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章—從未歸來
(1)
曾有人說過,一切惡行都會在死後的國度算帳,在世時做了什麼樣的壞事,就會以相應的懲罰回饋給自己。
奸淫之人要爬千刃之山,受陰部撕裂之苦。
以暴力殘害他人,將被惡鬼、猛獸輪番施暴至筋骨盡碎。
謊言迫害他人,將會萬箭穿心、惡火焚燒。
人們想像各種苦難,將那地方稱為地獄,以警惕世人活著時自律。
如果人間真有這樣的地方,那一定就存在戰場上。
世界遙遠的海面,名為稻妻的永恆之國,以一條淺灘連接的八醞島和神無塚,爭執不休的幕府軍和反抗軍,正用人類的血肉為顏料,將人間繪製成地獄。
烏雲遮蔽了天空,分不清白天或黑夜。
惡劣的天候時而風吹雨打,時而雷霆萬鈞。
連日的降雨令荒地泥濘不堪,士兵們必須在這樣混雜著惡臭的環境中,拖著沉重的雙腳與敵人廝殺。
上一次的睡眠是多久以前?
敵人不會按照行程來攻打,夜裡若不繃緊神經,他們會在你最想睡的時候,趁機往你脖子抹去。
上一次進食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由於補給線切斷、囤糧被毀,很多時候士兵是靠啃食枯枝、泥土,甚至是死者的遺體和裡頭的蛆,以及來啄食腐肉的烏鴉來果腹。
渴……
溪流被戰爭糟蹋,清水不再流淌。
偶有降雨積成水窪,裡頭泡的不知是敵人還是友軍的遺體。
更多時候,士兵只能盯著無法飲用的海水,望著天空的烏雲祈求大御所大人憐憫,降點雨水止止乾渴。
起初人們理性尚存,思考著戰爭何時能結束?要怎麼結束?
只要結束了就能從這片地獄中解脫,而他們想到的答案,不是提起手中的武器給自己一個了斷,就是將眼前的敵人一個不剩的斬殺。
顯然人類的求生慾望在險境愈發堅強,他們最終選擇了後者。
疲憊、飢餓、口渴輪番折磨著肉體,昏暗的天空無法認知時間的流逝,永恆般的感受將心靈的理智消磨殆盡。
曾經是文明世界的人類流落到這片絞肉機後,他們的腦海只剩下殺戮,為了活下去,必須要將對方變成再也動不了的肉,否則變成肉的就是自己。
不到一方滅絕,他們的殺意不會止息。
今日的那條海灘上,紫色的幕府軍以及紅色的反抗軍,在警鐘的敲響下,新的一輪廝殺再次展開。
為了讓不同於自己的色彩消滅,他們提起充滿缺口的武器彼此砍殺,就算刀刃斷裂也要用剩下的握柄,往對方毫無防護的部位,以及傷口處狠狠插入。
沒有正規武器的人,索性從各種木造物拆下部件,用帶有生鏽鐵釘的粗糙武器互毆,能從對方身上多扯下一片皮、一塊肉,便會毫不顧忌的揮下。
就算真的連木棍、木板都沒有,完全喪失理智的他們還有作為動物最原始的暴力本能。
拳頭互毆、泥地裡扭打,再抓起石頭還是任何堅硬的東西,往對方腦袋猛砸。
偶有外部勢力提供給雙方的投擲型爆裂物,裝滿著危險的易燃物往戰場人群聚集處砸下,將那些倒楣的人捲入火海。
身上沾染可燃液體的人就這麼滿身著火,帶著灼熱和哀嚎在泥地裡打滾,或跳進海水裏嘗試滅掉這無法熄滅的惡火,在無盡的痛苦中成為燒焦的肉塊。
此時戰場的一隅,也有著一對交戰的紫色和紅色士兵,鮮血與爛泥飛灑,沾染在彼此甲冑上,無論是紫色和紅色,榮譽和尊嚴都變得毫無意義,只剩下兩個為了生存的動物在廝殺。
殺……
