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自──既視感 第八章 議會(上)
我懸浮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
蓋拿說過,這對異能者來說,是很常見的狀況,特別是那些有能力進入「特?亞蘭?瑞奧德」的。
顯然,身為異能者,連睡覺都沒辦法單純的只是作夢。
我往不同的方向看去,思索著這個空間是否存在所謂的上下左右,甚至是哪一種維度。但不管何種「方向」,都只有無限延伸的黑暗,因此我也沒辦法肯定到底方位或距離之類的有沒有任何意義。
那我該怎麼探索這裡呢?
探詢波動感覺是個不錯的方法,但就在我準備好波動以後,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我只有意識位在這個空間嗎?如果發出了探詢波動,肉體會做出一樣的事情嗎?
還是不要冒險好了。
不過,難道我真的要維持這個狀態,直到醒來嗎?
我再次環顧了什麼都沒有的空間。
不行,我得找個方法離開,顯然這個狀態沒辦法無聊到睡著。
但是說到這個,我又該怎麼……等等,好像有什麼……聲音。
我甚至不知道這個狀態下這麼做有沒有意義,但我還是豎起耳朵,緩緩轉動著,想要分辨聲音來向。
不……這不僅僅是聲音,這波動……是皮克西爾波克,我認出了他的波形特徵。
訝異、困惑、恐懼、緊張、疼痛……該死,又出事了嗎?
我用力拍著自己的臉頰,還拉了幾下自己的尾巴,但並沒有像大多數人宣稱的,這樣就能從夢境中醒來──如果「特?亞蘭?瑞奧德」真的是夢的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但我想,我成功的往波動的源頭靠近了。
不僅僅是皮克西爾波克,還有其他幾個波動,都不是很清晰。是之前逃走的綁匪,帶增援回來了嗎?他這段時間一直躲著,沒有被發現?所以,他們又設法找到皮克西爾波克了嗎?
不,我必須要更靠近,我必須要得到更多資訊……
突然一聲悶響,還有吻端的疼痛讓我張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跌坐在地上。
好,很棒,至少我確定了一些關於「特?亞蘭?瑞奧德」的事情。
我有些狼狽的爬起來,揉揉鼻子,發現自己只穿著睡衣,而且沒有鞋子。地板的寒意沁入腳跟,沿著脊髓走遍全身,讓我打了個大大的冷顫。
我不確定自己在哪裡,哈德良長城基本上就是個超級大型地下迷宮,路癡如我,從來不敢偏離常用路線。所以突然發現自己身處於某個完全陌生的走廊,實在不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大概有九成哈德良長城的空間,我從來都沒有到過。
但是,我能感覺到那個特定的波動。和夢中的狀態一樣,皮克西爾波克的波動,從一扇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門後面傳過來。雖然非常朦朧,但我確定是皮克西爾波克的。至於先前其他比較模糊的波動,則沒有存在的跡象。
我將手覆上阻隔我們的門,理解了原因。是精金,這裡被精金屏蔽了。但為什麼我能感覺到皮克西爾波克的波動?或許是因為我們之間有某種聯繫,又或者,這其實是針對我的陷阱。
所以,綁匪果然和在斯諾裡面有內應是吧。
我左顧右盼了一下,沒有發現什麼大網子之類的往我罩過來,這應該不是陷阱。
我嘗試聯絡蓋拿,但他沒有回應。如果不是精金屏障的範圍比我以為的大,就是劍術大師也遇上了某種麻煩。
我應該要去求援,但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哪裡,更不知道我離開以後能不能重新找到這裡。該死……我從來沒有想過,缺乏認路能力有一天真的會變成攸關生死的事情。
就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皮克西爾波克的情緒波動又傳了過來,是恐懼和擔憂的波形。
我嘆了氣,閉起眼睛,讓身體垮下來。
蓋拿說過,他缺席了的情況,會保證我暫時不被注意到對吧?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代表什麼意思,而是展開意識,開始鼓動力量。果然,這個空間的精金屏蔽非常大,顯然是為了某種目的建造的。我不禁懷疑起,斯諾的內鬼究竟是誰。
不,這不重要,這些都可以之後再說。
皮克西爾波克恐懼的波動再次傳來,如同催促著我行動的暗示。
鼓起了足夠的力量,我構成衝擊波動,往那扇門砸過去。
在巨大的尖銳金屬摩擦聲之中,那扇門化成扭曲的金屬塊向後飛去,然後停在半空中。有人以支配抓住了它。
對方有異能者!
