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
空洞……將會吞噬一切。
「為了讓咖啡冷得快一點,因此早期會將咖啡倒在碟子上飲用。直到散熱高效又輕薄的瓷器普及之後,以杯子喝咖啡才變成新的大眾習慣。」我舔掉了碟子裡最後殘留的一點咖啡說道。
「用碟子喝咖啡……」路瑟抓了抓耳朵,顯然十分困惑。「那不是很不文雅嗎?」
「我想這例子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示範,文雅還是不文雅,都是信口胡謅的。」我把碟子朝路瑟扔過去,他以支配接住,讓白色小圓碟停滯在他吻端前方。
我暗示性的看了水槽一眼,他嘆口氣,放低耳朵,擺出認命的表情,開始洗碗。
我總是覺得,這個過程非常賞心悅目──路瑟引導了足量的水流以後,直接將相態變化成超臨界流體,然後把待清洗的碗盤穿過超臨界流體構成的薄霧狀簾幕結構。
非常……駭人。但實在是……很美。
「這真的有必要性嗎?」路瑟喃喃的抱怨,一邊將帶有髒污的部分還原成流體,引導進牆上的廢物處理槽中。「我可以想到其他十種更簡單的方式處理髒碗盤。」
「我不會沒事要你洗碗好嗎?」我沒好氣的說道。「重點是控制練習,而且用二氧化碳就太容易了。我的指導者花上三年,才讓我成功弄出超臨界流體水來。」伸展了一下身體,我聽著關節喀喀作響,一邊緬懷那已經遠去的青春。「隔年成功直接將髒污從用過的餐具分離,我永遠忘不掉那四年間我洗過的每一個髒盤子。」我聳聳肩,對路瑟咧嘴一笑。「我相信這個過程是可以複製的。」
「如果你不要那麼用力的『相信』使用過的杯子,『應該』要是髒的,我很肯定我早就能辦到了。」路瑟將乾淨的餐具收回儲物櫃,他甚至不需要用手勢輔助。「大灰狼的意識聯合真不是普通的頑固。」
「少抱怨,你掌握異能技藝的速度已經打破所有紀錄了。」要說我的自尊沒有任何過不去的地方,就是說謊了。這才第幾年,第三年嗎?
「我有個非常厲害的老師。」路瑟向我低頭鞠躬,耳朵放低並向後擺去。要不是那太得意的露齒微笑,看起來實在很真誠。
「不要浪費力氣奉承我。」我用鼻子噴了口氣說道。
路瑟重新站好,但卻用非常快的速度舔了一下鼻子,而且那抹得意的笑容還是掛在臉上。我打算晚點再教訓他,之前已經說好值勤時段的界線了。
「為什麼我們會說到這個?」我走到起居室的觀景窗前面,看著正在從穀神星星港裝載歐吉拉水晶的商船。
「喔,你是說用碟子喝咖啡的歷史嗎?」路瑟以很隨意的姿勢坐上沙發,逕自將卡農果汁從冷藏櫃打開的一個小縫隙中引導出來,在他面前形成數顆同樣大小的黃色球體。「你正要說,內行星戰爭的轉捩點。」
我沉默的看著路瑟張大嘴巴,一口一口的吞掉黃色球體,那個可愛的樣子讓我嘴角上揚。但是句子最後面的那幾個字,就像是黑洞一樣,將我所有說笑的餘裕吸走、扯碎。
「這兩個話題是怎麼攪在一起的?」我有點懊惱的揉揉額角問道,在路瑟對面坐下。難道我的專注力也開始下降了嗎?
「嗯……」路瑟有些欲言又止。他靠上椅背,推了顆果汁球到我面前。「你談到內行星戰爭的時候,通常會這樣。」他轉開視線,看向一旁的地板,抓了抓耳朵。「我們上一次在小行星帶,還有農神星星環附近的時候也是。你總是特別容易……喝太多咖啡。」
是因為異能者間的波動共鳴,所以他才注意到的嗎?還是說我也因為路瑟過於直率和單純的性格,而忽視了他細膩敏銳的心思?有沒有可能,更簡單又合理的,就只是他很在意我呢?
「說轉捩點其實不太準確。」我張開口,吞掉黃色球體,享受那特殊的香氣在口中炸開來的感覺。「基本上,中途島之役就是休止符了。」
我拿起終端,確認值班時間差不多結束,和亞瑟交接了一下工作,回覆那些需要先處理的訊息。然後,我嘗試放鬆身體,癱在沙發上,看著起居室的頂部,組織該如何非常簡略的敘述整個事件。
路瑟對上我的視線,棕色的大眼睛,靜靜等待著。
當我醞釀著情緒的同時,房間照明切換到黃昏時段,模仿夕陽餘暉的七色漸層天空,顯示在起居室的天花板和牆面上。
或許,是因為路瑟的陪伴,又或許,是因為已經過了夠久的時間,讓我能夠沉澱,並重述那段記憶。
「那時,我是帝國之心的實習三副,跟在還是大副的亞瑟身邊。」雖然胸口沉悶的難受,但想起某些往事,都還是會讓我嘴角上揚。「內行星戰爭已經膠著好多年了,大小衝突不斷,不過其實並沒有真正非常慘烈的大規模戰役。」
我將幾塊精金從隱密夾層中拉出來,拆解成細沙狀態,懸浮在沙發前的茶幾上。我發現,像講故事那樣,以抽離的視角,能夠比較容易且客觀的回顧發生過的事情。
「直到……聯邦把秘密研發的啟示錄等級光束成功實裝在戰艦上。我們於戰後確認,配備這武器的戰艦總共有四艘被建造出來,分別是戰爭、瘟疫、飢荒,和死亡。」
天啟四騎士之一──戰爭號──精金開始組裝成那艘戰艦的樣子。比起戰艦,那其實更像是要塞,是一顆直徑大約四十公里的超級巨大球體,內部裝配非常多的反射鏡面、加速器,還有超高功率的能量發射源。而球體背面,則是更加巨大的十字形骨架,需要的時候可以展開成許多分支,作為散熱用途的結構。
「而聯邦顯然打算,以直接對帝國旗艦發動攻擊,作為秘密武器的初陣。」
在靠近我的茶幾桌緣,我以細沙拼成帝國之心艦隊──包含長徑二十五公里的旗艦、六艘巡洋艦、兩艘戰列艦、五艘驅逐艦,和一艘動力艦。艦隊以熱匿蹤潛行模式航行,所以驅逐艦群在最前方,組成四角椎隊形,展開隔熱盾,掩護艦群。
「我們依然不是非常確定,為什麼艦隊位置會曝光,但那不是很重要。」
戰爭號緩緩展開了全部的散熱骨架,像是天使展翼那樣,接著主砲閃爍。
「帝國之心被擊中的瞬間,裝甲官立刻切換成燒蝕裝甲應對,但啟示錄等級的光束功率太高了。分析攻擊波段需要時間,只能確定完成計算以前,帝國之心就會被燒穿。」
帝國之心的艦艏開始融解,噴出許多細小粉塵漂浮著。融化的部分一路往更深處侵蝕,眼看艦橋就要遭殃,侵蝕卻停止了。
「盧卡斯……」我當時甚至記不住他的名字。「艦長盧卡斯將傾聽號移到了光束的路徑上,試著以隔熱盾爭取一點時間,但顯然在那種等級的能量面前不是太有用。」
位在艦隊最前方、處於四角椎頂點的驅逐艦移動到戰爭號攻擊路徑上,替帝國之心承受砲火,開始融化。
「同時間,司令正在痛斥著決定要干預的我,打斷我的鼻子,讓我失神了太久的時間,錯過有效反應窗口。我甚至沒有注意到和傾聽號的通訊什麼時候斷開的……」
蒸發超過一半船體的驅逐艦失去動力,開始按照慣性漂流。而戰爭號的散熱面板蒸騰,像是要融化了一樣。
