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依稀記得父母親的葬禮,那是一場盛大的葬禮。
城堡內的大教堂點亮了無數燭火,作為國王的父親與作為皇后的母親躺在同一座棺材裡面,他們的臉上被蓋上一層白布,那一年怪物還不知道什麼是死亡。
但是陽光明媚的大教堂裡面,許多人在哭泣,尤其是自己的乳母正抱著自己低聲地說道:
「愛法尼爾公主,想必妳感到很難受,但是妳必須堅強。」
「為什麼?爸爸媽媽只是睡著了,明天不就醒來了嗎?」年幼的自己什麼都不曉得,困惑的凝望乳母的臉龐,眼中充滿了困惑。
這時候,乳母低聲啜泣,她抱緊了自己不斷流淚。一直到了明日,怪物發覺父母沒有再次出現,她才明白了什麼是死亡。
乳母告訴怪物——
愛法尼爾公主,今後您將作為愛法尼爾.奧爾本.莫斯坎二世領導這個國家,以女皇的姿態君臨這片土地。
怪物並不理解,君臨這片土地與領導國家的意義。
怪物只是想多睡一會,像是以前一樣和布娃娃一起睡覺。但是乳母與身旁的宰相都不允許她這樣做,她得學會處理各式各樣無聊的文書、還要學會騎馬、又要學會劍術、更要學會與一些噁心的貴族溝通一些她自己都不理解的事情。
穿著令腰身感到疼痛的馬甲,踩著硌腳的高跟鞋,一切都讓怪物覺得痛苦。
充滿了人群的城堡,但是裡面沒有最愛的父母親,年幼的她站在其中凝望著各式各樣的大人各執己見吵成一團。
在政務間,怪物看著貴族們相互嘶吼,紙張在空中飛揚,口水噴濺在她的臉上,而她害怕的雙手發抖不敢作聲。
原先支持自己的宰相,漸漸地朝向自己露出鄙夷的目光。
我不能抱娃娃嗎?我不能在庭院玩耍嗎?我……怪物眼中有幾百萬個不解,還是名幼兒的她,必須表現得像是一個成熟的女王。
怪物嫌惡這樣的世界。
而後,她待在房間裡看見宰相被架在斷頭臺上方,鋒利的刀刃落下,鮮血飛揚於大氣中。怪物愣住了,她對於這種野蠻的事情感到難以接受,看著宰相的頭顱在地上像皮球一樣滾動,怪物驚聲尖叫。
當怪物龜縮在房間不肯外出,有一個人推開了大門,怪物躲在床後面,她不敢看見任何大人。
但是當怪物看見開門的人之時,怪物愣住了。那是一名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女孩的金髮十分美麗,紫色眼眸深深吸引了怪物的目光。
「請問愛法尼爾陛下在這裡嗎?」女孩的言語有些失禮,但是她的目光看起來卻格外的溫柔。
在那溫柔的目光當中,怪物緩緩走出了陰暗的角落,她是一名平凡可愛的女孩。怯懦的她凝望眼前的陌生女孩,她看見對方朝向自己露出笑容,大聲地說道:
「我是梅菲特爾,從今天開始就是陛下的玩伴了!」
「梅菲特爾……」女孩默念著對方的名字,然後伸出手觸碰梅菲特爾的臉頰,眼中泛出幾分好感。
「是的,我叫做梅菲特爾,是OOO公爵家的三女,從今天起服侍陛下於左右!」梅菲特爾的臉上洋溢出笑容,她的笑容燦爛地像是太陽,一個滋養花卉的日光。
在女孩的耳中,梅菲特爾來自甚麼家族早已不重要,她只是很喜歡這副單純的笑容,更喜歡這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
從那一天開始,梅菲特爾都會帶著女孩去許多地方遊玩。
他們曾經穿上平民的衣服在街道上溜搭,買了又乾又硬又難吃的麵包,但是兩人卻品嘗得津津有味。
然後偷偷的跑去森林裡面,在溪邊釣魚、跳舞、把自己弄得一身濕也能感到有趣。
他們一起做過的事情多到數不盡,無數畫面猶如萬花筒般在怪物的眼中閃過。怪物的目光呆滯,她愣了許久。
在燃燒的天空下,灰燼飄揚。
長大後的梅菲特爾依然笑得十分燦爛,那怕她的父親希望她出嫁給一些老頭換取家族利益,她都沒有失去笑容。一直到了這座城市花朵綻放,梅菲特爾才失去了笑顏。
那怕在被任命為騎士的那一天,梅菲特爾都沒有笑過任何一次。
如今,在火海中梅菲特爾再次露出了微笑,但是鮮血順著她的胸膛與嘴唇流下。嬌小的森人被扔了出去,摔倒在碎石堆前方,地面上的血泊離她很遠。穿著盔甲的騎士站在血泊上方,順著藤蔓滴落的鮮血形成了血泊。