但這在意料之內,所以我立刻踏進門後的空間,做好了大戰一場的準備。
當看見大師昂塔拉,詫異的盯著我,下巴都掉下來時,我的怒火升騰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你這叛徒,虧我還以為你只是性格古怪而已!
但我馬上注意到另外兩個視線,除了皮克西爾波克困惑又驚訝的目光之外,另一個深藍色雙眸的瞪視,讓我所有情緒都消失無蹤,只剩下將尾巴夾進兩腿間的羞愧感。
蓋拿的眉頭緊縮成一團,眼睛中肆虐著要將萬物凍結的冰風暴──或是其實只針對我。
皮克西爾波克的困惑,顯然因為我的出現而大幅增加了。他看了看四周其他人,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大師昂塔拉的表情還是沒變,雙眼和嘴巴大張,好像某些地方卡住那般。
另一匹我不認識的斯諾,頭藏在兜帽裡面,看不見他的臉,但僵硬的姿勢就很一目瞭然了。
另外兩個背對我的身影,他們穿著同樣款式的長袍,一高一矮。
五個人,將皮克西爾波克圍在中間,而哥的手上捧著一顆銀色金屬球。
我很快就理解過來,這些人的身分。
是「他們」。
我一頭撞進了他們的某種活動中。又看了眼皮克西爾波克,確認他手上的東西是精金。我大概可以猜到,這是某種考核,招募考核。
理性在上,我想我剛剛,把可能性刪減到只剩下最糟糕的可能了。
「我得說,一般的情況下,我並不喜歡驚喜。」背對我的高個子說道。他的聲音好……特殊。不,不僅僅是聲音,還有說話的方式。像是在……唱歌一樣。而且我剛剛才發現,他甚至比蓋拿還高。「但是……高橋大師,你有設下『迴避圈』吧?」
「當然。」較矮的身形轉了過來,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能夠通過。」
「那就有趣了。」高個子緩緩的轉了過來,動作中有某種脫俗的優雅。而織物的摩擦聲有點……不同。「不知道這位……先生,是否願意和我們介紹一下自己呢?」他的樣貌依然被兜帽掩蓋,但我注意到了瞳孔──他的瞳孔是紡錘型的。
「他是雜種……」身分不明的斯諾開口,但高個子豎起一根手指,讓對方閉嘴了。手指……那是……某種手套嗎?
「請容許我代為致歉,我們的成員並不是都那麼有禮貌,這是我的責任。」他的語氣平淡,但先前開口的斯諾低下了頭。
高個子將兜帽拿下,露出了他的樣貌。我理解了剛剛看到的東西,並不是手套,那是鱗片。他是龍族,活生生的龍族。紡錘型的瞳孔在金紅色的眼睛中央,紅棕色的鱗片微微閃耀著金屬光澤,還有我現在才認出來,那些在長袍上的輪廓是收在身後的翅膀。
「遠見?真視者?烈陽。」他對我低頭鞠躬,身上的棘刺倒伏貼平。好吧,原來那個結構可以這樣運作。
「高橋?大樹。」另一個身形較矮的也拿下了兜帽,向我鞠躬。是大角羊,他們的犄角非常有辨識度。不過我能看出來他不太情願,只是因為龍族先這麼做了,他不得不跟進而已。他起身以後,那水平的瞳孔以一種不太友善的方式打量著我。
「里希特。」我以大灰狼的方式回禮。
我起身時,偷偷往蓋拿瞥了一眼,但那殺氣騰騰的態勢讓我立刻把視線轉了回來。
「這就更有趣了。」龍族的笑聲很……特別。他回過頭,依序看過現在身形更僵硬的那匹斯諾、隨時好像要殺人的蓋拿,還有依然沒有從詫異情緒中恢復過來的大師昂塔拉。「我不太喜歡干涉其他種族的政治問題,即使我自己很反對某些習俗。」隨著他的動作,布料發出和鱗片相互摩擦著的聲音。「但是,我很想知道,為什麼……」
他的動作太快,遠超過我的動態視力,但是我從空間中的波動感覺到了。和蓋拿已經練習了夠多次,所以我馬上反射性的展開領域,將他扔過來的金屬圓球接下。
我看著靜止於我吻端前方的銀色精金球,感受著新一波情緒在空間中爆發。
「他是雜種,不可能!」我不認得的斯諾吼道,這個反應讓龍族笑了出來。
蓋拿皺起鼻頭,發出陣陣低吼,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而大師昂塔拉保持一樣的姿勢沒有動彈,好像從我進到房間以後,他的時間就暫停了那般。