「司令解除了我的職務,因為我認為應該要讓擁有最多層燒蝕裝甲的帝國之心作為屏障,確保其他船艦能夠撤退,同時爭取時間進行傾聽號倖存者的救援作業,但他則是命令巡洋艦群移動到戰爭號的砲火路徑上。大概是因為剩下的驅逐艦都離太遠了,而戰爭號也位於戰列艦有效射程之外,他看不出來我們有別的選擇。」
巡洋艦開始移動,打算以船身當作盾牌,掩護旗艦。
「帝國之心艦隊的巡洋艦群又稱『德意志之盾』,但不是這樣用的……無論如何,我想他們都很樂意接受這個任務,可能和某種『榮譽心』有關係。而我覺得那是無法理解的愚蠢,因為這種程度的攻擊之後,武器沒有冷卻個十幾個小時是不可能再次開火的。當然,那時我正被拖出艦橋,無法表達我的看法。司令打算把我丟進禁閉室,多少應該和我說他是『沒有一點腦袋的白癡』有關。」
巡洋艦群都還在移動著,但此時,戰爭號的主砲再次閃爍。
「從結果來看……我想我也是『沒有一點腦袋的白癡』。」我用掌心按著額頭說道。「不……應該說,我們每個人都是。」
帝國之心被擊中,融化的範圍繼續擴大加深,而顯然巡洋艦群來不及在旗艦艦橋遭到擊毀之前,趕到攻擊路徑上。但突然間,攻擊停止,因為戰爭號炸成了碎片。
「前一次攻擊的空檔,讓波段的分析完成,裝甲官靠著切換全反射裝甲幫我們爭取到了多一點的時間。而和我的預期相符,啟示錄的確需要很多時間來散熱,但是對方的指揮官,顯然無法放棄擊毀帝國之心的機會,決定……冒險。」
戰爭號的碎片四處飄散,而傾聽號剩下的半截殘骸也是……至少在最後爆炸之前。無數的細小碎片……開始了永恆的漂流。
「我想……就在那個瞬間,我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我終於決定,去做我早就該做的事情。」我揮揮手,將除了帝國之心外的模型全部拆回精金細沙。「我以家主身分奪走了帝國之心的指揮權,向聯邦指揮核心的所在處──中途島要塞──下達最後通牒。」
精金沙在路瑟那端的茶幾上方,形成了中途島要塞和大和艦隊的樣子。許多個正二十面體組裝成的巨型防禦結構,周遭停泊著上百艘戰艦。
一道薄幕自茶幾中央升起,隔開中途島要塞和帝國之心。
「我們進行了……很有趣的對話。不過,簡單來說,他們想當然拒絕了我的無條件和平要求。」
帝國之心最外部的精金沙開始脫離旗艦,在四周隨機飄動著。當幾乎全部的精金都脫離帝國之心,只留下基礎維持船艙的結構以後,我給出命令手勢,精金沙開始脈動、閃爍,頻率和速度開都愈來愈快,接著依循特定的軌跡開始移動,最終形成一個高速奔騰的首尾相接符號。
沒有起始、沒有終點、沒有邊界、沒有極限──無限。
「來昂當時是帝國之心首席工程師,我命令他打開一個會耗盡旗艦能量的小型蟲洞,將中途島要塞和我們的空間相連。」
分隔兩邊的薄幕中央,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開口。
「我給了他們十分鐘考慮投降,又給了十分鐘讓他們撤離……但他們都拒絕了。」
聯邦的艦隊和要塞,立刻朝蟲洞開口射擊,無數砲火穿過扭曲的空間,但全部被帝國之心的無人機攔截了下來。
「對方人數在我能夠壓制的範圍之內,但是他們有三個異能者──兩個伽馬和一個貝塔──貝塔很強,艦隊和要塞都在他的意識領域之內,這個狀況下的意識聯合韌性讓我沒辦法直接解除他們的武裝。」
聯邦的攻擊愈發猛烈,但那麼小的攻擊窗口對於能以無人機進行防守的帝國之心非常有利,即使是高功率光束或粒子束武器都無法突破無人機群。而那種超級武器,每次開火需要的冷卻時間都太長了,沒辦法真的起到什麼作用。
「我再次給了他們停火投降的機會……但我的提議還是……沒有被接受。」
在旗艦上方繞行的無人機群,速度愈來愈快,發光的強度也愈來愈亮,直到看起來就像一束扭曲的銀流。
「所以……就只剩下一個選項了……」
無人機自無限符號的端點,分成兩股洪流,以萬鈞之勢同時灌入蟲洞,從另一端湧出。
淹沒,一切。
「異能者參與加固的意識聯合太強韌了,所以,我只好同調無人機,共鳴鑲嵌在機體邊緣的精金,將聯邦的戰艦,一艘接著一艘,全部擊沉。」
像是蝗蟲、或是行軍蟻,精金銀流所到之處,戰艦就被撕裂成大小不一的殘骸。
不用多久,數百艘艦艇全數失去反應,只剩下緩緩轉動、飄盪的碎片。
而被無人機群重重包圍的要塞本體,還在做徒勞的抵抗。「我又要求……」其實,更接近哀求了吧,我想。「……他們投降,但艦隊的全滅,顯然並沒有動搖他們的意志,恐怕還更加堅定了。所以……」如同濃霧般籠罩在要塞之外的精金沙,聚合之後分出數十股支流,打穿要塞的外殼,灌進了其內,湧動流竄、侵蝕吞噬,將巨型結構瓦解。最終,要塞像是熟透落地的果實一般,從內部炸開來。
大小不一的碎塊、失去目標的無人機,還有無以數計,沒有顯示在這幅地獄般景象中的……軀骸,都一同在無聲的太空中,隨著無法實際觀測到的場域,一邊漂浮、一邊墜落。
「總共九十八萬兩千三百六十五人,五十五萬是要塞駐軍,其中又有差不多十萬的非戰鬥人員。」我放開意識,精金細沙全部落下,在茶幾和地板上灑成一片。「我把他們全殺了。」
我看著自己的手指,搓了幾下。然後抬起視線,聚焦在路瑟臉上。
你會怎麼看我呢?
起居室的照明切換成夜間時段,四周陷入黑暗。當我適應了微弱的光線以後,路瑟維持著之前的坐姿,眼睛閃爍著自脈絡膜層反射出來的光,表情似乎在沉思著什麼。
「喔,加上帝國之心的裝甲官。」我補充道。「雖然是德爾塔等級,但將近一百萬人死亡時的悲鳴,顯然還是超過了他的承受範圍。」
以為太空中是死寂無聲的人,絕對沒有聽過那聲嘶力竭的淒厲哭喊。
「他在艦橋尖叫了好久,我不得已只好把他敲昏。接下來的幾個月,首席醫官也被迫將他維持在誘導昏迷中,因為只要一醒來,除了尖叫之外他沒辦法發出任何其他聲音。」他叫……什麼名字呢?上尉……漢斯?對,肯定是的,德國牧羊犬,上尉漢斯。「最後醫官會議一致同意,對他進行人道安樂死。所以我想,這筆帳也應該算在我身上。」
我嘆口氣,然後調整了一下坐姿,因為腰部又有些僵硬了。
「至少有些許寬慰的,他是整支艦隊在中途島之役中唯一的犧牲者。」我想,一部分的我大概也在那時死去了。但那能算是「犧牲」嗎?或是說,我真的能算是艦隊中的一員嗎?我不知道。
我感覺自己更像是棋手,而他們都只是我的棋子。更準確一點,我大概其實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幼崽,把玩著散落滿地的棋子,偶爾放進嘴巴裡咬兩下。
路瑟依然沒有說話,甚至是變換坐姿。說點什麼啊,你這直率又細膩的雜種狗!