沾滿鮮血的手抓住藤蔓,將拉拉拋出去的梅菲斯特被藤蔓貫穿了胸膛與手腳,她的嘴中吐出了溫熱的血,臉上露出幾分如釋重負的微笑。
「不……不,梅菲特爾,不!」怪物的手抓著自己的臉頰,她的身子顫抖,眼中充斥著恐懼地大吼。
「——我會與妳同行的,愛法尼爾。」
梅菲特爾閉上眼睛,她朝向愛法尼爾綻放出笑容,但是在火海中她的笑容只有幾分悲傷,不再顯得絢爛。
在黑暗當中,梅菲特爾能夠感覺到死亡正在逼近,一把鐮刀正從愛法尼爾的背後襲來,她用手緊緊抓住藤蔓不讓愛法尼爾有機會反擊或防禦。
愛法尼爾瞪大眼睛,她張大嘴巴大聲尖叫,痛苦地嘶吼不願接受事實。
就在此時,一柄鐮刀如期而至,從後面貫穿了做為花蕊的人型本體。刀鋒割裂背脊與心臟,鮮血從她的胸膛噴湧而出,愛法尼爾錯愕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身子,鮮血順著穿出胸膛的刀鋒流下。
「我得對妳說一聲抱歉,趁著妳最鬆懈的時候下手,這的確不是個擁有榮譽心的人該做的事情。」在怪物的背後,她聽見一聲女性的細語。
「……」怪物摸著刀鋒與胸膛,她沒有回應,只是從口中吐出了一抹腥紅的血液。
怪物的目光向前張望,她看著自己所愛的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她選擇與自己同歸於盡。
怪物非常清楚,最一開始她就知道那名旅行商人送來的花不正常,只要花朵說話,花朵都會試圖用藤蔓捉住自己。而她本來想與花保持距離,但是她看見梅菲特爾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甚至談起了婚事……
怪物感到十分不甘,她想動用女王的全力挽留住對方,但是怪物察覺自己根本沒有實權,一切都在諸多貴族的掌控當中。
怪物嫌惡一切世俗的約定與習慣,但是她沒有任何力量去改變一切。
於是她接受了花朵的恩賜,成了為一隻「怪物」。為了擴大力量保護所愛的事物,她四處延伸自己的手足,將整片原野都變成了自己的草木庭院。她想讓這裡的一切停滯,永遠的與最愛的她幸福地生活。
一片不用處理公務、不用禍害後代、不用逼迫任何人的土地。
於是她造就了這一切。
如今,她所珍惜的人否定了她所創造的這一切,在她的面前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一把刀刃貫穿了她的胸膛,她能夠治癒傷勢,但是她輕撫著自己的血液,遲遲沒有作為。
揮舞刀刃的人像是明白怪物的感受一般,遲遲沒有揮舞手臂割裂怪物的軀體,僅是靜靜地等待著怪物的凋零與死亡。
「妳的名字是什麼?」當怪物開口,她朝向背後的人影問道。
「尼德霍格,寄居在世界樹的樹根之下的食腐者,黃金時代殘存的存在之一。如果妳希望,我可以現在終結妳的生命,把妳們安葬在一起。」尼德霍格輕聲說道,在火海中她的面色凝重,單手舉著鐮刀的模樣特別的冰冷。
怪物握住鐮刀的刀刃,緩緩向外推出了身體之外,當刀刃拔出她的胸膛,鮮血噴湧在地面上,怪物不斷咳嗽將血吐出咽喉當中。尼德霍格沒有強硬的舉動,她順著對方的意思收回鐮刀,隨後目光冰冷地注視起對方的脖頸。
拔出鐮刀後,怪物沒有理會尼德霍格,她將自己的根切斷。沉重的身子臥倒在地面上,胸口的傷勢依然噴湧著血液,她用雙手向前爬去,一直去到了死去的摯愛面前,用雙手緊緊地抱住對方。
失去養分的怪物很快地枯萎,唯有上半身的人型還保持著人的姿態,但是她也在植物的枯萎中慢慢地閉上雙眼,與所珍愛的人沉眠在一起。
大火在安眠中漸漸熄滅,灰燼在燒焦的山林中飄盪。美麗的城堡崩塌,齊放的百花化為成堆的黑炭,微風吹拂揚起焦黑的殘骸,大火過後的城市冷清的令人感到悲嘆。
在這座燒盡的山林當中,怪物擁抱著自己的摯愛,兩人的面貌沒有任何燒焦的痕跡,寂靜的死去之際,他們的身旁盛開了一朵普通的紫色花朵。
