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章—花開,花謝,花又開
(1)
那是個下著小雨的寒冷夜晚,冷風時而鑽過門板的縫隙刺激著肌膚,雨水浸濕了小屋的乾草屋頂後,順著天花板木板間的縫隙滴落下來,令室內更加潮濕。
簡陋的小木屋裡僅有一個用於日常生活的爐火作為熱源,有限度地驅離外頭的寒氣,由於從飯點到現在已經有幾個時辰,柴火已經燒得只剩下橘紅色的微弱火光,映照著兩位人影。
其一是頭髮花白,看上去已經六十多歲的老婦,她身著白衣紅褲,示意她的工作與神社有關,但是上衣長久使用下來早已褪色、呈現材料原來的亞麻色,褲裙則是早已失去當初的亮麗,像熟透的果實般暗紅。
歷經時間的洗禮後,衣褲上有許多處是用補丁來延續這套制服的使用壽命,反映出老巫女所服務的神社並不富裕。
此時老巫女隨手往爐火再添了一幾節樹枝,好提升爐火的溫度,隨著新添加的柴薪延續爐火壽命,些許增強的火光讓老巫女能夠看清楚身旁的人影……一名十七歲左右的黑髮女孩。
這實在太過份了……
老巫女瞇起眼,頗心疼的想著。
只見女孩就像經歷了劫難般,身上僅有一件勉強算得上是衣服的破爛布料遮蔽著身體,不只是布料的多處被樹枝勾破、上頭掛著幾片樹葉,一截袖子更是遭到暴力拉扯,完整露出了整塊肩膀。
似乎是逃跑時太過慌忙,女孩弄丟了一隻草鞋,僅剩的一隻也跑斷了鞋帶,慌不擇路的結果,是腳底板那觸目驚心的傷痕。
相較於衣不蔽體,女孩的健康狀況更令人擔憂,雨水浸濕的黑髮隨意披散,緊貼著那蒼白枯瘦的臉頰,似乎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進食,導致自己營養不良。
裸露的身體部位,處處能看見,那大大小小的瘀青、挫傷,不知施暴者是有多大的恨意,在女孩身上留下如此嚴重的暴打痕跡。
儘管已經疲憊不堪,女孩仍強撐著意志,看顧著懷裡的布團,裡頭包覆的,是剛出生沒幾天的女嬰。
「嗚……」
一聽到女嬰微弱的呢喃,女孩反射性的動起身子輕輕晃動,輕哼起古老的民謠,安撫女嬰入睡。
「竹籠眼,竹籠眼……」
「籠子裡的小鳥喲,什麼時候能出來……」
直到女嬰吸吮著大拇指安份下來,女孩這才如釋重負,輕吻了女嬰額頭。
「真不知該怎麼報答凜子女士您……」
據女孩所言,她因未婚懷了孩子,就算要找孩子的生父負責……女孩只是簡單表示,那人已經不在這座島上。
於是為了能幫她另外找一個好人家嫁出去,家裡人想盡辦法要她放棄這孩子,但無論好言相勸、暴力脅迫,她都不為所動。
或許是得知家人的下一步是強行把孩子送走,在他們動手前,女孩便抱著剛出生沒幾天的孩子,連夜逃出了家鄉,然後被聽見嬰兒哭聲的自己收留。
「想感謝的話,等天亮再去正殿向大御所大人祈禱也不遲,重要的是……」
這麼下去,女孩在累垮之前,恐怕會先因為失溫而病倒。
就算凜子已經增添柴薪,試圖讓屋裡暖和些,木屋的破舊依然阻擋不了寒意,侵襲著女孩那身濕漉的衣服。
「小椿,孩子先讓我抱著,妳趕緊把身子弄乾。」
為此,凜子從矮櫃裡拿出了村民很久之前贈與的衣服,示意女孩換上,但椿深怕自己一個大動靜,會把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弄哭。
「瞧妳那種抱法,難怪孩子會不安份。」
「老太婆我雖然沒生過孩子,幾十年來為了幫村子裏的新生兒祈福,孩子可沒少抱過。」
凜子忍不住對這名新手媽媽吐槽,指責她沒有好好護住孩子的頸部,要不是現在有布好好的圍著全身,不然孩子頭部的重量遲早會傷到那嬌弱的脖子。
她順勢接過孩子,為新手媽媽的椿展示了正確抱法,在椿接受自己好意換穿衣服時,洋洋灑灑的分享自己作為外島巫女的經歷。
年紀輕輕時從鳴神島取得巫女資格,被派到遠離家鄉的神無塚,在這西南邊的偏僻村子裡被迫學了種田、煎藥、接生……一堆不是巫女的技能,甚至能驕傲的說,這村子裡比她小二十幾歲的村民都被她抱過。
凜子幽默風趣的語調,逗笑了眼前這位年輕媽媽,讓她終於有這年紀應該有的輕鬆笑容。
隨後凜子出於自己的本職工作,決定為孩子祈福,只是當她低頭檢視時,正好與懷中的女嬰四目相對。
與這國家常見的黑、褐色眼睛不同,那是雙寶藍色的眼珠子,眼睫毛也是很少見的金色。
如此特徵的人,她只有在島中央的鍛造工坊看過,那些為工坊提供先進機械技術的楓丹工程師,之中就有金髮碧眼的男人。
為此凜子忍不住驚嘆出來,讓身旁的椿莫名緊張了一下。
小椿……孩子的父親何止不在這島上,甚至不在這國家了吧?