「你很……困擾嗎?」路瑟輕輕歪了下頭說道,好像他也很困擾一樣。我並沒有預期到他會是這個反應,抬起了一邊的眉毛。
「是……」我想我需要承認,我偶爾真的會因為回憶起這段往事而「睡不著」。「……也不是。」但我很清楚,我並不是真的對於我做了什麼太在意。
「可是,那是戰爭。」路瑟開口說道。「你必須要保護你的人。」
「暫時假設戰爭真就能讓這些行為正當化好了,可是事實上,我做的事情更接近大屠殺。」我用手撐住一邊下巴,靠上扶手說道。「我唯一沒有被以戰爭罪起訴的理由,是因為我們打贏了。」我的耳朵抽動了一下。「或許再加上沒有人敢。」
「你只是盡了你的職責。」路瑟不放棄的重申道。
「等我站上被告席那天,一定會請你替我辯護。」對於我的回應,他折下了右邊耳朵,好像沒有很欣賞我開的玩笑,我只好繼續說明。「誰不是呢?」路瑟將頭歪向另一邊。「誰不只是『在盡他的職責』,為什麼這樣就沒關係了?」
路瑟的眉頭皺了起來,不解又苦惱。
「聽從一個你這輩子沒有見過,搞不好還根本不喜歡的『領袖』的命令,為什麼就替你的行為開脫了呢?」我用指甲在另一邊的扶手上敲了敲。「長官下令,你就聽從了?」我又對他開了個玩笑,但路瑟顯然並沒有心情和我攪和。
「但是……」他換了個坐姿,搓了搓手。「你並沒有其他選擇啊。」
「選擇一直都在。」我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人被詛咒為自由』。」
「這樣有什麼選擇,大家都只是聽命行事啊?」路瑟看起來有點生氣。「如果違抗命令,會受到很嚴重的處罰啊。更別說,如果你不殺死他們,他們就會殺死你,或是殺死其他你在乎的人。」
「我是說『選擇一直都在』。我並沒有說,選擇不會有代價或後果。」我對上路瑟的目光強調著。「『持劍者,必傷人』。」我的低聲呢喃連自己都差點聽不見。
「別無選擇之下的選擇根本不算是選擇。」路瑟以抱怨的口氣說道。「而且怎麼可能要求,將別人的需求擺在自己的優先順位之前?」
「是的,你說得很有道理。」我以一抹淡淡的微笑回應。「我只是想要提醒,選擇一直都在。如果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就把責任和痛苦讓渡到發號施令的『領袖』身上,是錯誤的。」
路瑟歪著頭,表情還是那樣的糾結,顯然沒有被我說服,甚至是理解我想要表達什麼。
說不定,我其實更希望他永遠也不用懂。
但我並不希望剝奪,他理解這件事情的機會。
嘖,我討厭悖論,僅次於折衷方案。
「回你的房間休息吧,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我說謊了,所以迴避著那棕色大眼睛中的疑問目光。該死的小狗眼神,這東西應該要被列入日內瓦公約禁止事項!
路瑟離開之後,我獨自一人坐在黑暗中,傾聽著耳畔不曾歇止的尖叫聲。
展開意識,自儲物櫃將我要的東西召至掌心,然後放開意識,讓領域消散。
是一枚小小的圓形金屬掛墜,正面的圖案一如我當初的感想──愚蠢──所以我翻過掛墜,讀著背面的銘文。
「Exitus acta probat。」口中的苦澀令我喉頭乾涸,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我緊緊握住掛墜,感受冷硬金屬表面的紋路。「虎徹你這固執的白癡!」對著無盡的虛空,我憤怒吼道,自記憶中構成波形,徒勞發送著已經不會再有回應的聯繫波動。我的挫敗感沒有目標可以發洩,除了繼續責怪無能的自己。
手又開始抖了起來,那讓我認命的嘆口氣,走到觀景窗前的金屬桌上,打算替自己倒一杯咖啡。
當發現咖啡沒了以後,近乎使我窒息的挫敗感來到一個全新的高度。抓起玻璃壺,我想要將它砸到地上,好像那會有任何意義一樣。所以,我只是如同被徹底擊敗似的,把玻璃壺放回原位。
我用雙手撐住金屬桌,低垂著吻端,嘗試暫時從無止盡的空洞中逃離。
或許是這個狀態過於麻木,或許是我下意識的忽略,所以直到路瑟從身後抱住我,我才注意到他的出現。
「不是叫你回房間嗎?」我低聲說道,向那無法擋抗的溫暖屈服。
「我下班了,不用聽你的命令。」他抱得更緊了一點,用下巴輕輕在我左肩上蹭著。
「我們沒有上下班這種事,只有值勤或備勤。」我喃喃的回應道,以右掌搭上他環在我胸前的手臂。
「隨便用什麼專有名詞都一樣,我只是沒辦法放著你不管……」路瑟在我耳邊輕聲說道,耳朵上傳來一陣濕暖的氣息。「特別是你在哭的時候。」
路瑟說完,我才注意到臉頰邊濕濕的毛髮。我已經甚至會忽略這個感覺了嗎?
在臉上抹了幾下,重新站好,我看著觀景窗上自己的倒影。接著低下頭,將注意力集中在因為淚水而沾濕了的掌心,嘗試將液體從毛髮上移開。我失敗了。
「需要泡一壺新的嗎?」路瑟看了一眼空掉的玻璃壺說道。
「不……」我猶豫了一段時間之後做出決定。「這樣就好。」界線什麼的,我暫時不想在乎了。
我將紅色制服大衣脫下掛在牆上,轉過身,回到路瑟提供的避風港中。
「這樣就好……」我用鼻子碰了碰他的耳朵,接著將頭埋進路瑟厚實的黑色毛髮之中,深深吸了口氣。「這樣就好。」
寂靜的黑暗裡,我們緊緊相擁,直到我唯一能聽到的聲響,是兩個相互呼應的心跳。
第六章 空調與野蠻人
緊閉門窗,可能會有空氣循環不良之外的問題。
我緩緩吐氣,看著呼出的氣息凝結成白霧,然後打了個寒顫。
我討厭冷天。
四周的碎石上都積了一層白色晶體,草木末端則是附著各式霧淞。今年的負北極震盪很強,讓冬天更冷了許多,而且第一場雪來得又早又猛。
位在戶外的練習場,自然也是銀白色的一片,只有一些被踏平的區域,露出了灰灰黑黑的地面。有幾匹斯諾在玩雪,雪球在純白毛皮上炸開,大家笑得不亦樂乎。
當蓋拿出現時,全部大灰狼都停止玩樂,向劍術大師靠近。
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蓋拿能夠那麼靈活的在積雪中移動,他可是有一百公斤欸,難道是某種異能的應用嗎?
我沒有太注意聽蓋拿在說什麼,因為照慣例,等一下他就會來找我,我們再一起前往那個隱蔽的訓練空間。
所以聽到那幾個關鍵字時,我的耳朵彈了起來,轉向劍術大師,想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里希特,領跑。」他捺住性子又說一次,但我的不情願程度讓我大膽到歪著頭和劍術大師抗議,接著毫不意外的收到了「不要再浪費我的時間」的表情作為答覆。
我只好放低耳朵,接受這個事實真的正在發生。
嘆了口氣,我抖抖身子伸展一下,把黏在雪衣上的冰晶弄掉,同時開始裝備檢核流程。先確認冰爪有正常運作,接著從雪靴的靴筒中抽出冰斧,牢牢繫上手腕的綁帶,最後戴好暗色護目鏡,調整到最佳密合度。完成時我做了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邁出很肯定接下來將會變得非常艱難的第一步。
我討厭長跑。
我討厭越野長跑。
我討厭在冬天越野長跑。
我討厭在冬天越野長跑,還得負責領跑開路。
我討厭在冬天越野長跑,還得負責領跑開路,然後背上全部都是充滿怨念的惡意目光,因為我動作太慢了,害他們得一直吹冷風。
「為……為……為什麼?」我邊喘著粗氣邊問道。
蓋拿提著我的後頸,把我拎進隱蔽訓練空間以後我還是沒有調整好呼吸。而且我耳朵凍僵了,鬍鬚還結冰,三不五時就會打個冷顫讓上下排牙齒相撞。
「讓你了解,即使能駕馭異能者的姿態,沒有足夠的鍛鍊,還是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蓋拿像是陳述一個很簡單的道理那樣。「皮克西爾波克最後三年,一直是領跑。」
「所以呢?」我以抱怨語氣回應,讓冰爪收回靴子裡,將護目鏡拿下,撥掉臉上的積雪。接著搓了搓手,按住我可憐的耳朵。剛剛我一度擔心他們會直接落到地上碎掉。
劍術大師一直沒有回應,所以我朝他瞥了一眼,但他的表情立刻讓我的尾巴在兩腿之間捲起來。
「呃……我是說……呃……」我還是沒辦法感覺到我的耳朵,只好維持抱住腦袋的姿勢,向蓋拿低下頭,將目光固定在地上。「是的,大師。」我以順從語氣說道。
藉著眼角餘光,我看到蓋拿在牆上按著,接著室內的溫度便開始上升。
心滿意足的吐出口長氣,身體也放鬆下來,停止顫抖。
「驕矜自負者,必敗。」劍術大師將斗篷掛在一旁,走向我說道。「如果明明知道自己的弱點,卻不設法補強,是很怠惰的行為。」
為了強調他的論點,蓋拿走到我身前,用拳頭敲了我頭頂一下。
「是的,大師。」我喃喃的低聲回應。
「你知道格雷的血統,會讓你身體機能上相對虛弱吧?」蓋拿問道,然後用他的大手,蓋在我按著耳朵的手上。
「知道……」好……溫暖。我漸漸能夠重新感覺到自己的耳朵,也沒有那麼痛了。「我有想過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我的保暖能力顯然比別人不好……」
「有趣的是,以反射弧來說反而是你的混合型版本更優秀,但是耐力需要的有氧代謝功能就明顯很差。」蓋拿好像在評價武器的性能一樣,讓我感覺有點奇怪。「但我相信無論如何,練習都是通往完美的不二法門。」
劍術大師重述了他的名言,將手拿開以後,又在我頭上敲了一下。
「是的,大……」我沒有聽到金屬摩擦聲,但感覺到了殺意,所以立刻後仰閃避。
一陣銀光閃過,我某些部位的毛髮被削斷了,在空中緩緩的飄散。
「烏凱尤克。」蓋拿以沉穩的語氣念出命令語,一股衝擊波迎面而來,在密閉的空間迴盪著。
我後翻了一圈,重新站好,以腳尖著地,展開意識,警戒著下一次的攻擊。
蓋拿揮動凜冬,擺出「雪」三式,雙手握住劍柄,劍尖向上舉至耳邊。強烈的共鳴不斷自闊劍發出,空氣甚至都震動了起來,同時嵌合領域形成。
「認真?」我發出質疑。「你喚醒凜冬,然後我連武器都沒有?」我看了眼黑色的光滑牆壁。「好歹也隨便給我什麼吧?」
「這是考核。」蓋拿的動作很緩慢,高舉闊劍,然後劃出斜向的劈砍。
凜冬的劍身閃耀著寒光,看起來就極度危險,可是我知道,該擔心的並不是武器本身。
要來了。
七道斬擊,劃過空間所產生的軌跡和漣漪,以及那破風的聲響,在嵌合領域中翻騰著。
我扭動身體並壓低重心,躲過了攻擊,但有幾處衣物被切開了個口子。
「你知道其他大師都怎麼做的嗎?」我抗議道,重新調整姿勢站好。「『下週的範圍是我們上個月的課堂內容』,或是『請熟記重點』。」
我很確定我看見蓋拿咧嘴一笑,提起凜冬,舞出十字形劍跡。
好多,太多了!
