氣，彷彿全力跑了四百公尺賽跑一樣。
而妹妹也不遑多讓，臉色像是成熟的蘋果般潮紅，她吁出一口氣後用力的做了個深呼吸。
「哥哥……真的好厲害呢。」她用著摻雜喘息的氣音對著我說。
若不是我們面前有架鋼琴，不然這種語氣肯定是會被想歪的。
「都是因為有妹妹當我的老師呀。」
我這麼稱讚她，但是她卻搖了搖頭。
「那是屬於哥哥自己的潛能。」
「我一直想聽聽看喔，不是依靠著我或是附和著我，那屬於哥哥自己的旋律。」
她突然站起身退了開來，突然得讓我不知所措，習慣了原本擁擠琴椅的我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
我花了些時間適應，然後，我坐正身子，挺直背脊，用十指在黑白交錯的琴面摸索。
此刻，窗外射進一道金黃色的曙光，打在我的身上讓我覺得有些眩目。
不過，我沒有停止演奏的打算。
要讓妹妹聽見屬於我的旋律。
用這八十八個琴鍵。
我開始彈起不曾奏過的、無比輕柔的旋律。
靜謐的像是水珠滴落般的琴音暈抹開來。
接著以此為源，音節逐漸匯流成優雅清澈的旋律。悠揚的音色如流水般在空氣中逸散。
我不急不徐的彈著，緩緩將音調帶往不同的領域。
時而單純天真、時而曲折彆扭、 時而自信高昂、時而緊湊嚴厲，難以捉摸的曲調變化卻彼此調和的恰到好處，彷彿在各種不同色彩的寶石間牽上線，編織成相互輝映的美麗項鍊。
──就好像妹妹一樣。
我演奏著屬於她的樂曲。
這就是我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回禮。
因為有她的天真、她的彆扭、她的自信、她的嚴厲，才能構成了這樣惹人憐愛的她，才能構成現在的我。
是啊──
奏鳴的琴聲剎然切斷。
──就像妹妹一樣。
我舞動的十指猝地停了下來。
此時，我才發現自己身處在四周黑暗的環境之中，只有灑落的金黃色光芒依然打在我的身上。
光圈之外，我看見了在黑暗的另一端，林立著數不清的灰黑斑點。
他們因為我突然的停止演奏而開始交頭接耳，細碎的談話聲蔓延了開來。
我望向鋼琴上的平臺。
原本佔據著上頭、金黃叢林般的大量獎座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方棕黃的木製相框。
裡頭框著的是，一張無比熟悉臉孔的黑白相片。
和那張臉孔共度的時光，愉快到甚至讓我覺得只有一夜那樣短暫。
我俯視著自己早已粗糙的手掌，才認知到時間無情的流逝、命運無情的摧殘。
我無語，再度奏出音符， 那是一首帶著一點憂鬱，卻又能夠讓人感受到微光的樂曲。
沒有暴雨的狂野、沒有崎嶇的轉折，連綿的音節就只是協調穩重的響徹。
同樣的音符、同樣的音韻，在我的手下卻是那樣的截然不同。
我正演奏著屬於我的樂曲，用著屬於我的旋律。
眼前的景像突然糊成一片，溫熱的觸感源源不絕的滴落在彈琴的手上。
但我仍然沒有停止演奏，一次又一次的敲擊出樂音，就像一首永不停止的迴旋曲，直到手指逐漸發麻無力，樂音才逐漸飄渺，最後被無邊的黑暗吸收。
全場陷入沉重的寂靜。
隨後，人群鼓動，爆出了雷鳴般的喝采。
但我對此無動於衷，只是任憑淚珠低落在發麻的手背上。
妳有聽見了嗎？
我並不知道。
並不知道這樣的旋律，能否傳達到妹妹所在的、比八十八顆琴鍵所能奏出的任何音都還高的，那一片天空呢？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