「至少解釋了他為什麼能穿過我設下的迴避圈。」大角羊哼一聲,不太開心的說道。
「好吧,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龍族有些隨意的擺擺手說道。「平常這麼嚴重的疏失,我一定會追究元老院相關的責任,但是……」他看向我,微微歪著頭,瞳孔變窄了一點。這對龍族來說是什麼意思?「我現在太好奇了,好奇到決定忘記這不重要的小事情。」
高大的龍族朝我走了過來,我努力避免自己表現出不自在的樣子。
他真的好高。
「你知道我們是誰嗎,里希特?」他以近乎吟唱的方式緩緩說道,我想我看見了他分岔的粉紅色舌頭。
我只能搖搖頭,挺肯定表達我對「他們」的理解,對現在這個情況一點幫助都沒有。
「我們是真正控制世界運作的人。」他言簡意賅的替我解釋了,以單純陳述一個明顯到不行的事實那樣。「在世界的側面,扯動絲線,確保所有事情都有按照計畫發展。」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皮克西爾波克。「就在被你打擾之前,我正在和你兄長解釋,我們能用上他的力量。」龍族將頭湊到我的前方。「我們吸收有潛力的的成員,加以培訓。一般來說,年齡會是……」
我用眼角餘光注意到了,蓋拿正將手伸向凜冬的握柄。我對上劍術大師的目光,確認他的意圖。這並不僅僅是焦躁的表現而已,蓋拿打算趁龍族心思都在我身上的時候,抽出劍來,大開殺戒。
此時,無數的資訊閃過我的腦海。
蓋拿想盡辦法,不讓我和他們接觸。但現在我們接觸了。
他們打算吸收皮克西爾波克,而蓋拿對此沒有意見。
就目前很有限的資訊,他們是一群很有權力的人,而且了解關於異能──還有世界──的真相。
龍族和大角羊,毫無疑問是異能者。從蓋拿的反應看起來,龍族比他強。我沒有看到龍族攜帶明顯的武器,蓋拿或許想要靠著凜冬在手上的優勢先發制人。他打算隻身對抗其他人,而且表情並不像勝券在握,更接近做好了必死的覺悟。
牌桌上的卡太少了,所有參與者都坐在桌邊打著各自的算盤,只有我,什麼都不知道,被像是籌碼那樣的推到了中央。
周遭的時間,無限放緩了。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或是這個現象是不是我引發的。
我看了眼皮克西爾波克,嘗試解讀他的想法。
緊張、不安,還有不知道情況會如何變化的恐懼──他感覺到了蓋拿的異樣。但除此之外,還有……期待──以意志重塑世界的機會,被放到他面前。不再是天馬行空或海市蜃樓,是真的發生了。為此,他已經準備好伸手接下,並且願意付出任何被索取的代價。
接著,是蓋拿。
我注意到,有一絲紅暈自劍術大師深藍色的眼睛中開始擴散。他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而蓋拿會採取任何可行的手段,來避免我和他們扯上關係。即便,那將導致他的死亡。
那麼,我呢?
我突然回想起,大師尤拉匹其中一堂課,講述關於面對兩難困境時的抉擇。
現在有點後悔,我仍然沒有理解大師想要傳達的東西。如果以後還有機會,我絕對會認真又謙遜的,好好聽聽哲學家們到底試圖闡述什麼人生大道理。
一直以來,我似乎總是身陷在各種複雜的困境中,來自過去的束縛使我無處可去。僅僅是身分,生而為雜種這個原因,讓我的生命就只剩一些極度有限的選項,所以其實基本上沒有太多什麼好考量的,就只是像水流會往低處去而已。
那麼現在呢?
我很確定,蓋拿就算成功以某種方式讓我們都逃離好了,如果他們如同那龍族所宣稱的,是真正控制世界運作的人,絕對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我們的未來恐怕就是永遠的東躲西藏,而這還是我和蓋拿都活下來的情況。
那如果我決定,一頭闖入這個蓋拿極力嘗試讓我避免的未來呢?