密密麻麻的斬擊,在意識領域中顯形。
這不可能全部避開!
我採取了唯一可行的策略。
鼓起意識,直接以意志力接下攻擊,抵銷它們在物理空間的影響。
這在空手的情況下很困難,特別是對方是強大的異能者兼劍術大師,但我還是設法辦到了。
蓋拿大笑出聲,收回劍式,再次將凜冬舉過頭,接著重重劈下。
銀白色的閃光在物理空間刻蝕而出,化作一道巨大的斬擊向我衝過來,周遭伴隨著許多細小的弧形劈砍,封住我閃躲的去路。
可惡,他想要我接下這招。
將右手掌心對著一路切開地板向我衝過來的斬擊,集中精神,鼓起全力,感受著和心搏以同樣頻率脈動的波形,然後放出衝擊波動。
我前方的空氣炸了開來,一片水霧瞬間成形,但馬上被吹開消散。當我放出的衝擊和銀白色斬擊相撞以後,像是觸電似的刺痛感自右掌傳來,然後開始在全身遊走。我咬牙忍住,並堅定自己的意志,維持著波動的強度。
斬擊粉碎,從地板上破裂的黑色碎塊的前進方向,可以看出來我放出衝擊的軌跡。就在波動擊中蓋拿的那個瞬間,像是撞上一道堅硬無比障壁的疼痛讓我踉蹌了一步。
我重新集中精神之後,發現蓋拿有些狼狽的用凜冬刺入地板,協助自己從半跪的姿勢站起來。
那一下肯定有他好受的。
我們的衝擊波動仍然相互擠壓著較勁,我再次鼓起意識,加大頻率繼續施壓。蓋拿被我往後推去,滑行了一小段距離,但他一重新找到平衡,便擺出「霜」,平舉凜冬,將劍尖對向我,一陣強烈的共鳴自闊劍上發出。
劍術大師在闊劍尖端提高波形疊加的密度,讓衝擊變成錐狀,就像要在我的波動上戳出一個洞那樣。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以意志力相互碰撞,但從來沒有以這種強度輸出。蓋拿認為我比他強,但有喚醒精金武器引起的共鳴,我沒有佔到任何便宜。
劍術大師雖然看起來被壓制了,但是臉上找不到一絲居於下風的緊繃──他只是笑得更開心。
或許……我可以……加大賭注?
我鼓起全力,同時,向內心更深處探詢。
我想要找到力量,但我並不知道,力量的根源是什麼。蓋拿從來不願意直接和我講明,異能者的強大究竟是依憑在什麼之上。「我」的範疇這種話,真的是異常抽象。
「我」到底還有什麼更深層的意義嗎?抱著疑問,我繼續挖掘。
這樣漫無目的的搜尋,顯然沒辦法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
所以我從思緒中脫離,打算採取別種策略。此時我注意到,和蓋拿之間的地面開始微微隆起,黑色碎石一邊震動一邊粉碎,細小如沙塵的黑點像是進入無重力區域那樣飄動著。但我沒有理會,開始以新的方向摸索著。
對我來說,力量,是什麼呢?
我不確定。
那麼,我為什麼想要力量?
我想要保護無法保護自己的人。
為什麼要保護無法保護自己的人?
因為這是擁有力量者的義務。
所以,我對於自己所渴求的東西其實並不擁有動機嗎?
不,自身做出的抉擇,才是真是替行為正當化的答覆。
那麼具體來說,我做了什麼呢?
我希望能夠幫助摩墨斯。但我真的知道他需要的幫助是什麼嗎?會不會這不過是對自身挫折感的投射,只想要讓自己好過一點,所以隨口胡謅的妄言呢?
我覺得我有成功幫助到皮克西爾波克,讓他理解了自己和這個沒道理的世界一點點,所以才能夠駕馭異能者的姿態。但真的是我的功勞嗎?
如果不知道力量是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需要力量的話,我又該如何使用力量呢?
保護無法保護自己的人……不知怎麼的,腦海裡浮現的是皮克西爾波克的背影──他背對著我,接住了那顆朝我飛過來的水果。
原來這就是差異……
那先退而求其次吧,「力量」呢,是什麼?