山林的微風吹拂過原野,尼德霍格蹲下身子輕撫紫色的花朵,她看見一對靈魂順風朝向天際遠去。
春天之城已然不付存在。
「啊……」就在這時,倒臥在地上的拉拉發出呻吟,她緩慢地睜開雙眼。
看見蔚藍的天際,寧靜的風聲在耳邊吹拂之際,拉拉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她緩慢地爬起身子,看見一對遺體抱在一起,在微風中沉眠著。
眼前是崩塌的城堡與站立在花朵前的尼德霍格,凝望著紫色的花朵時,尼德霍格的目光格外的陰沉,她的尾巴更是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曳。
「其實偶爾我會思考一個問題。人的一生當中總被周遭的人認定有許多必須完成的事情,為了家族、為了社會、為了自己,聽起來十分美好。但是我不禁會這樣想,也許那不是成長,而是屈就。」尼德霍格蹲著身子,她伸手輕輕地撫摸白金色的長髮,眼神冰冷地說道。
「的確如此,幾乎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造就別人。」拉拉坐在廢棄的瓦礫堆上方,她輕撫凌亂的頭髮說道。
「父母希望如此、老師期盼如此、社會上的人們都是這樣過的,類似的事情我看得太多了。因為什麼事情好賺錢,所以放棄自己的興趣,我也見得太多。終其一生始終沒有滿足,因為人生的每一項選擇與目的始終不是為了自己,這我見的更多。許多人為了生活、為了在這片土地上立足,拋棄的是自我的心念,換取一份功成名就,但是在一百年後回頭觀望這件事情,它真的有意義嗎?我經常如此懷疑。」
「一群壽命不到一百年的小傢伙,犧牲自我換取一些同樣轉瞬即逝的東西,我的確不能理解。卻也是這種思維造就了許多不可能存在的故事,假設最一開始人們就不要求她繼任女王、或是打從一開始她就不必談論婚事、不必擁有這些外人促成的必然,故事也許會更加美好吧。」
「我想質疑,為何人們總是強迫自己去接受本來就不合理的事情,硬要將其當作『理所當然』呢?」
尼德霍格抬起手,她在日光下張開五指,仰望著藍天開口說道。面朝廣闊的天空,她總覺得一切都非常渺小且狹隘,生命竟是如此短暫何不以意願與滿足為主呢?犧牲與奉獻所鑄造的一切,往往又比渾然天成之物更加短暫。
那些理所當然與必然,豈不是一種強迫他人接受的痛苦罷了?
「他們會說,維持社會的秩序與運作就該如此。偶爾,我會覺得人類比起智慧生物,更像是一群長得不一樣的蜜蜂。一群述說著崇高理念,對他人施以殘酷之刑的存在。妳說說,火刑是誰發明的?以信仰之名棒打他人是誰做的?逼迫他人出嫁是誰做的?透過金錢購買他人的自由與名譽是誰而為的?以區區的金屬判別人們的價值是誰做的?述說著公平正義,卻以出生與財富評斷貴賤的又是誰呢?」
拉拉張開雙臂,她諷刺地出聲大笑。聽在她的耳朵裡面,一切都是特別的諷刺,但是她不曾見過有任何一個種族能擺脫如此風景。就連森人一族,也是有些令她作噁的事情。
尼德霍格沉默了一會,她抬手輕輕撫摸自己的腦袋,對於眼前發生的事情感到十分無可奈何。
「下一次,來去個沒有悲劇的地方吧,我這一陣子悲劇看得夠多了,不想再看了。」尼德霍格站起身子,她憂傷地凝望遠處的天際,背對拉拉說道。
「妳說的對,我也覺得自己看得太多了,對我這老人家的心臟不好。」
拉拉向後方仰躺身子,她仰躺在瓦礫堆上方咧嘴苦笑,看著幽靜的藍天,他們知道這裡要花上百年以上的時間重建。
到那時候,沒有人會認識他們兩個,只剩下他們兩人記得這裡曾有一對少女殉情了。想到這裡,拉拉憂傷地閉上眼睛,回想起母親的面孔。
那張溫文柔雅的臉龐,如今也只有她記得。
一張僅存於記憶中的臉龐。
她轉過頭對自己露出笑容,單手攪動鍋勺,單手撫摸自己的腦袋,細心的照料自己。
——她始終記得手掌的觸感與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