除了蓋拿明顯很不喜歡之外,一切都是不明。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這個選擇應該可以排除蓋拿在接下來衝突中喪命的可能性。
或許,我當初該強硬一點,向蓋拿問清楚,這一切的緣由到底是什麼,現在才不會陷入這個詭異的困境。
「他們」到底在幹嘛,吸收了有潛力的成員培訓完以後呢,按照計畫發展的「計畫」究竟是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算了,想這個真的於事無補,畢竟,我一直都以為,時間還夠──即使劍術大師不斷提醒著我相反的事情。
我又看了眼蓋拿,下定了決心。其實比我想像中的容易很多,這兩種可能的結果,已知變量的差異太大了,根本沒有需要掙扎的空間。
如果有一天,我也想要保護那些無法保護自己的人,我想,我不能永遠依賴別人的保護。
抱歉了,大師。這大概就是,遲來的叛逆期吧。
「不!」我的音量比我想像中的大了很多,但至少讓蓋拿愣住並停下動作,成功達到我要的效果。
「抱歉……你說什麼?」龍族被打斷了,但他歪著頭,很有禮貌的嘗試理解我的意思。
「呃……」我的視線迅速在所有人身上跳躍著,大角羊的不滿很明確的增加了。「我是說,年齡不應該是問題。」龍族抬起一邊的眉毛,讓我懷疑自己根本就答非所問。而一旁的大角羊,此時不悅的情緒波動強烈到我都能直接字面上的從空氣中讀到了──這給我一個靈感。「我直接通過……」我假裝想不起來要怎麼稱呼他,效果顯著。「……的『迴避圈』,這不是應該代表,我有足夠的資質嗎?」我也記得假裝沒有聽過那個詞。
反正不管他們有沒有買帳,龍族臉上的笑容,和大角羊醬紅色的臉,都顯示事情照我像要的方式發展了──大概有吧?
「我剛剛說,『年齡不會是問題,你已經展現出足夠的潛力』。」龍族的笑容更深了,讓我有點尷尬的抓抓耳朵。「不過你這麼一說,讓我有了個有趣的想法。」他看了大角羊一眼,給我一個露出他滿口尖牙的笑容。啊,這就是弄巧成拙吧。「高橋大師你怎麼說呢……」大角羊揮揮手,打斷龍族沒說完的話,示意他從這裡接手。
「肉食動物們,總是以為自己的力量凌駕所有人之上。」他不屑的啐道,抬起右手,用食指在頭上畫了一圈。棕色的圓環從地上刻蝕而出,將我和大角羊包在其中,散發著黯淡的光。而龍族後退幾步,離開被封閉的圓形範圍。「這是非常簡單的力量測試,我會擠壓你,逼出意識圈,讓你能使用力量。」我已經感覺到凝滯的空氣,大角羊展開了他的意識圈。「然後我就會開始推你,不斷提升力道。如果你能保持在圈內一分鐘,我就承認你有足夠的『潛力』。」他最後兩個字是咬牙切齒的說著。我還以為,草食動物沒辦法做出這種行為。
「不,這太危險了!」大師昂塔拉好像終於從漫長的延遲中反應過來,驚慌失措的說道,看向蓋拿希望得到一點支持。
「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問題。」我不認識的斯諾聳了聳肩說道。
「給他一點教訓就好。」蓋拿說道,他的手仍然緊握在劍柄上,微微顫抖著。「弄死的話會很麻煩。」
「哈!」大角羊諷刺的笑道。「我會盡量的。」
有點尷尬,我想蓋拿是對我說的。
「你們兩個認真一點,這不是鬧著玩的!」大師昂塔拉說道,蓋拿沒有反應,另一匹斯諾又聳了聳肩。「里希特,快道歉!你不知道大樹可以做出什麼事情來……」
嗯……我想我錯怪大師昂塔拉了。但我只是對他歪了下頭,裝出不解的樣子。
「大師烈陽……」他轉向龍族求援,但烈陽只是看了我一眼。
「我想決定權在小狼身上。」烈陽給我一個笑容,然後將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開始了,小狼!」大角羊顯然已經等到不耐煩了,逕自說道。
我感覺到……擠壓。他說這是逼出我意識圈的方法,但蓋拿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或許和大角羊是草食動物有關?