我抬起目光,對上蓋拿深藍色的眼睛。
劍術大師的身形、眼神、背影、姿態,一一自記憶中閃過,最後是那……向我伸出的手。
「站起來,小子。」當時他是這樣說的吧?不知怎麼的,我的嘴角無法控制的揚起了。
我想,當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模仿,是一個很好的開始。模仿,並嘗試理解。
我找到了,某種東西。
好像是全然的陌生,但又是如此熟悉。
一股清晰的脈動湧了上來,發出強大的轟鳴。
我喚起新的波動,與我同調,接著毫不保留,全力向我和蓋拿僵持著的界線放出衝擊。
耀眼的銀色和藍色光芒閃爍,一聲轟然巨響,大量的碎石飛濺,揚起了遮蔽整個空間的沙塵。
我壓低身形,潛入煙霧之中,半蹲踞著放緩動作,同時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氣泡狀空間罩住頭部,保護眼睛和鼻子,並在周圍架起鏡像圈,無聲的往牆邊靠近。
蓋拿放開了意識領域,最後那擊應該至少有造成一點效果。不確定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但如果整個房間結構都受損了的話,存放在牆壁內側的武器可能會掉出來,或者至少讓我能夠碰到。不管怎麼說,值得一試。
扭曲意識領域,我延伸出幾個探查用的觸角,找尋我的目標。
有了,是把掉在地上的長劍!雖然有點遠,但我還是搆著了,輕輕的將那柄劍拉過來。
一邊以支配拉引長劍,一邊保持低姿態移動,盡可能隱匿蹤跡。就在差不多抵達牆邊時,我用眼角餘光捕捉到了一個很特殊的景象。
沒有任何聲音,甚至連前方沙塵的軌跡都沒有改變,我是靠本能從那熟悉的威壓判斷出攻擊的來向。
凜冬前進的速度超過了自身引起波動的傳遞,將所有波形壓縮在劍刃前方劃開。
這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情才對。
但我沒有嘗試瓦解蓋拿的意識聯合,我挺肯定在成功之前,早就被切成兩半了。所以我展開領域,瞬間完成侵蝕,直接以意識阻攔斬擊。這是我第一次用這種方式接下精金武器的本體,蓋拿說過共鳴會大幅干擾支配的宰制能力,不過現在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我鼓起全力,右手做出抓握的動作協助集中精神,鼓動意識反推闊劍。接著和我擔心的一樣,凜冬所產生的共鳴擾亂了我的意識領域,我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放出足夠有效輸出,壓過共鳴影響武器。
所以我放棄這個策略,轉而用上全部心力,支配剛剛找到的那把長劍,試著盡速將它拉引到我手上。
我的被動防禦圈和意識領域一樣,因為共鳴干擾,無法凝聚的結構鬆散如煙霧,像是根本不存在那般,完全沒有對闊劍的移動造成妨礙。唯一的好處,就是這種情況我不用承受防禦圈被擊破時造成的衝擊。
看著愈來愈靠近的利刃,我知道絕對趕不上,所以向內探詢,試著在許可的範圍內降低血流,還有神經敏感度,希望能減少接下來的衝動。
但當凜冬砍進我右肩時,那瞬間的劇痛還是差一點讓我昏厥。我用力咬住牙齒撐過去了,接下來,是最關鍵的時刻。
凜冬沾上了我的血,斬開了我的骨,陷進了我的肉。
鎖骨被切斷讓我右手失去功能、無力的垂下,所以我以左手比出命令手勢輔助,趁著凜冬的領域,因為與我的存在圈相互接觸而被壓縮時,以意識輸出,抵銷掉音爆衝擊,讓我免去直接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命運,同時成功抓住劍身,制止了斬擊軌跡繼續深入。
煙霧瀰漫之中,我看不到蓋拿的表情,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傳來。但我想他應該有預料到這個發展,所以剩下的時間非常少。
左掌一接收到冷硬的金屬觸感,我便握住劍柄,朝蓋拿刺了過去。
注意到塵埃的擾動時已經太慢了,劍術大師一腳踢上我的手腕,逼得我將長劍脫手。我甚至沒有來得及準備後招,下一個佔滿我視線的畫面就是蓋拿靴子的底部。
冰涼沁骨的刺痛將我喚醒,猛然坐了起身,張大嘴喘著粗氣。
我下意識摸了摸右肩,發現傷口已經癒合,甚至感覺不到皮膚上有任何疤痕或增生組織。只有被切斷的毛髮,還有開了一個大口子的雪衣,證明曾經有一把闊劍從那裡砍進去。
「真的有必要每次都弄得這麼……凌亂嗎?」我活動了一下右手的各個關節,確認沒有什麼後遺癥。聯邦那些草食動物真的非常知道自己在幹嘛。
「你必須要盡早習慣這種程度的傷。」蓋拿邊說,邊將看起來像注射器的東西扔進了牆上的一個開口中。「實力相當異能者間的戰鬥,碰觸到存在圈才是真正開始。」
「異能者間很常戰鬥嗎?」我站了起來,伸展四肢。奈米無人機療程結束總是會讓身體有一點僵硬,還有肌肉和關節的痠麻感。
「幾乎沒有。」蓋拿沉下臉說道。「但那是在受到規則束縛的情況下。」他將手搭上腰間的劍柄,顯然沒有打算解釋得太清楚。
我注意到闊劍已經再次沉寂下來,沒有繼續向周遭放出強烈的共鳴。
「凜冬會不會……呃……」我搔了搔下巴,將耳朵指向闊劍,用保守的語氣問道,不希望聽起來太愚蠢。「對我的血上癮之類的?」
「沒有那種事。」蓋拿發出了介於惱怒和無奈之間的低吼聲,握住了劍柄。
我發誓我看到劍尾圓頭閃爍了一下,希望真的僅僅是我的錯覺。
「那我有合格嗎?」抓了抓耳朵,感覺自己的問題似乎有些厚顏無恥。最後實在無法承受蓋拿的視線,只好將臉轉向另一邊。
不過因為這樣,我才注意到,房間正在……修復自己。黑色大小不一的碎塊,像是螞蟻的行徑隊伍一樣,緩緩移動著,將自己拼回牆面或地上的破裂紋路中。
這讓我產生了一個疑問。
「如果你不要講那種蠢話,應該就合格了。」蓋拿不太開心的說道,雙手抱胸。「現在我要再考慮。」
劍術大師這種狀態的時候,辯解通常只會有反效果,所以我低垂了耳朵和尾巴,擺出服從姿態試著繼續談話。
「異能可以使用在治療相關的領域嗎?」我提出了我的疑問,繼續看著地板上破裂的部分慢慢自我修復。
「可以。」蓋拿的語氣中有一絲猶豫。「但幾乎不會有異能者投注心力在這方面,而這是有很明確理由的。」
他掀開斗篷的下擺,向我展示其他幾支別在腰帶上的注射器。
「醫療艙基本上已經夠用,而奈米無人機救不回來的狀況只有當場死亡。再說了,無法排除存在圈干涉的問題,即使真的成功掌握這複雜度很高的技藝,還是缺乏實際派上用場的機會。」蓋拿聳了聳肩。「我認識最驕傲的格雷,也沒有幾個能夠將異能用來治療自己,更別提用在別人身上了。」
「喔……」我掩不住語氣中的失落說道。
「為什麼會提到這個?」蓋拿問道。
「因為……」我展開意識尋找著先前那把長劍,將它支配拉引到手上。「異能是如同奇蹟的力量……」我一手握住劍柄,一邊以指尖輕輕撫過劍刃。「為什麼,好像都是用來……破壞的呢?」我找到了它的劍鞘,也拉了過來,將長劍收回劍鞘中,然後靠著牆放好。「那些用來建設的異能應用呢?」
「這有一部分算是我的問題……我們沒有充裕的時間,讓我能完整的訓練你,只能優先著重在讓你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蓋拿沉默了好一段時間以後終於回答,但語氣依舊十分猶豫。「最簡單的原因,就是絕大多數的異能者都不夠強大,而且以現存的技術,其實可以解決多數情況會碰上的……問題,所以根本沒有異能介入的餘地。」
我看著最後一塊黑色碎片歸位,完全密合,沒有留下一絲細紋或痕跡。
「至於那些足夠強大的……」蓋拿清了清喉嚨,將重心換到另一隻腳上。「他們很快就會發現自己深陷在各種永無止盡的陰謀漩渦之中,根本無暇分神在任何事情上面。」劍術大師歪了下頭,眼神往右上方飄去。「當然我自己的情況就只是缺乏相應資質就是了,我不懂戰鬥之外的東西。」他笑了笑,按著肩膀活動了一下手臂。「你的衝擊波動還挺猛的啊!」
我抓了抓耳朵,還是不習慣被誇獎時產生的躁熱感。
「我有幾個想要嘗試的方向……」我保守的說道,不確定蓋拿會怎麼想。
「這是格雷的血統在說話嗎?」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但我還是感覺到些許酸酸的刺痛感──沒什麼不能克服的。「我大概沒辦法給你什麼建議,但不要弄傷自己……」蓋拿歪了下頭。「……或別人。」他補充道。
「是的,大師。」我低下頭說道。
「還有……」劍術大師又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神情十分掙扎。「所有德爾塔級以上的異能者,都會被訓練到至少精通最基本的異能戰鬥技藝是有原因的。那是……異能者的責任。」
我維持低下頭的姿勢,等待蓋拿進一步的解釋,但劍術大師就這麼沉默了下來。
「總之,」他嘆了口氣,顯然將這件事情做為無數「以後有機會再解釋」的代辦事項之一。「我想就當作合格好了。」蓋拿走到牆邊的終端上操作著,將那柄長劍放回去。「你提出的問題證明了你的資格。」
「所以凜冬真的會渴血嗎?」我將耳朵指向他,開了個玩笑。
「不要讓我後悔。」蓋拿顯然沒辦法欣賞這種幽默感,露出一邊的犬齒低聲吼道。
我馬上再次低垂耳朵,擺出臣服的姿態,但嘴角沒有辦法克制的揚起。
「不過精金武器真的會認使用者就是了,而且還可以依照使用者身形的變化調整構形。」蓋拿對我招了招手,示意結束今天的課程,準備離開房間。「如果真的有所謂的活體金屬,精金已經很接近了。」
「那我可以替我的劍命名嗎,或是要怎麼設定命令語?」我不想顯得太心急,像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小狼崽一樣,但現在也顧不了這麼多了,至少我的尾巴沒有亂甩。
「不是這樣運作的。」蓋拿笑道。「要使用完整的精金武器,有幾個規則是絕對的:你只能靠著贈送,或是贏取的方式得到精金武器。也就是說,精金武器不是禮物,就是戰利品,因此名字不會是你決定的。」
他揮了揮手,隱藏滑門一打開便邁出寬大的步伐離開房間。我跟上,回到刮著風雪的寒冷室外,戴好護目鏡,讓雪靴伸出冰爪。
「這和完整精金武器的鍛造程序有關,但這給我操心就好。」劍術大師回過頭,給了我一個故作神秘的笑容。「另外,命令語並不是『設定』的,你必須等武器自己告訴你。」
「所以凜冬有自己的意識嗎?」我看了一眼劍術大師腰際的佩劍問道,同時撥了撥臉部的毛髮,趕走卡在毛髮間的雪花。
「可能和你想像的那種『意識』不太一樣。」蓋拿歪了下頭,思索著。「但如果你問我的話,我的答案是:有。」
「我能……」剛剛劍柄上那道閃光,只是普通的物理反應吧。「拿拿看凜冬嗎?」
劍術大師對我歪了下頭,投來了個頗具深意但我無法解讀的笑容,同時將佩劍解下遞給我。
我看過這把闊劍無數次了──其中偶爾是沾著我的血──但先前從來沒有起過,想親手接觸這把對我來說顯然太重又太大武器的念頭。
但是了解更多關於精金武器的知識以後,我開始好奇了起來。特別是蓋拿表示,我有資格擁有自己的精金武器之後。
我深深吸了口氣,試著果決的抓住凜冬的劍鞘。蓋拿在放手前,展開了意識領域,並且架起屏障。我還沒來得及對他的行為表示疑惑,一股特殊的共鳴波動便自凜冬上發出,震得我手臂發麻,並且在胸膛中,有某種強烈的感受在迴盪著。
「這正常嗎?」我從衝擊的呆滯中恢復過來以後向蓋拿問道,但目光還是無法從凜冬上移開。光是隔著劍鞘抓握就這樣了,不知道抽出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正常。」劍術大師好像要笑出來了一樣。「凜冬記得你。」
我本來又想要說一些關於「記得它最喜歡的口味」之類的,但是我感覺到了,是……問候,久別重逢喜悅的問候。
什麼?
