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
對於某些人來說,這是很難給出簡單答案的問題。
「……有五個人在電車軌道上作業,施工的聲音太大了,讓他們沒有注意到此時遠處電車……」他舉起手來想要發問,我點點頭給出許可。
「什麼是電車?」他困惑歪著頭的樣子有點可愛。
「我們換個符合時代的場景好了。」我來回踱步,思索著更簡單好懂的描述。「在一條磁浮軌道上,有輛運輸艦筆直的前進,但它的障礙物偵測功能顯然出了點問題,因為有五個人不知道為什麼站在運輸艦的移動路徑上,顯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正朝他們衝過來,而且毫無減速跡象的十噸巨型金屬塊。」
我確認了一下他有沒有跟上我的思路,不過他呆滯和聚精會神的樣子差別並沒有很大,我只好樂觀的假設是後者。
「十分湊巧的是,控制面板就在你身前,你只要按下一顆按鈕,就能讓運輸艦轉向,移到另一條軌道上。」我本來以為他會好奇為什麼控制面板會剛好在眼前,不過他並沒有打斷我。「但十分不湊巧的是,另一條軌道上,不知道為什麼,也有個人擋在那裡。」
他折下了右邊耳朵,或許在疑惑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無緣無故跑到磁浮軌道上。喔,相信我,以後你就會懂的。
「所以如果你讓運輸艦改變了軌道,原本會被撞死的五個人就能逃過一劫,但是,另一條軌道上的那個人就在劫難逃。」我走回他身前,俯視著他的眼睛,讓雜種狗有些不自在的於椅子中挪了挪身體。我或許沒有必要這樣做,但我想要強調這件事情的嚴肅性。「那麼剩下的問題,就只有一個了──你是否會按下按鈕,讓運輸艦轉到另一條軌道上?」
我能看見他眼中的天人交戰。他是在衡量五個人和一個人之間的價值差異嗎,還是在思考自己按下按鈕的手,是否會沾上鮮血呢?
「我會讓運輸艦停下。」他最後如此說道。
「這好像不在選項中呢。」我用好奇的語氣說道。想要逃避選擇的壓力也是常見的策略,但最後兜了一大圈,還是會回到原點的。不過我們就先看看,這條小徑會引領我們抵達何處,而途中又有什麼風景吧。
「艦長亞瑟說過,你曾經靠著意志力就點燃帝國之心的融合反應爐。」他的視線變得堅定,直直對上我的目光沒有退縮。「而你說過,我將會比你強大。如果異能者就是引發奇蹟、打破規則的存在,我想停下一臺運輸艦並沒有什麼困難。」
他倔強的對我抬高下巴,擺出有點挑釁的表情,牽動他線條俐落的臉頰。
「我並不討厭這個答案。」我用正面的語氣說道,試著不要讓語氣中透露出太多無奈。「好好記住你現在的感受,往後的日子裡,我很肯定這願意和定律對抗的勇氣是會派上用場的。」
他居然馬上露出開心的表情,甚至開始搖起了尾巴。真是……有意思。
「但是如果今天是十億臺運輸艦呢?」其實我想十億臺大概還是難不倒他就是了,不過這一樣不是重點。「要知道,總有一天,你『必定』會需要做出艱難的抉擇,沒有其他任何可以規避的方法。」我搭上他的肩膀,加重語氣強調著。「你一定要很清楚,自己究竟會不會按下按鈕,以及為什麼這麼選擇。」
他的耳朵微微的塌了下來,棕色的大眼睛裡滿是苦惱的神情。
是的,如果你真的願意在乎,這從來就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我不覺得我能夠現在就回答這個問題……」他喃喃的說道,眼神顯得猶疑不定。
「深思熟慮是智慧的表現。」我後退了一步說道。「我們可以之後再來討論你的決定。」
如果是其他時候,我大概會告訴他,時間是不等人的,當你踟躕不前的時候,電車……不,運輸艦還是在移動的。但今天我的確是討論夠哲學了,而且或許反覆思量並沒有壞處,真誠的想法有時候或許比理解邏輯更重要。
「該繼續練習你的異能了。」我確認了一下時間以後做出決定。即使每次都只有被痛打的分,我還是能從雜種狗那棕色大眼睛中看見興奮的閃光。就和大多數青少年一樣,酷炫有趣的活動總是能立刻提起他的精神。
我展開意識,從儲物箱的隱密夾層拉出兩塊精金,捏成球體的,繞著我們以橢圓軌跡旋轉。他也按照先前的訓練,展開意識,中和掉我的意識圈,讓我們的意識圈呈現兩個以直徑相接的半圓。當球體進到各自的領域範圍時,我們需要接手精金塊的控制權,保持穩定的軌跡直到進到對方的意識圈,不斷反覆。