我發現他說謊了,他已經開始推我。沒有準備好,讓我腳步歪了一下,我看到大角羊露出很滿意的神情。
推力很弱,可以光靠繃緊身體就擋抗住,但是那個……擠壓,讓我有點在意。
他在……刺探我,在我的……記憶中窺視著。
什麼?
像是直接被攪動大腦的不舒服感,他以某種方式,讓我的羞恥感高漲。
所有最不堪的回憶、無法入眠的夜晚、在歡騰和喧囂中顯得過於死寂的孤獨、緊緊擁住自己卻無法擺脫的寒冷……
大師昂塔拉說得沒錯,我的確不知道,異能者可以做出這些事情。
「你就只是個雜種!」
「沒有人要你。」
「名字呢?」
「怎麼可能有,他可是個雜種!」
所有傷人的話語,在我腦海中不斷響起,像是將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惡狠狠的再次剝開一樣。但更多時候,最恐怖的是如同不存在一般的,被所有人忽略的虛無。
大角羊在笑。
我並不確定,這是不是正常的程序。如果剛剛哥經歷的測驗也是差不多模式的話,我就能理解會什麼他會發出那些情緒波動了。不管怎麼樣,現在我只想趕快結束,所以我放出一部分的意識,準備抵抗大角羊的推力。
但顯然,他就在等這一刻。
大角羊完全沒有打算要循序漸進,我能感覺到他鼓起意識的漣漪。這種強度,如果我是普通人,飛出個十公尺遠都不奇怪。
只是他並不打算這樣就罷手。我的腦海中又閃過了許多畫面,包含被開膛破肚的皮克西爾波克,而那隻獵狼犬繼續自他的臟器中翻攪,找著什麼。然後是蓋拿,以被折斷的凜冬撐住身體,跪坐在地,渾身是血的,沒有任何動作。再來,是無邊無際的虛空,周圍只有數不清的大小碎片和死相各異的屍骸。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清楚,所有傳到耳中的尖叫聲,都是我造成的。下一個畫面安靜多了,只有摩墨斯,站在無光的漆黑海面上,緩緩沉入水中。他朝我伸出手求助,但我搆不著,只能看著小狼崽最後滅頂,還有他失望,但並不意外的神情。
這就,太過分了。
我展開意識,形成一個完整的領域。
大角羊顯得非常訝異,而不管他對我做了什麼才讓我看到那些畫面,都失效了。
他所放出的力量,就像是無力的氣流,撞上堅實的牆那樣沒有一絲懸念的消散。
瞬間湧起的羞愧和憤怒,大角羊鼓起強大數倍的力量,以衝擊波動往我砸過來。這次的力道,已經會讓普通人當場死亡了。
我感覺到大師昂塔拉展開意識所產生的漣漪,他打算要出手干預。但已經來不及了,大角羊的波動馬上就會擊中我。
我目前為止的短暫生命,都在應對惡霸。我其實挺可憐他們的,各種層面。我並沒有說受到他們欺負的自己並不可憐,但是這並不會改變他們也很可憐的事實。而我深信,可憐人應該要相互扶持。
所以,我今天要幫這大角羊一個忙。
藉著剛剛被他挑撥起的怒火,我鼓動了相對應的力量,對著大角羊放出衝擊波動。
我只能說,我好像低估了自己的憤怒程度。
回過神來,只見懸浮在半空中、四肢呈現怪異扭曲角度的大角羊,還有其他朝我投過來的詫異目光。
除了大師烈陽,我相信那就是龍族哈哈大笑的樣子。
當然,還有蓋拿──手依然按在劍柄上,我看得出來他正考慮,要不要趁這個優勢被擴大的狀態出手。
我小幅度但堅定的對他搖搖頭,劍術大師猶豫了一下,最後身體雖然沒那麼緊繃,不過神情依然掙扎。
「我想,這應該是『同意』。沒有過度解讀吧,高橋大師?」龍族對著大角羊沒有焦點的雙眼揮揮手,愉悅的……唱道?「明天早上六點,那個……你們怎麼叫的?」他歪了下頭,像是在回憶著什麼。「訓練……練習……對,練習場。只帶非常必要的物品,其他東西可以等抵達以後再列印就好。」
「明天早上?」我完全沒有準備好這個結論,強壓下詫異的情緒問道。
「我們本來打算完成測驗就直接動身的。不過有鑑於……」他看了一眼懸浮在半空中,失去意識的大角羊。「……你給了我們這麼有趣的『驚喜』,高橋大師可能會想要參觀一下你們的醫療設備。」
龍族用他的爪子搔了搔下巴,環顧了房間。