「除非你是鍛造者,不然避免去碰其他有認定使用者的精金武器。即使在對方同意的情況下,都很危險。」蓋拿將闊劍拿回去,重新繫上腰帶。「我們對於精金的性質了解太少了,大多數新發現都是靠著……」劍術大師微微歪了下頭,又出現了猶豫的神情。「……可怕的意外發生。」
「那為什麼之前摩墨斯碰到凜冬,什麼事情都沒有?」我回想著預賽結束那天早上,和摩墨斯他們分別之前,蓋拿終於受不了不間斷的哀求,允許小狼崽拿了一下凜冬。
「他又不是異能者。」蓋拿用鼻子噴了口氣說道。「精金能和意識的波動相互作用,基本上非異能者不太會引起什麼特殊的效應。」他瞥了我一眼繼續說道。「像你這種強度的,出現把這座島給蒸發的爆炸我都不覺得奇怪。」
「喔……」我抓抓耳朵,感覺到蓋拿放開領域,另一個疑問同時成形。「為什麼我們對精金的性質有這麼多不了解的地方,但是卻知道這麼多的應用?」理論上來說,應該要反過來才對。除非……
「精金是禮物。」蓋拿說完歪了下頭。「至少『他們』覺得是禮物。」他用指甲在劍柄上輕輕敲了幾下。「我並不是非常確定。」
只要談到「他們」,蓋拿就不太願意談得太深入,所以我也沒有追問下去。
「我以為使斬擊產生音爆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想起了剛剛的疑問,還有我怎麼如反射一般,支配領域並且中和掉衝擊。說不定我真的很擅長這個?
「長劍質量上是不可能,但支配異能有一些有趣的用法。」蓋拿聳了聳肩,用食指在身前畫了個圈。「我讓音速變慢,而不是讓揮劍的速度變快。」
「一切都是相對的……」我喃喃的說道。這近乎是在有限範圍內,形成由自己意志所主宰的宇宙。而我,也辦得到。
蓋拿對我點點頭,沒有多補充些什麼,我們就這樣繼續並肩走了一段路。
「哈啾!」突然一陣特別低溫的冷風吹過,我反射性的打了個噴嚏。
「我以為奈米無人機會處理掉病毒。」蓋拿瞥了我一眼問道。「你會冷嗎?」
「這是血管……哈啾!」我摀住鼻子,嘗試讓暖一點的空氣減緩癥狀。我的體毛也反射性的蓬了起來,讓我有點煩躁。「不是……因為……哈啾!」這種情況,還會導致身體其他部分的肌肉群收縮,所以會很快讓身體整個熱起來──這讓我更煩躁了。
我大概兩秒就會打一個噴嚏,一直中斷自己的語句,但卻只能無能為力的刷著吻端的毛髮。
蓋拿挑起一邊眉毛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是我這個狀態沒有辦法回應他,連嘗試在空間刻蝕都辦不到。這該死的過敏!
就在我決定要向內探詢,強迫鼻腔微血管擴張時,一陣暖意罩了上來。蓋拿將他的斗篷披到了我身上,而且風雪的路徑錯開了我們──蓋拿展開了帶有屏蔽的意識領域,支配四周的氣流。
我向蓋拿投去個疑問的表情,接著馬上又連續打了三個噴嚏。
「這是可接受的風險。」劍術大師聳聳肩說道。
有鑑於我現在顯然暫時無法說話,所以決定繼續摀著鼻子,跟在蓋拿身旁,感受著斗篷上依然炙熱的餘溫,還有漸漸平貼回身體的毛髮。在這個被過熱暖意包覆的空間中,我看著雪花在四周飛舞著。
「哈啾!」
晨曦自遠方海面刷上了數道深淺各異的紅暈,往藍天的方向一路渲染漸層。高處被雲朵攔截的金色光芒,經過空中冰晶的折射,隱約可以看見一個環形的七彩冠冕閃耀著。
我吊在陽臺那根突出的金屬桿上,欣賞著這番美景。再過一段時間,就會太亮了,所以我鬆開左手,從口袋拿出暗色的護目鏡戴好。
我好像聽到有些……裹足不前的腳步聲?我將耳朵轉向聲音來源處,確認了對方的身分。
「嗨。」我決定主動嘗試破冰,把所有猶豫的單音節發語詞都吞了回去。自從上次那混亂的場景之後,我們甚至還沒有機會再說上話。
「嗨。」皮克西爾波克回應道,倚靠在門邊,沒有踏進陽臺。他雙手抱胸,將視線轉向日出的位置。
「我覺得,這很漂亮。」我繼續鼓起勇氣說道,畢竟哥都先踏出他的那步了。「這是我最喜歡的藍色。」
皮克西爾波克歪了下頭,戴上暗色護目鏡,朝我走了過來。
「你最喜歡的藍,是不是藍的藍?」他又回過頭,瞥了一眼天空。
「我會說那是……」我思索著,找尋著合適的詞彙。「……有更多層次的藍。」
皮克西爾波克沒有說話,但他的尾巴緩緩的擺動了兩下。接著他轉回來,一躍而起,抓住金屬桿的末梢。
「過去一點。」他甩著尾巴調整姿勢,我也做了同樣的動作,挪開足夠的空間。
我們又沉默了一段時間,因為我實在想不到要說什麼。當你這輩子幾乎沒有和年紀相仿的同儕正常對話,我很肯定社交能力絕對不會好到哪裡去。不過想想一年前,我還巴不得我們永遠不要遇上呢。或許,有些事情還是有了很大的進步。
「原來你的冰爪步法那麼爛嗎?」皮克西爾波克打算單刀直入的切進正題。他是用說笑語氣陳述這個事實的,可能不想讓我太難堪。
「喔……對啊。」我感覺到耳朵末梢癱軟下來,並且變熱了。「越野跑我都是押隊的,用不上太複雜的步法。」我其實沒有想過,我一直踩在其他人開好的路,才能跟上的──皮克西爾波克開好的路。「你為什麼會知道?」其實我心裡有個底,但我還是想確認一下。
「整個哈德良長城的年輕大灰狼都在模仿你那個彆扭的樣子,已經變成某種新的流行舞步了。」我能聽出皮克西爾波克壓制的笑意。
「我怎麼會知道蓋拿突然要我領跑……」我喃喃抱怨道,把那災難性的畫面給從腦海中抹去。
「你不想領跑嗎?」皮克西爾波克改變了抓握的方向,轉過來面對我問道。
「不想。」我低垂目光答道。這應該很顯而易見吧。
「可是,」皮克西爾波克說道,語氣中的溫柔有點陌生了。「你能夠領跑。」
我改變了抓握的姿勢,想讓自己轉移注意力,放鬆一點。但最後還是決定抬起頭,和皮克西爾波克對上目光。
「而且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吧?那個什麼……」他歪了下頭。「異能者的姿態?」
「蓋拿才剛教訓過我,沒有足夠的身體素質,那也沒有用。」我有點氣惱的發現,自己的尾巴變成了偏左的方向,於是刻意擺到另一邊。「你知道我耐力很差。」我小聲的說道。
「要我教你嗎?」沒有厭惡,沒有批判,只是單純的提問。
「什麼?」我不確定,我是感到驚訝,還是別的什麼。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問,或許只是想要填補腦袋空白的時間。
「冰爪步法,還有其他的換氣技巧,以及耐力訓練。」皮克西爾波克很快的答道,顯然沒有對我不知感恩的態度感到困擾。「而且我老是一個人晨跑,有點無聊。」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覆,答案就在我的嘴邊,但我說不出來。這真的在發生嗎?