起初聽完椿的遭遇,凜子始終想不透,為何椿的家人要千方百計為難一個剛出生的生命?
在這個醫藥不發達的外島地區,孩子能平安長大成人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就算孩子因為各種原因落得舉目無親,無論在哪個村子都會一同將孩子養大。
說勢利一點,難能可貴的勞動力怎麼能隨便放棄?
如果孩子的父親是外來者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
統治這個國家的神明為了保護國家免於外來者的騷擾,頒布了鎖國令來管控外人與人民的進出。
但長久與世隔絕的情況下,人民不知不覺間認為,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有害的,接觸外來事物都被視為對自己文化的玷污。
這種排外思想越是遠離主城的鳴神島,就越是根深蒂固,甚至嚴重變質。
感嘆神明最初的善意被人民曲解成這副德性,作為服務神明的巫女,凡人的她無力去矯正群眾的想法。
於是凜子決定要死守住這國家最後的善意,不讓大人世界的扭曲,去毒害沒有罪過的幼小生命。
「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孩子……小椿,她叫什麼名字呢?」
聽到意料外的讚美,椿一時錯愕不已。
在長達九個月的懷胎過程,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旁人的溫暖,還是出自非親非故的服侍神明之人。
椿強忍住情緒揉了揉眼睛,顫抖著嗓子應道:
「剎那,這名字是希望她能夠把握住,眼下能夠掌握的小小幸福。」
「是個好名字呢。」
凜子重新將女嬰交給椿抱著,然後取出了御幣,在女嬰頭上輕輕點兩下。
「慈悲的御建鳴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此女名為剎那,信女椿所生之子女,今日開始將成為您虔誠的信徒。」
「請求您保佑她平安長大,莫受魑魅魍魎、疾病災厄之苦。」
「常道恢弘,鳴神永恆。」
接著,是無關侍奉大御所大人的巫女身份,出自於凜子自己的祝福,她那歷經風霜的厚實手掌先是滑過了用來固定襁褓、有著粉色異國花朵裝飾的髮簪,然後撫摸著剎那頭頂。
「落在櫻花之地的異國花種,請不要害怕雷鳴和風雨,勇敢的綻放。」
「身在這個國家等待妳的,或許是充滿歧視和不公的坎坷道路,但願妳有克服這一切的勇氣,去抓住屬於自己的幸福。」
似乎感受到凜子真誠的祝福,剎那瞇起眼來「咿呀!」的歡笑,小手無意間握住了凜子指尖。
年幼生命炙熱的溫度就這麼傳遞過來,從指尖像觸電般,一路直通到凜子胸口,觸動了凜子內心某個開關。
所謂的永恆究竟是什麼?
凜子腦海不禁迴響起,當年在考取巫女資格的求學階段,那名有著櫻色毛髮的宮司大人曾對所有學員提出的問題。
她回憶起自己幾十年來的巫女生涯,當初為了改善家裡的生活,選擇了鳴神大社巫女這樣穩定的工作,幾近廢寢忘食的用功學習好考上本社的位置,卻是被發配到了鳴神島外的偏僻神社。
窮困鄉下一年下來根本收不了多少奉納,本社那邊的神社營運資金還總是久久才批下來。
年輕時的她多少埋怨過自己宛如流放般的待遇,但轉念一想,這何嘗不是大御所大人冥冥中安排的任務?
為了讓大御所大人的恩澤能夠傳播到稻妻的角落,她還是堅持了下來。
沒有摩拉買食物,自己開墾荒地、親自下田種。
沒有專業的藥師在村子,自己買醫書研究分辨草藥、煎藥。
村民家裡有妻子要分娩了沒產婆……天曉得自己到底是怎麼把以前接生家畜的知識用在人類身上?