這是很基礎的練習,感知並判斷物體的運動、怎麼以意識干涉自己支配的物件,以及應該以多少力量去達成目的。目前他還不是很擅長,兩塊已經是極限了,但我相信練習是通向完美的不二法門。
「即使我們還有許多不了解的地方,但是至少已經確定,異能作用的最核心,就是關於『我』的範疇。」我突然將其中一塊精金捏成二十面體,觀察他能不能保持運行軌跡的穩定。「你會如何向其他人描述你自己呢?」他接下金屬塊,並且成功保持完美的橢圓軌跡。「也就是說,對你來說,什麼是『我』?」
「我……」他有點遲疑的思考著,也有可能是因為我突然改變了另一塊精金的形狀,意料之外的正六面體物件讓他分心了。「我是雜種狗,路瑟。」
「種族和名字,很帝國式的回答。」我暗自笑道,知道自己年輕時恐怕會給出一樣的答案。「那麼,你對『路瑟』的理解是什麼?」我改變了精金塊的速度,還有額外的向量,讓軌道變得複雜,但他還是設法維持住了。
「就是……我。」他回答得更加猶豫了,一滴汗珠自額角流了下來。反求諸己的答案,精簡,但很美。
「很多時候,名字會被賦予很多含意,不論是期許或文化的傳承。」我在兩塊精金剛好橫跨我們意識領域邊界的瞬間,將其一分為二,並改變形狀,讓現在有四顆金屬球以不同的橢圓軌道高速繞行著我們。「而有的時候,這些被加諸於我們的東西,能夠讓我們更理解自己。」
「我們……」他視線左右游移,但還是找到了穩定金屬塊各自運行軌跡的辦法。「我們下層平民沒有那種東西。」他的語氣有些尖銳。
「所以我說『有時候』啊。」我稍微放低了耳朵,看了他一眼,用安撫語氣回應,他低下目光替自己的失態致歉。
這小子對貴族和平民這類的問題還是有一點敏感,不過總是──姑且這麼說好了──養尊處優的我,可能沒什麼資格抱怨。
「對他者的理解也是很重要的。因為既然知道『我』是什麼,那麼一體兩面的問題就是──『我』不是什麼。」我鼓起意識,開始侵蝕他的領域。
雜種狗立刻露出慌亂的表情,顯然不知道意識圈能夠這樣運作。
「你用什麼,區隔出自我和他者呢?」他鼓起意識,擴張並強化領域邊界,想要以此抵抗我的侵蝕──但這並不是阻止意識侵蝕的方法。「不了解自己,就無法了解別人。同樣的,不了解別人,就不可能了解自己。」
我稍稍施加壓力,讓侵蝕的速度加快。他改變戰術,展開意識將我的意識圈完全包圍,但只是讓我能夠全方位的繼續侵蝕著他的領域。
「當然,你可以用全然排斥的方式,『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他顯然理解了我的提示,成功阻止了侵蝕繼續。「但是『拒絕』對於技藝或是力量在你之上的……」我歪了下頭,想到這傢伙大概不會遇到力量比他強的人了,不過意思有到就好。「……異能者,是不夠的。」我隨意的抬起右手揮了揮強調。
侵蝕再次開始,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看起來正在絞盡腦汁思考著。這雜種狗或許不是櫥櫃裡最利的那把刀,但只要有適當的激勵,常常能夠讓低估他的人大吃一驚。
「絕大多數時候,我們對於事物的定見,都是錯的。」我讓精金的速度增加,他連忙收回意識圈範圍,專注在控制上頭。「比如說,『貴族』就一定是某個樣子的嗎?」
靠著足夠深入的意識圈侵蝕,我能夠偷偷幫他修正軌道,不然金屬塊就要失控飛出去了。
「拿亞瑟來當例子好了。」嚴肅不茍言笑的德國牧羊犬形象閃過我的腦海,讓我暗笑了一聲。「亞瑟?德意志,擁有純正德國牧羊犬血統的出身,自然讓他繼承了家族姓氏。」
我將精金合併回兩個金屬圓球,顯然他現在沒辦法同時處理這麼精細的異能操作。雜種狗抹了下濕透了的額角,張口伸出舌頭微微喘氣,重新獲得餘裕來想辦法抵抗我的侵蝕。
「但作為低階貴族,男爵亞瑟並沒有封地或是家產,他唯一繼承的就只有姓氏。缺少周旋在各種複雜社交場合的資本,亞瑟十六歲的時候就加入了海軍。」雜種狗抬起一邊眉毛,露出驚訝的表情。「你不知道,對吧?他甚至沒有能力負擔帝國海軍學院的開支,是從士兵階層慢慢往上爬的。」我淡淡的說道。「並不是要否定你的經歷,或是比誰更慘,但有時候作為低階貴族出生,並沒有比下層平民幸運。」
侵蝕的速度減緩了,他找到了抵抗的方法。是的,理解──理解是最重要的,即使只是嘗試,都能帶來難以想像的改變。我輕輕對他點點頭,看他擺出得意的表情,暗自感到有趣。你是不是弄錯什麼啦,侵蝕還沒有停下來呢。