「理性在上,看你的樣子讓我誤以為這很容易。」皮克西爾波克放開手,落回地面,搓了搓手掌。「你怎麼辦到的,可以抓著那麼久?」
「呃……」真是個好問題,我想我有個很好的答案可以參考。「練習是通向完美的不二法門?」我也放開雙手,輕輕的落下。皮克西爾波克對此的反應是輕笑出聲。
「那你怎麼說?」他再次問道。「我也希望,我能有些東西能夠……」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幾乎無法察覺。「……教導我弟弟。」
如果現在正在下雪,我們將能夠聽見雪花墜落的聲響。
皮克西爾波克如結凍湖面般的淡藍色眼睛看著我,靜靜等待著我的答覆。
「我想……」我害怕說了太久的謊,已經忘了該怎麼說實話了。但我想,我可以開始練習。「練習是通向完美的不二法門。」
皮克西爾波克給了我一個微笑,朝陽在他身後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
「狼道、疾行,和碎步需要的技巧都不一樣。」皮克西爾波克以特殊的姿勢,將靴子鏟進雪堆中,踢到一旁,如此重複,自積雪中夯出穩固的結構。「狼道是為了協助隊伍行進,讓後方的成員能夠不費力的跟上,是領跑的責任。」
我試著模仿動作,踏在他鑿出的落腳處,加固狼道的結構。
「這非常消耗體力,所以其實一般會是五匹大灰狼輪流負責,也就是領跑和他的貝塔組員。」他側過身,示意我接替他的位置,移到前方。「我有自己的班底,不過我想我們就先專注於一件事情就好。」
皮克西爾波克不需要講明,我們都知道要找到願意協助我的其他斯諾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只是按照他所教的,練習冰爪步法。但是動作笨拙到不行──我在雪中的行動能力真的非常差,蓋拿到底用了什麼方法?
「你應該也能判斷出雪的厚度和硬度,」皮克西爾波克在我身後說道。「我發現異能可以感知到這些資訊,對判斷落腳處和需要的步法類型非常有幫助。」
經過皮克西爾波克的解說,我才發現以前不曾注意過,即使無機物不會產生波動,但它們會回應。像是聲納一樣,每一步踏進積雪,都能提供一些附近地形的資訊。
「做得不錯嘛!」皮克西爾波克從側身超過我,以鼓勵的語氣笑著說道。「那讓我們開始加速!」
被樹根絆倒幾次、一頭栽進雪裡、偶爾皮克西爾波克來不及抓住我,所以滾下斜坡,但都有即時成功靠冰斧制動。
我很快就學會該怎麼避免踢到巖盤造成反衝,還有一些在雪上順暢移動的技巧──相對而言──但耐力層面還是和皮克西爾波克差異太大,所以非常保守的說,痠麻到無法精確控制動作的雙腿,最終造成了一些阻礙。
「繼續保持下去,你很快就能成為合格的領跑。」皮克西爾波克俯身對我說道,而我動彈不得的躺在雪堆上。
「『很快』大概是多久?」我緩過來以後問道,同時感覺到耳朵附近的雪開始融化,濕冷的觸感滲進毛髮。
「大概……一到兩年?」皮克西爾波克歪著頭,抓了抓耳朵答道。
「不管怎麼說,還是很有幫助。」我有些洩氣的嘆了口氣,嘗試坐起來。「謝謝你花時間陪我練習。」
「就當決賽前的放鬆吧,我想。」皮克西爾波克說道,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將護目鏡摘下,撥撥被壓平的毛髮。
「喔,」我都忘了有這麼回事了。「是下週嗎?」
「對。」他輕聲說道,一手撐在身後,微微抬起頭看著前方。
皮克西爾波克臉部附近的純白細毛,因為氣流來回擺動著,幾塊雪花從中掉了下來。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我們前方的山谷。
白雪皚皚,純色的銀白世界,沒有任何一絲的……雜質。一切,都被積雪掩蓋,萬物,都只剩下某種厚實的輪廓。
沒有邊界,沒有稜角,沒有……差異,就只有無盡的白。
「其實我還挺……」皮克西爾波克開口緩緩的說道,整理了一下臉頰兩邊的毛髮,將暗色護目鏡戴了回去。「……緊張的。」
「喔。」我出聲回應,不想顯得太沒有興趣。「我以為你們領先?」啊,我或許不應該說「你們」。算了,已經來不及了。
「是領先沒錯,但尼克斯咬很緊。」皮克西爾波克不知道是沒有注意到,還是決定不在意。「俄勒特羅斯真的是有夠難纏。」他一邊說著,嘴角微微的上揚。
「可是對你來說,應該沒有太大影響吧?」我舔了舔鼻子,保持濕潤。「蓋拿說,只要沒有什麼太奇怪的事情生,你一定會成為選帝侯候補,就算斯諾在選拔落敗也一樣。」
「大師這樣說?」皮克西爾波克轉向我,歪著頭問道。雖然被護目鏡遮住了,但我很確定他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對啊。」我回憶了一下那個場景。「我還以為這是全哈德良長城都知道的事情。」
「喔……」皮克西爾波克轉了回去,我注意到他尾巴末梢迅速甩動了幾下。「但我還是要替其他組員著想啊,這一樣會影響到他們的評價。」
「可是,你是首領。」我對皮克西爾波克歪著頭,折下右邊耳朵,發出困惑的聲音。
「欸,你這什麼意思?」他輕笑一聲,揍了下我的手臂。
「就是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樣讓自己聽起來不像個混蛋。「最終這還是關乎於你的,不是嗎?」
「呃……」皮克西爾波克抓抓頭,顯得非常尷尬。「你當然可以這樣說,但我們是一個團隊。」他抬起頭來,對著風嗅了嗅。「狼群的強大,是建立在彼此合作之上的。」
「喔……」我簡單回應道,模仿著皮克西爾波克的動作,抬起頭,讓片片小雪花落在我的鼻頭上,然後融化。
「抱歉,我……」他嘆了口氣,耳朵垂了下來。「我知道你無法體會……」他半張著口,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我……」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狼群的同調,是建立在排除掉偏差個體才能存在的。那麼,不就表示……不就表示……
「我會做得更好。」皮克西爾波克說道,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想要創造一個,能容下所有人的世界。」他的語調柔和,白霧隨著語句吐出口中。
「喔……」其實聽他講這個,感覺有點怪。即使我親眼看過,他蜷縮在陽臺上哭泣的樣子。「我想……那很不錯。」我淡淡的說道,還是無法擺脫,自始至終我都是局外人的感受,但我仍然可以接收到皮克西爾波克話語中的真誠。
「俄勒特羅斯和我說了一些,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皮克西爾波克站了起來,向我伸出右手。「我真心覺得,不同支派之間應該要更頻繁和全面的交流。」
我腦中閃過的是另一匹全黑的大灰狼,某些角度讓他的黃眼睛幾乎像是金色的。即使我同意更頻繁的交流肯定對所有人都有幫助,但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回應皮克西爾波克,所以我只是握住他的手,站了起來。
「我會以意志重塑這個世界。」皮克西爾波克語氣十分篤定的說道。