紅色的士兵逐漸體力不支,被紫色的士兵壓制。
眼看自己稍微佔了優勢,紫色的士兵就這麼把對方腦袋往泥水裡壓。
無論對方如何痛苦的抓住自己手臂反抗,不惜弄斷指甲也要在自己手臂上摳出一條條見血爪痕。
為了活命,紫色士兵只能用上自己重量死死壓住對方脖子。
去死……
在紫色士兵死命壓制下,紅色士兵浸泡在泥水裡的腦袋再也吐不了氣泡,奮力掙扎的手也逐漸鬆開。
正當紫色士兵覺得自己終於又活下來,鬆開雙手慶賀之時,猛然發現自己雙手不再沾染血污,只剩下對方臨死前留下的爪痕。
接著他又注意到自己不再穿著,那件沾滿惡臭、污泥的軍服。
此時,一記手刀砸中自己後腦,旋即有幾支對人用的拘捕棍壓在自己脖子、腰、手臂,將自己牢牢控制……
花見坂,那是稻妻城一般居民的生活區域。
從貼近人民基本需求的各式食材、調料、生活必需品,也有簡易的攤販挑著擔子販售料理。
稻妻城古老的天目鍛冶屋更是時時刻刻工作著,為整座城提供日常所需的金屬物品。
噹、噹!
有節奏的敲打聲,伴隨著攤商的吆喝。
人們為了生活自顧自的奔走,有時孩童會嬉鬧著穿過往來的人群。
雖然他們在經過街道一隅時,被一名站在公告欄前的外來記者吸引住,順勢瞥了幾眼上頭張貼滿滿的手繪人像,和上頭的尋人訊息。
只不過他們很快就會失去好奇心,到屬於他們的小天地嬉戲。
這裡一如往常地運作著,直到一陣爭執、扭打聲打破了這片日常。
只見一名男人毫無預警的大吼,撲向正在拿菜刀準備食材的攤商,一番扭打後,男人掐住了攤商的脖子要致對方於死地。
當居民還處於錯愕中之時,已經反應過來的馬尾少年已經衝上去打暈男人,旋即開始救治因缺氧陷入昏迷的攤商。
隨後,便有幾名處理城市治安的同心帶著拘捕棍,將還要反抗的男人制伏。
「感謝你及時出手相救,鹿野院。受害者的狀況如何呢?」
一名同心騰出手來就近關懷受害攤商的情況,所幸在名為鹿野院的馬尾少年妥善處置下,攤商總算恢復了呼吸,便交給其他的同心處理。
「缺氧和頭部重創,大概會短暫的記憶混亂……總之還活著。」
「還是前輩你想問的,是另一層意義的受害者?」
鹿野院意有所指的看向那名壓在地上的男人,對於這種殺人未遂的兇惡罪犯,同心們反常的沒有使用進一步的暴力或辱罵,只是一臉凝重的用棍棒壓制,消耗對方體力,最後再五花大綁,左右把人架回奉行所偵訊。
「畢竟,已經不是第一次處理這種案件了,如果可以,真不希望把這些曾經為稻妻拚命奮戰過的同胞,當作罪犯送進監獄裏……」
當初他們響應幕府的號召,有為了守護家族榮譽,有為了立下戰功來底層翻身。
『為了稻妻的永恆,我們必須消滅那群忘恩負義的海民。』
『為了一個完整的稻妻,稻妻真正的子民必須戰鬥。』
『常道恢弘,鳴神永恆。』
形形色色背景的人們相信幕府那華麗的言論踏上戰場,明明是人數與軍備都遠勝敵人,用不了一個月就能結束的戰爭。
實際上緩慢的戰爭動員錯失強攻海祈島的良好時機,反被叛軍先一步偷襲八醞島,丟失通往海祈島的重要據點。
不知變通的將領按照陳舊的戰法佈置鋪張浪費的大陣地,被叛軍靈活的小股作戰部隊騷擾,卻沒辦法即時應對。
十多年前幕府與海民共同討伐海寇時,曾有將領上書請求幕府,必須要建立足以和海民抗衡的水軍,當年保守的高層如何唾棄,現在就要用人命和物資來償還當時的眼光短淺。
