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章—花開,花謝,花又開
(4)
「唔……」
當剎那再次睜開唯一能正常動的右眼,看見的是自家那熟悉的天花板,她想起身確認狀況,全身各處的傷痛刺激得她叫苦連連。
「剎那!」
對她聲音有反應的,是守候在一旁的椿。
工作完回來,卻發現女兒滿身傷躺在屋子裏,椿顧不得一天累積下來的疲勞,趕緊打了一盆水幫女兒處理傷勢,所幸剎那今天採的新鮮藥草裡,有很多能當外傷藥的材料,椿便加緊製作外傷藥幫剎那敷上。
「不是去幫凜子女士掃墓嗎?為什麼妳可以把自己弄成這樣子?」
「對不起,媽媽……」
剎那一五一十地把樹林裡發生的事情,除了她昏睡後的記憶完全沒有,其他都交代給椿。
知道女兒又被村裡的孩子欺負,椿自是斥責自己的無力,而聽到剎那動手的理由,全是因為村裡那些大人透過孩子加諸在剎那身上的惡意,她更是把那些想斥責剎那的話語統統吞回肚裡。
「事情我都知道了,妳先好好休息,如果村長真的要怪罪……到時候媽媽會保護妳的。」
「至於那位阿帽先生,希望還能遇到他,媽媽我也很想當面向他道謝。」
椿重新弄濕了碎布折成小塊,輕放在剎那浮腫的左眼皮冷敷,一想到這不是第一次看見女兒帶著傷回家,她就忘不了兩年前,剎那反應最激烈的一次。
那是凜子女士還健在的時候,只因她上了年紀開始容易打瞌睡,於是剎那趁著機會第一次脫離家人的掌控,獨自跑出家門想要加入孩子們遊戲的行列,卻被孩子們欺負。
回到家的椿只看到和藹可親的凜子女士一反常態,第一次對著剎那勃然大怒,只因剎那自暴自棄的抓起炭灰往頭上抹,好讓自己的髮色能和周圍的人一樣。
凜子女士……母親大人,我到底還能為她做什麼?
礙於凜子女士的巫女身份,椿一直不敢在他人面前表達自己的真正心意,對於為她們母女付出良多的凜子女士,椿早已將她視為母親來敬愛。
出生在稻妻,卻無法成為稻妻人,難道這孩子只能這樣活下去嗎?
椿不是第一次煩惱這問題,雖然有想過,要是能搬到對外人稍微友善一點的鳴神島,會不會更好?
只是她和凜子女士討論這問題時,凜子女士只是淡淡的說道,當初椿逃出家鄉,是因為孩子的性命受到威脅,不得不逃。
在凜子女士看來,這次村民的孩子只是對未知事物恐懼,才會排擠剎那。
如果每次遇到挫折就要逃跑,試問她們母女要逃到哪裡才能安心?
對剎那有信心,剎那也需要對她自己有信心。
能支持剎那的,只能是在她身邊不離不棄的家人……
「不過鳴神島的雷櫻樹真的很美麗,作為稻妻人,我認為一輩子都應該至少看上一眼。」
「要是存夠摩拉搭船過去,還喜歡上了那裡,在鳴神島住下來我覺得也不錯。」
話題的最後,凜子女士說出了看似無關緊要的話語,卻也為母女做出了解答……
不是作為外人逃離無法生存下去的地方,而是作為稻妻人前往選擇生活的地方。
「媽媽……」
剎那呼喚了陷入沉思的椿,同時伸手揪住她衣襬。
唯一能正常張開的右眼望著椿,寶藍色的眼眸中透露出她內心的無助,為了能安撫剎那,椿緊握住她手,透過掌心的溫度,示意自己一直都在身旁。
「我……是不是真的不該被生下來呢?」
「為什麼這麼認為?就憑那些孩子為了氣妳而說的那些話?」
「但是他們沒說錯吧?如果不是我,媽媽就不會離開原本的家。」
隨著年齡增長,剎那逐漸意識到身邊的異樣,撇開自己與母親截然不同的髮色,早就知道自己身上有外人的血統。
在很早之前,她便從其他大人那裡知道,母親原本不是這個村子的居民,就算想從最親近的兩位家人詢問真相,她們總是避而不談這話題。
「為什麼都不能和我說?難道我們不是一家人嗎?」
感覺到椿的手微微抽動,剎那覺得自己說中了,但這不是剎那最難受的地方。
她當然知道,無論是母親及奶奶對自己付出的愛是出自真心。
她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什麼也不能為她們做,尤其和奶奶學了粗淺的醫藥知識後,剎那看得出母親自從在工坊工作,臉色便憔悴了許多。
要是因為帶著剎那,把自己弄到病倒,這個家已經少了奶奶,剎那更不希望連母親都失去。
與其成為母親的負擔,還不如讓自己消失……
「還是說,我根本不是媽媽的孩子……嗚!」
剎那的靈魂拷問,換來的是右臉頰火辣辣的掌印,那是椿避開了傷勢嚴重的左臉,並控制了力道,才搧在剎那臉上。
「別人怎麼說,都是別人的事!只有妳,媽媽不準妳這樣說自己!」
「不要說這種蠢話……」
等剎那回過神來,椿已經一把摟住自己,雖然看不到表情,從顫抖的身體,以及滑落在自己後頸的溫熱水珠,剎那知道,自己把母親惹哭了。
從不在自己面前落淚的母親,剎那唯一一次看到她悲傷,是奶奶過世的那天。
只為家人落下的淚水,還有什麼比這更能證明母親對自己的想法呢?