我開始理解,為什麼大家都會對哥有這麼高的評價,或是這麼多的期待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你能夠感受到,他是真心相信他能夠做到。而那種氛圍,會讓你也跟著相信。
「那『讓他們全部都去吃屎』的部分呢?」以說笑轉移話題,我不知道我是否做好準備去相信,擁有龐大慣性的社會能夠從根本的發生改變。這和個體之間,願意做出某些嘗試並不一樣,群體……那是某種截然不同的生物。
但是……
我抬起頭,看著無數雪花翻騰,飄落,最後加入無邊無際的銀白之中。
無數的,細小雪花。
「我一定會把那放入待辦事項。」皮克西爾波克說道,故作嚴肅的神情,讓我被逗笑了。
雪繼續下著,掩蓋住我們先前踏過的足跡。好像世界,正在弭平,我們曾經存在過的證明那樣。
「貝塔,快跟上!」皮克西爾波克的叫喚聲,將我的注意力拉回。「你的阿爾發需要你!」他正以「狼道」步法,踩著我們來時的路,原途折返。
抓了抓耳朵,試著舒緩那有一點點尷尬的燥熱感。但我很快就發現,其實自己並不是真的很在意。
所以,我踏著皮克西爾波克夯出的結實路面,追了上去。
「……兩千年過去了,基因編輯工具的脫靶率問題依然沒有解決。目前所能達到的極限就是聯邦的奈米無人機科技,但需要原始模板存在才能運作。」大師佛里克緩緩在講臺上來回踱步,尾巴隨著慣性擺動著。「這又是一個證據,向我們揭示,理性之手的奧秘,是有多麼高深莫測,遠超過我們能夠理解的範疇!」
今天睡著的人數遠多過醒來的,但是醒來的也一副隨時都要睡著那般。和以往選拔預賽到決賽之間的「修整期」一樣,大家都還沉浸在先前過於亢奮的情緒中,而對於下個月的決賽又充滿期待,所以沒有任何心思能夠分給其他的無聊小事──像是上課。
大師們基本上都採取放任策略,就連蓋拿也是這樣。偶爾甚至會有大師直接向精神不濟的年輕大灰狼們抱怨,為什麼不弄成三個月的假期就好。不過大多數時候,大師們都還是選擇把不重要或是自己很討厭的課程內容,安排在這個時間草草帶過。我大概是唯一注意到大師佛里克已經第三次,對自己說出口的話翻白眼了的人。
所以當大師宣布下課,並且離開講堂以後,甚至沒有幾匹大灰狼有反應。
「大師!」我迅速收拾了東西,感到走廊,自大師身後叫住了他。
「啊,里希特。」大師轉了過來,神情有些疲憊。「有什麼事嗎?」
「我有一些問題……」我注意到了大師尾巴擺動頻率中透露出的明顯不耐,所以決定直奔重點。「關於您暴風海大學的同事,假設有另一個『實習生』,是有完全記憶的尼克斯……」
「蓋拿又有新的想法了嗎?」大師佛里克對我挑起一邊眉毛問道。
「蓋拿?」我歪著頭,表達我的困惑。
「畢竟一開始是他提議這個選項的。」大師說道,聳了聳肩。「不過我想這大概和他無關,畢竟蓋拿應該很清楚,即使是他向尼克斯施壓,要大圖書館那群難溝通的傢伙放棄有完全記憶的成員,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看著我的眼睛瞇了起來,像是有許多想法自其中閃過一樣。
我維持著嘴巴微張的動作,無法把準備好的講稿說出口。雖然大概知道很有可能會是這個結果,但是耳朵和尾巴都還是無法控制的下垂不動。
不過知道原來這件事情蓋拿有參與,還是讓我有點驚訝。
「暴風海大學肯定對有完全記憶的尼克斯很有興趣,但重點是尼克斯的意向。」大師佛里克再次強調。「真的要在這件事情上出力,蓋拿的面子比我大多了,你可以問問他。」大師對我表示他現在太過疲憊,無法處理任何事情,擺擺手便離開了。
好吧,大師佛里克顯然有自己的事情需要操心,看起來只好去找蓋拿問問了。雖然我不是很懂,「施壓」實際上到底要怎麼做,不過感覺就很像劍術大師擅長的領域。
蓋拿有提過自己這段時間會非常忙,或許等選拔完全結束再和他提起這件事?本來想要能在下次見面時大致和埃忒耳他們說說結果的,那就只能往後延了。
現在換成需要和蓋拿談,應該會讓事情比較容易吧?
我在腦海裡回憶著蓋拿和摩墨斯的互動,一邊思考著這究竟是會讓事情更簡單,還是更困難。
「喂喂喂,這樣不行啦!」皮克西爾波克踢了踢我的鞋底,笑著說道。
我完全沒有力氣理他,呈大字形仰躺著,伸出舌頭喘氣,偶爾會因為吸氣,嘗到幾塊落下的雪花。
「十五公里而已欸,而且還是標準路線。」皮克西爾波克繼續說著風涼話,一邊繼續拉筋收操。
我很想指出他具備高效有氧代謝能力的優勢,但肺快要爆炸了,喉嚨乾澀,雙腿幾乎就要痙攣,這可能不是自怨自艾的最好狀態。所以雖然坐不起來,但我繼續努力的調整呼吸。
一半格雷的血統給了我什麼呢?我將雙掌攤開,放到眼睛前方,很洩氣的再次確認了我並沒有得到格雷應該要有,那如同磐石般穩固卻又無比靈巧的雙手。
我們現在位於訓練場下方的一個突出平臺,除了偶爾越野長跑的替代路徑之外,這裡很少被使用。所以我想,我們不需要擔心受到打擾。
又過了好一段時間,我終於能夠正常控制四肢,便坐起來,用牙齒解開左手袖口的暗袋,拉出吸管,開始補充水分,幫助我乾裂到疼痛的喉嚨能夠舒緩一些。因為水袋是背在身上,所以溫度和核心體溫差不多,讓進入口中的液體有些暖暖的。
喝夠了以後,我把軟管塞回去,並扣好暗袋。仰起頭,以雙手向後撐住地面,我做了個深呼吸。
積雪很厚,所以觸感有點……有趣。我握了握手掌,將結晶抓實。
此時雪花落下的數量,突然變多了一點。我稍微瞇起眼睛,幻想著能夠對焦在遠方灰灰的雲層,看清楚水氣結晶的過程。
他們說,你沒有辦法找到兩片完全一模一樣的雪花。真的有人試過嗎?我將焦點轉移到不斷飄落著的透明晶體上頭,思索著這個問題。
無數的……細小雪花……
冰冷的觸感在我的側臉上炸開,濕濕涼涼的液體沾上毛髮。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有點錯愕的看向皮克西爾波克。
「我還以為異能者都很敏感?」他哈哈大笑著,扔了另一顆雪球過來,同時在空中捏出另外三顆。
「蓋拿說……」我用手臂擋住雪球,噴了我滿臉的雪。「快停下!」皮克西爾波克不理會我的哀求。「蓋拿……」
「不在這裡!」他以挑戰語氣說道,豎起尾巴,連續扔了好多顆雪球過來,我只有吃下滿嘴雪的份。
混亂之中,我笑出聲來。
這是你自找的。
我展開意識,鏟起雪來,捏出一顆一立方公尺的巨大雪球。
「等……等一下!」皮克西爾波克嘴巴大張,耳朵貼平,尾巴夾進了雙腿間。
在他轉身準備逃跑時,我揮出右手,將巨大的雪球砸了上去。我滿是征服者心態,驕傲的聽著皮克西爾波克發出咽嗚聲,然後消失在雪堆中。
但是突然間,某個微弱的聲響引起了我的注意,像是被刺了一下那樣。我立刻轉向聲音來源處,並豎起耳朵,緩緩轉動,仔細聽著不同方向的動靜。
「怎麼了嗎?」皮克西爾波克從雪堆中爬了出來,注意到我突然警戒的姿態,放緩了動作,壓低聲音問道,並朝我靠近。
「不確定……」那裡只有幾棵被積雪覆蓋的玉山圓柏,在這個海拔,植株呈現像是波濤般流動翻騰的型態,匍匐著地面生長。「可能是我的錯覺。」
我掃視過四周,確認除了雪以外,就只有碎石和巨大的的樹木。這麼開闊的空間,不太可能有人能夠隱藏自己的身形。
「大概是太累了。」我轉向皮克西爾波克說道,抓抓耳朵,讓身體放鬆下來。
「有人說『練習是通向完美的不二法門』囉。」他笑著回應我,給了我一個聳肩的動作。我注意到他的嘴仍然繼續動作,但我沒有聽見聲音。
什麼?
沒有任何讓我思考的時間,世界立刻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