隨著心態轉變成神明威信的開拓者,默默在這片窮鄉僻壤,幫助村子的人口緩慢成長,那樣的成就感難以用言語來形容,不知不覺中凜子已經把這裡視為自己的家鄉來看待。
雖然這樣的努力最終敵不過時代的考驗,十幾年前,來自鳴神島本社的通知,要將神無塚一帶的神社資源重新調配給東北邊的神社。
自己這間變成空有御神體,卻無權管理奉納的無主神社,也就代表不會再有新的人員接續這間神社的事務,也不會有來自本社的營運資金。
自己已經到了一隻腳快踏進墳墓的年紀,既去不了新的神社服務,也不願拋下這個村子返回鳴神島養老,她索性回信給本社,在這村子當起志工性質的巫女。
身為巫女,她如今已經是無怨無悔的付出,若說有什麼遺憾,除了想再見見鳴神島的雷櫻樹,感受那來自神明的莊嚴氣息。
再來就是沒能像平凡女性那般,與人共結連理、養育兒女。
回過神來再凝視眼前的女嬰,她依舊樂呵呵地握著凜子手指,凜子暗自感嘆,這孩子真的就像母親期望的,抓住了剎那間的幸福。
也是在此刻,凜子終於能好好回答,那在幾十年前未能作答的問題……
宮司大人,我或許已經找到屬於自己的永恆。
它應當像雷櫻樹那般看似恆常綻放,實際上是由一代又一代的花接續著開放。
花兒耗盡自己的生命凋零,回歸到樹根,成為下一代花綻放的養分。
或許人與人之間也是這樣的關係吧?
生命的意義,是能夠延續另一個生命,成為那個生命的一部分。
於是,她用食姆指回握住剎那小手,嚴肅的問道:
「小椿,在這之後妳有什麼打算呢?」
椿不得不將思緒拉回到殘酷的現實,不免有些垂頭喪氣。
因為自己感情上一時衝動,和外國來的男人有了肌膚之親,又是在對方因工作不得不返回母國後,才發現自己有身孕。
指望已經回到遙遠的他國、對於自己懷孕一事毫不知情的男方,和那人一同養育孩子是不可能的。
那麼,回去和家人認錯,請求家人接納孩子?
椿不由得心裡發寒……
當剎那還在肚裡時,某天夜裡自己爬起來到屋外小解時,不知被誰從背後推了一把,她忍著肚子的劇痛檢查私處流出的溫熱液體,卻發現滿手沾染鮮血時,那時她絕望的認為自己要失去孩子了。
「實話說,我沒把握能不能當好剎那的母親……」
「沒有工作、沒有住處、沒有養育經驗,我真的好怕因為自己的無能,害剎那丟了性命。」
就算這樣……
看著椿緩緩抬高肩膀,堅毅的注視自己,本來還有點失望的凜子淺淺一笑,讓椿說完她想聽見的話。
「就算這樣,我也想當好剎那的母親。」
椿看著沉默不語又面無表情的凜子,本來壯大起來的膽子開始慢慢洩氣,就在她準備接受批評的時候,凜子這才開口,為椿交出的人生答案券打分。
「合格了。」
「如果想拿高分一點,妳應該在認知到自己的不足之後,尋求他人的幫助。」
我能找誰……
椿還沒能提問,凜子已經自顧自的為她解答。
「雖然是個收不了奉納的神社,也不會有本社的資金。還好有塊田地能夠再多養兩個人……」
「凜子女士?」
「但是想在這裡住下來就要遵守兩條規矩。
第一條,村民參拜用來代替摩拉的供品不得私用,必須原物或換上其他等值的東西回饋給其他有需要的村民。」
「第二條,私人用的所有生活需求,就要自己努力勞動來爭取。」
「遵守這兩條規矩,如果還能幫我照顧好正殿的大御所大人御神體,也不嫌棄和嘮叨的老太婆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這裡很歡迎妳們住下來。」
語畢,凜子另一隻手蓋在椿的腦門搓揉,椿一直以來緊繃的情緒因來自他人掌心的溫暖,稍微舒展開來。
凜子的舉動不光是在母女最困難的時刻提供了避風港,更是在一個十七歲女孩遭遇重大變故時,給予了心理上的依靠。
椿真的很想好好地道謝,只是她哽咽到說不上話,只能含著淚猛地點頭。
「能把孩子堅持生下來,還為孩子擋下所有的傷害,不論別人怎麼批評,妳都做得很好。」
凜子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撫,此刻,椿真的忍不住了,只見她像個孩子般靠在凜子臂彎中,揪著對方衣角放聲痛哭。
她將至今為止經歷的委屈、痛苦,自身的不成熟,家人的冷血……對著凜子一股腦地吐出來,唯獨沒有對孩子的事情有所抱怨。
本就筋疲力竭的她這樣鬧騰後,終於在凜子懷裡含著淚昏睡過去,而抱著剎那的手始終沒有鬆懈下來。
過了這夜,名為椿的女孩將收起眼淚,作為剎那的母親堅強起來。
日後就算凜子笑著把這夜的經歷說給剎那,這孩子是打死都不敢相信,自己那從不落淚的母親,居然會有如此脆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