最初的大軍被迫打起長期的消耗戰,帶來的物資總被叛軍神不知鬼不覺的摧毀、盜取,後方補給線更是遭到叛軍強勁的水軍阻斷。
八醞島不斷丟失陣地,叛軍放過的居民紛紛湧進神無塚,同時鳴神島的兵力和物資到不了神無塚,演變成軍隊、居民、難民共同消耗島上有限的資源。
若非戰爭中期,幕府重新以九條家族為首的政仁、裟羅作為總指揮,組織反攻計畫,運用新獲得的岸防砲壓制敵方水軍,讓援軍的登島行動達成。
幕府差點就要讓寶貴的大量兵力,因為饑荒這種難堪的理由全數丟失。
這位前輩默默走向一處直屬天領奉行的公告欄,上頭寫滿了有記錄的戰爭失蹤者名單,隨著戰後復興的進行,越來越多人的名字被劃上各種記號。
確定生還且無恙的,會直接塗黑。
還活著但傷勢過重的則是畫圈,目前還在稻妻城臨時增設的救護站照料。
那些盼望人能回來的家屬最害怕看見,莫過於紅色叉號,代表因發現遺體或經由同伴證實,確定死亡的人員。
隨著時間過去,叉號的比例是逐漸增加,甚至有打圈的名字在某天也劃上了叉號。
而那些已經寫滿叉號的板子,則已經被許多人開始用蠟燭和鮮花悼念,反思這場戰爭的意義。
這些還只是有登記在官方的參戰名單上的人員,還沒被找到的,以及更多沒記錄的人,則是由心急如焚的親屬,繪製了肖像後,張貼在城裡的各處公佈欄,請求善心人士提供行蹤。
指尖輕輕滑過公告欄上的幾個名字,紅色的叉號示意這些人的結局,每確認一個名字的狀態,前輩的臉色就更加難看。
「看來前輩很熟悉這些人呢?」
「因為他們,都是被我抓進去的……」
「這位搬到鳴神島的海祈島人打拚十多年,開戰前不久好不容易和相愛的女人訂了婚,就因為出身的關係,被上層認為有通敵嫌疑。」
「這位是私塾的講師,就算是家境窮困的孩子也為他們教課,就是會請他們有空時,用勞力稍微幫忙自家的農活。
因為公開反對開戰,視為叛國行為逮捕……」
「還有這位,許多沒摩拉治病的人家,都是靠他的神之眼才熬過每一次大病。因為眼狩令,私下持有神之眼拒絕上繳,等同反抗幕府,不參戰就是死罪……要一個救命的人去殺人,跟殺了一個醫者沒什麼兩樣。」
「直到在戰場立功,證明自己的忠誠,這些人都無法消除自己的罪行……某種程度上,我也是害死他們的兇手。」
他默默從衣襟取出一朵白花,放到了公告欄前的蠟燭海,再從中拿起已經枯萎的枝葉,小心收起。
如果有熄滅的蠟燭,他會用自己平時點菸斗的打火石,一一為其點燃。
「以一個執法者來說,前輩你已經付出過多的人性,還特別記得他們的名字和事蹟。」
「你只是貫徹執法者的身份,執行領導者制定的法律,不需要為此自責。」
「不知道前輩還記得,我曾經手的某殺人案件。那位洗脫嫌疑的人,事後終於鼓起勇氣關懷死者的遺腹子。」
「死者已經離去,重要的是還活著的人,鹿野院你說得沒錯…… 」
前輩將一個小碟子裡的菸灰倒光,取出一盒嶄新的菸草來填滿碟子,再用剛剛的打火石點燃,代替祭祀用的線香。
縷縷青煙升起,飄過了公告欄上的那些死者名字,似乎真的有誰心領,就這麼回飄一縷煙,讓完全不抽菸的鹿野院嗆到咳嗽連連。
「話說,鹿野院。聽說你最近收了一名弟子,是什麼心態讓獨行俠的你決定這麼做,還長時間沒有接島外的案子呢?」
「咳、咳,說來話長,這得很嚴肅的解釋……」
「省略掉開頭、過程和結尾,就只是富有正義感又野心勃勃的小鬼。」
你這樣等於啥也沒說,給我認真點!