「大師蓋拿,如果你方便的話,麻煩送我們的兩匹小狼回去。想必這個有趣的夜晚,對於成長期的年輕人來說過於漫長了。」龍族再度說話,那發號施令的口氣讓我確定他是某種高層人物。「大師昂塔拉,請你替我們指出醫務室的方向好嗎?」
蓋拿朝我走了過來,面色沉重。那使我耳朵不由自主的垂下,無法直視劍術大師。
「喔對了,」龍族出聲叫住我們。「雖然之後還會有機會,但請讓我擁有這個殊榮。」他對我眨了下單邊眼睛,露出一抹狡獪的笑容。「里希特,議會歡迎你。」
皮克西爾波克的寢室在更高樓層,蓋拿以不容質疑的語氣命令他先上去。哥回過頭看了我們幾次,神情非常複雜,但還是聽話的踏上臺階。
我和蓋拿無聲的繼續走了一小段路,但彼此沒有說出口的話都太多了,足以讓人窒息的沉默鯁在喉頭。在我累積足夠勇氣的之前,蓋拿先停下了腳步。
他從後方搭住我的肩膀,將我轉了過去。魁梧的劍術大師用深藍色的眼睛俯視著我,我注意到他在微微的發抖。
「現在還來得及。」蓋拿開口說道。「馬上就走,我和你。只要到了穀神星,就算那條老爬蟲還在睡,我也能要求晉見黯牙……」
人生中少數的時光中,我選擇聽從了感受,而不是我的理智。
我向前一步,抱住了蓋拿,將頭埋進他強壯的軀幹之中。蓋拿反應不過來,一時語塞,但很快,他的身體便放鬆下來,也抱住了我。
那堵高牆塌落了。
「我剛剛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害怕失去你。」劍術大師滿身是血,一動也不動的樣子。我沒有想像過,我會如此害怕那個畫面成真的可能。「請不要……再這麼做了好嗎……」我的聲音有點哽咽,但我強迫自己不要哭出來。「我最討厭……被丟下的感覺了。」
過了好一段時間,蓋拿都沒有說話,他只是沉默的將下巴靠到了我的頭上。是……松樹的味道。
「而且,我怎麼能那樣對你?」我腦海中閃過了蓋拿和大師維若並肩走在長廊上的畫面,那時蓋拿臉上的表情,是我記憶中看過他最開心的樣子。「再說了……『真正控制世界運作的人』欸,你不覺得,我能夠……達成某些事情嗎?」我吸了吸鼻子,不想把鼻涕擦在蓋拿身上。
「你……你……」他的語氣非常猶豫,像是咬破某些非常苦澀的東西那樣。「你會……」嘗試幾次以後,蓋拿放棄了他說不出口的話語,將所有零散的字句嚥回去。
他放開我,後退一步,低頭看著我的眼睛。
「凡事必有代價。而很多時候,代價都過於高昂,」他在我頭上撥了撥,替我整理一下被弄亂的毛髮,並且讓耳朵重新立起來。「特別是對你這種善良的人來說。」
「我想要,保護那些無法保護自己的人。」我重申道,感覺到某些東西更堅定了我的想法。「或許以後我會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這就是異能之所以存在的目的。」我緩緩的說著,直視著蓋拿深藍色的眼睛。「讓擁有力量者,去背負起責任,保護弱者。」我看見了,自己的樣子。「而我,是有力量的。」
「我知道。」蓋拿輕聲說道。「我一直知道。」他將手從我的頭上拿開。
「而且……我想要獲得完整的訓練。」我低聲說道。「異能其他,關於於建設的面向。」
蓋拿以沉默回應。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他擅長的事情。
「議會不是慈善事業。」良久的沉默以後,蓋拿以幾乎無法聽清楚的音量說道。「他們索要的代價……所以我說,與力量相伴的,是你無法想像的危險……你沒有義務,去為了那些毫不在乎你的人……這不值得……」蓋拿緊緊的咬著牙,嘗試從齒縫之間吐出斷斷續續的破碎字句。
「我想,這些事情,都應該讓我自己決定,不是嗎?」果然是叛逆期吧。「去體驗、去挑戰、去質問,去……得到答案。」
蓋拿又沉默了。我強迫耳朵維持在立起的狀態,不要因為罪惡感而下垂。
「再說,我又不是回不來了。」我嘗試說笑,但我突然才發現一個問題。「我還能回來對吧?」
「喔,理性在上啊!」蓋拿苦笑著說道。「你某些方面的少根筋,實在是到了超現實的地步了。」
我有點尷尬了抓了抓耳朵。
「六年。」蓋拿替我解釋道。「一般情況下,六年後便能完成訓練,然後……就是分發階段了。」