想到這裡,剎那終於憋不住了,眼眶的熱辣感蓋過右臉頰上的掌印,豆大的淚珠浸濕了母親衣襟,她雙手環住母親腰際,不在外人面前示弱的女孩,此時可以好好地發洩情緒。
「媽媽,對不起。」
「我也該和妳道歉,剎那。有些事情沒和妳說,是不想讓妳覺得錯在自己……」
彼此都平復下來,椿瞇起紅腫的眼角,用袖口為剎那拭去淚水。
有了今日的事件,椿意識到自己真的忽略了剎那的感受。
自以為是在保護孩子,選擇隱瞞了來村子以前的那些往事,但是,剎那已經不是那個對大人的話會一概接受的幼小孩子,隨著年齡增長,她終究會去探究自己的根源。
而且,就像剎那說的,住在同一屋簷下的人還藏有祕密,要怎麼當一家人?
於是,椿撫摸著剎那被自己搧耳光的右臉,向她娓娓道出,五年前,關於一個對外界充滿嚮往的女孩,是如何一步步成為母親的故事。
「剎那,妳會希望和妳父親一起生活嗎?」
最終她沒能把剎那親生父親的全部訊息說出來,只有簡單交代,對方是個楓丹的工程師。
除了稻妻的鎖國現狀不允許她們去尋找那人,椿也害怕,相隔五年之後要是真的能找到那人,會不會反而對她們母女、對那人都造成傷害?
「只是個管不好胯下的動物……」
「沒有那男人,我們也過得很好,不是嗎?」
剎那冷淡地回應,顯然對這個從沒在她生命中出現過的男人不感興趣,讓遠方那個不知情的男人,背後產生了一股惡寒,也無意間打擊到了,眼前這個當初沒能控制住自己情慾的母親。
「這樣呀……」
椿不禁苦笑著,原本以為她向剎那詢問這問題,是關心剎那的想法。
結果,其實是自己還沒能放下這段感情嗎?
想到自己選擇在御影工坊的精煉廠工作,每天在赤裸著上身的工人間穿行、做著各種打雜,還要面對不舒服的騷擾。
除了這是島上為數不多自己能賺取摩拉的管道,或許在她內心深處有那麼點期待,那男人還會回來這國家找到自己。
「媽媽,不要勉強自己喔。」
「妳、妳是指什麼呢?」
「媽媽看起來總是很累,最近還會一直咳嗽,臉色也不好。這工作真的非做不可嗎?」
以為自己的想法被女兒看穿,還好剎那只是在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暗自鬆了口氣。
「其實媽媽還有祕密沒有和妳說……記得凜子女士說過的事情嗎?」
「我一直有在慢慢存摩拉,雖然還只有一點點,等哪天存夠了,我們一起去鳴神島看看凜子女士說的神櫻樹吧?」
「喜歡的話,在那裡住下來也可以喔!」
椿滿懷期待的看向剎那,本以為藉著她最喜歡的凜子女士,能讓剎那轉移注意力,並打起精神。
不料,剎那不安地抓著椿的袖子應道:
「我寧願不要摩拉,也不管村子的大家怎麼討厭我……我只希望媽媽妳別累壞身體。」
「不要像奶奶那樣,突然丟下我。」
再一次面對剎那的靈魂拷問,椿自嘆自己還是給剎那帶來壓力,她將剎那擁進懷中,試著增加孩子的安全感。
椿無奈地微微點頭,正因為有了剎那這無可取代的寶物,椿不辭一切辛勞的守護她成長,甚至是犧牲和剎那相處的時間來換取摩拉,只為了某天遇到重大抉擇時,不愁沒摩拉可用。
她默默的對大御所大人懺悔,因為自己接下來要對孩子撒謊……
「大御所大人在上,媽媽發誓哪裡也不去。」
「真的嗎?」
輕撫剎那後頸,想像她長大之後盤起髮髻的模樣、想像有天她找到能託付終身的對象,想像剎那經歷九個月的身孕,產下屬於她的珍貴寶物。
「媽媽會一直待在剎那的身邊,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