前輩手背狠狠搧在鹿野院胸膛,精闢地吐槽。
拗不過前輩的好奇,鹿野院只能簡單解釋。
對方是個十歲出頭的男孩,出生在神無塚某個默默無聞的小村莊。
戰爭爆發前,村長父親透過層層關係,好不容易把年紀小的兄妹送來鳴神島的紺田村交給遠房親戚照顧。
大概是聽說奉行所有位在稻妻內四處辦案,將壞人送進監獄的正義使者,決心拜此人為師,成為對稻妻有用的人。
眼光銳利的鹿野院很快就觀察出,那男孩除了對正義的熱忱,有部分的原因是想利用同心的工作,回到那被封鎖的家鄉。
只是鹿野院沒有當場點出來……
「說實話,他對正義的認知比較像以前我共事過的那位夥伴。只想宣揚正義的話,我挺想把人送過去珊瑚偵探社,薪資還比奉行所優渥多了。」
「難道那男孩有什麼過人之處?」
「……完美背出奧詰連者的所有臺詞?」
「我看你根本沒把他當一回事,還不如現在送去珊瑚偵探社! 」
「我只是覺得,還需要花點時間看透一個人。」
「然後讓那小弟弟了解,奉行所的同心不只要被逮捕的罪犯怨恨,還要被取締的刁民抱怨……根本不是人幹的工作。」
兩人一搭一唱的配合,讓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外來記者忍不住噗哧一聲。
兩位扭頭一看,是一位身著酒紅色裙裝的少女,他們很快就認出少女的身份,很有默契的一起嘆道:
「「兒童誘拐犯!」」
「那是誤會!」
「那麼可以請教疑似兒童誘拐犯的夏洛蒂女士,什麼風把妳吹來這裡呢?」
鹿野院率先提問,明顯知道名字卻還是故意用這種稱呼,夏洛蒂已經不知道該往哪裡吐槽。
「正如你們所見,我只是為了撰寫報導,在記錄稻妻這國家的人文資料,然後碰巧聽見了兩位有趣的談話。」
「原來如此,奧詰連者就連楓丹人也很感興趣。我個人最喜歡的部分,是三位戰士將力量結合在一起發出的合體必殺技。」
「你們年輕人挺喜歡這種友情、努力和勝利的橋段呢。
我的話,很中意那個後期出現的黑色緊身衣性感女幹部,做夢都想被她的皮鞭抽打,聽說邪惡戰鬥員應徵角色時還要排隊抽籤。」
「前輩你的口味還真特別,這就是所謂大人的浪漫?」
「男人偶爾也會想放下尊嚴對人撒嬌,總有一天你也會懂得,鹿野院。」
沒有在和你們聊這個!
趕緊煞住兩人的哲學探討,感嘆稻妻人帶歪話題的才能,夏洛蒂倍感心累的說道:
「是鹿野院先生提到的弟子……」
「因為前幾天才訪問過另一個來自神無塚的孩子,聽到你們的談話之後,讓我覺得他們或許認識?」
「木漏茶室的店員小妹妹呀……那小子到最近才有機會來稻妻城,應該還不知道小妹妹的存在,有機會我再確認看看吧?」
「鹿野院,我記得小弟弟為了幫親戚家修鋤頭,今天有到天目大叔那裡一趟……」
此時往町街的方向,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公告欄前的所有白蠟燭,火光不約而同地閃爍。
對危機感十分敏銳的三人立即反應過來,分別帶上各自的工作裝備,動身前往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