「什麼是分發?」我歪了下頭,向他問道。
「這就需要你自己去經歷了。」蓋拿緩緩的說道。「我需要放手了,對吧?」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想我們已經理解了彼此的想法。
「我差點忘記了,關於暴風海大學實習生缺的事情。」我有些慌忙的說道,剛剛才想起來,這段時間實在是太緊繃了。「你能……幫忙把機會給摩墨斯嗎?畢竟……看起來我用不上了。」
蓋拿的表情來有些訝異,但他並沒有要我多解釋些什麼,便點點頭答應了。
之後,我們又各自沉默了一陣子。
「我會很想你的。」說出口以後,我才發覺這真的有點尷尬。所以我只好抓了抓,有點熱熱的耳朵。
「我也是。」蓋拿有點鼻音的說道。「快去休息吧,你明天會用上的。」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說道。「我還是有點後悔,當初沒有先睡好。」他再次給了我一個微笑,然後便轉身離開。
我站在沒有人的走廊中,目送著蓋拿的身影消失,直到完全聽不到他的腳步聲為止。
終端提示我時間到了,我按掉鬧鈴,自床上坐起來。
環顧寢室,細細品味著這有點奇怪的感覺。
就像是每一個重複過無數次的日常一樣──其他的大灰狼身上傳來以穩定節奏脈動著的波形,是深度睡眠週期的特徵。有幾個波形偶爾會夾雜著尖銳轉折的脈動,可能是在做惡夢。但不管怎樣,所有人都還在睡。
除了我之外。
意識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做這件事了,真是說不上來的怪。但我想,來自格雷的那個部分,讓我能夠很簡單的放下這種沒道理的異樣感。
我不發出一點聲響的離開寢室,然後踏進安靜的走廊。
我本來以為會有某些回憶湧現,或之類的狀況。但顯然,我真的不是很在意這個不在意我的地方。我對於充滿可能的未來,更有興趣。
蓋拿最後還是沒辦法告訴我,他的擔憂到底是什麼。但我想,他願意讓我自己嘗試去面對,或許就說明了某些樂觀的可能性。
拐過那熟悉的岔路,我進到了通往練習場的長廊。
一個高大的身影,矗立在走廊的盡頭。
「之後,就要靠你自己了。」蓋拿說道,看了一眼後方練習場的方向。「不是全部危險都是能被看到的,所以絕對要隨時準備好你的防禦圈。去交朋友,找到能夠信任的夥伴,是對於存活至關重要的事情。感到徬徨躊躇時,傾聽自己的內心,那永遠不會錯。不要害怕展現力量,你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異能者,確保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情。但這並不表示,不需要謙遜,謙遜永遠是好老師。不要低估草食動物的力量,外表是會騙人的,強大的異能者不應該被表面的假象所迷惑。不要去玩食物合成機,那比看起來危險很多……」
我想,蓋拿的忠告一時半刻是說不完的了。所以,我向前緊緊的抱住了他。我真的覺得,自己應該早點開始做這件事情。
「……不要……不要讓他們腐化你,不管那些甜言蜜語聽起來多誘人!」我能辨認出蓋拿哽咽的聲音,但只是繼續靜靜的聽著。「……永遠記住,你是誰,然後,永遠為自己,感到驕傲。」他用吻端碰了碰我的頭頂,我感覺到溼溼熱熱的氣息。「而我永遠以你為榮。」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輕輕的推開我,再次看一眼練習場的方向。
「時間差不多了。」他抹了抹眼角,溫柔的說道。
我有太多話想說,但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說起,所以最後只能點點頭回應。
「收下吧,這是為你量身訂做的。」蓋拿解下了他腰間的佩劍,我才注意到,那不是凜冬。
是一把標準的手半劍,十字形的護手兩端各有一個小小的六角形,劍柄圓球也是一樣的六角形構造。劍鞘看不出材質,是純白的,但在最尖端的顏色,有些朦朧──像是將灰燼和著雪,然後抹開。
「這是『灰雪』,它會照顧好你。」我接過手半劍,感受到問候的共鳴。「完整的精金武器非常珍貴,可不要搞丟了。」
我從來不曾在室外,看到蓋拿沒有配戴凜冬的,感覺有點違和。但我不打算把剩下的時間,花在發表對劍術大師外型的看法上,所以決定滿懷感激的將灰雪繫上腰帶,感受著那令人安心的重量──這是一份價值無法估量的禮物。
「謝謝你……」我用上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能繼續說下去。「這段時間以來,所有……所有你教會我的一切。我很珍惜……全部。」我知道自己再多說一個字,眼淚就會流下來了,而我不想讓劍術大師繼續替我擔心,因此只是咬住了牙齒,強行打起精神,以微笑作為收尾。
「你也是……」蓋拿說道,他也用笑容回應我。「所有你教會了我的一切。」
「保重,大師。」我向蓋拿鞠躬,放低耳朵,嘗試表達那些我不知該從何訴說的情感。
「保重,里希特。」他輕輕敲了我的腦袋一下。「快去惹禍吧!」蓋拿轉過身說道,緩緩的往練習場的反方向走去。
聽著腳步聲在空曠的長廊中迴盪,我深深吸了口氣,毅然的起身,往室外走去。
「很好,大家都到了。」大師烈陽愉快的說道,轉過身去開始比劃著什麼。
高橋大師默默的站在一旁,雙手抱胸,看著積雪的山谷。他應該是已經完全恢復了,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狀。不知道大角羊在想什麼,我並不熟悉那水平瞳孔的視野範圍。不過就算有某些想法,他也不像是有打算和我們分享的樣子。所以我又掙扎了幾秒鐘是否該向他道歉以後便放棄,將注意力移開。
我可以晚一點再重新培養我的社交技巧──大概吧。
「嘿,」皮克西爾波克用手肘輕輕撞了撞我的腰際說道。「你還好嗎?」
「沒事。」我抹了抹臉頰濕掉的部分,困惑著為什麼我總是沒辦法支配眼淚。「你呢,會緊張嗎?」
「有一點。」哥誠實的答道。「但我想……我太興奮了,沒辦法緊張。」他搓搓手,尾巴小幅度的來回擺動著。
「讓他們全都吃屎,對吧?」我以輕鬆的語氣說笑,得到了哥的露齒笑容作為回覆。「喔,這是……你選的嗎?」注意到繫在他腰間的,是那把土耳其軍刀以後我問道,心中湧起了有點複雜的感受。
「對啊,蓋拿讓我挑。」哥將手搭上刀柄。「我覺得我們一起經歷了很多事。」他語氣十分愉悅的說道,顯然覺得我應該也要欣賞他的幽默感。
我抓了抓耳朵傻笑著回應,決定暫時不要理會那些複雜的感受。
突然,沒有任何預兆的,一個……裂口,出現在我們面前。
這是……什麼東西啊?
我發現我似乎能看進去……裂口的……另一邊,有點像是某種金屬牆面……
「快點,奇異物質可是很珍貴的。」大師烈陽指著裂口說道。「進去。」
奇異物質……裂口……我迅速的把這些資訊組裝在一起,得到一個結論──理性在上啊,這是蟲洞!
我本來以為我們會搭飛艇、膠囊高鐵,甚至是星艦,但是蟲洞……這完全是另一個維度的浮誇了──字面上的!
皮克西爾波克完全沒有理解過來,非常困惑而且不確定的看著蟲洞。
注意到了大師烈陽開始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讓我下定決心率先進去,不要浪費時間。畢竟,也該是時候,再次一頭衝進未知的迷霧中了──我相信,這會變成我的嶄新行事風格。
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我可以成為任何人。
向舊身分道別,展開新生活。
全新的開始,全新的機會。
洞悉世界運作真相的機會。
掌握能夠保護所有人力量的機會。
「這是蟲洞。」我向哥解釋。他歪著頭,折下了一隻耳朵,還是沒有理解。「快跟上!」我大笑著,決定用親身示範能比較清楚的說明。
所以我轉身跑向蟲洞,沒有一絲遲疑的往開口跳去,縱身躍入,無窮無盡的可能性,還有,在前方等待著我的未來。
我一邊墜落,一邊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