「我們遇上彼此的時候,他已經在帝國之心艦隊服役接近十年了。艦隊裡的成員,不論是士兵或軍官,都十分尊敬他的領導能力。」我回想著一些關於亞瑟的事蹟,還有我們當初相遇的場景。或許改天再來和這雜種狗詳細說說好了,誰知道呢,提供一個好的楷模或許有助於……奮發向上?「亞瑟──榮耀、高貴之人──他以自身的行動,實現了名字的意義。」
「所以……貴族都有酷炫的名字嗎?」他顯然不擅長一心多用,但完全被汗水浸溼的白衫表明他很努力了。
「這個嘛……」我思索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是,也不是。」
他對我的回答翻了個白眼,害我忍不住彈了下這放肆雜種狗的耳朵,讓他叫出聲來。雜種狗架起防禦圈,但顯然注意到了防禦圈邊界既破碎又朦朧,好像隨時會散掉一樣。
「我不是靠物理手段攻擊的。」我解釋道,同時施壓,驅散了他的防禦圈,讓雜種狗打了個大大的冷顫。「我對你意識圈的侵蝕太深了,你根本沒辦法阻止我直接用意識碰觸你。所以,想辦法阻止侵蝕。」
我又彈了他耳朵一下,雜種狗發出微弱的咽嗚聲抱怨,但神情並沒有鬆懈下來。
「回到剛剛的話題,是的,貴族都有酷炫的名字。」我想關於歷史文化的部分或許不該拖這麼久,畢竟對異能者來說,知識就是力量──字面上的意思。「然後,不是,貴族之外的人,也都能有酷炫的名字。」
他歪了下頭,微微瞇起眼睛並折下右邊耳朵。
「路瑟,是戰士的意思。」我淡淡的說道,他將頭歪到另一側,好像不太相信的樣子,但並沒有表示不滿。不知道在想什麼,雜種狗大大的棕色眼睛眨了眨,然後看向地板。
「那……」過了良久的沉默,他再次開口,對上我的目光。「……里希特是什麼意思?」
啊,我還真沒想到他會問,大概潛意識的把這個問題給扔進某個黑暗角落遺忘了。我確定自己的心跳剛剛漏了一拍,有點不太舒服。
「沒有意思。」我淡淡的說道。「里希特沒有意思。」
「可是你是大灰狼。」他的領域邊緣傳來一股波動,顯然對我的說詞不買帳。「大灰狼都是皇家成員,擁有對應所屬支派姓氏的名字。」他以挑戰語氣說道。「像是現任皇帝──皮克西爾波克,就是『雪』的意思。」他將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側過頭用斜眼看著我說道。
「這個你就那麼清楚?」我強壓下口中的苦澀問道。
「你問我是哪個支派以後,我有和伊恩聊過相關的事情。」他聳聳肩回答。「下層階級總是喜歡談論皇室,幻想對於忍受現實很有幫助。」
他平淡中帶著一絲尖銳的口氣讓我頓時語塞,突然有股衝動,讓我想把堆積已久的情緒給宣洩出來。但我忍住了。
「皮克西爾波克不僅僅是『雪』的意思──而是『堆積的雪』──斯諾支派的大灰狼都會以雪相關的詞彙來取名。像是『蓋拿』──『正在飄落的雪』、『克林』──『記憶中的雪』等等。」我讓一些影像閃過腦海,感受著口中唸出他們名字時的酸楚。「其他支派也使用類似這樣的規則,像是艾許支派的皇帝,德斯特?艾許──『塵』──而支派名則是『灰』的意思。」
我注意到侵蝕停下來了,但是他好像太專注在對話上,沒有發現。
「可是……為什麼『里希特』沒有意思?」他還是不太滿意我的說明,大概覺得我刻意在隱瞞什麼。「你不也是斯諾支派的大灰狼嗎?」
「我不是斯諾。」我回答的語速比我預想的還要快了一點,顯然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了以後,我還是沒有真的放下。「而且只有被寄予期望的狼群成員,才會得到支派所屬的名字。」我的視線不由自主的飄向了觀景窗,我能看到一匹藍眼的白色大灰狼望了回來。「其餘的,就按照字母順序命名表去輪,基本上就是隨機選。」
「喔。」他簡單的回應,用靴子的尖端輕輕點著地板,低垂目光不知道在想什麼。
此時,我注意到了意識領域的變化。他……放開了邊界,並且反向朝我的領域侵蝕,這讓我們的意識圈相互混合,糾纏在一起。
「正確答案。」我朝他點點頭表示讚賞。「要阻止技巧高超,並且對你有一定程度理解的異能者,去侵蝕自己的領域是幾乎不可能的。因為侵蝕對方意識領域的前提是理解,而理解是異能規則中的最上位存在。」我把他身上的汗水從衣服纖維中移出,扔到水槽裡。「但是如果以同樣的策略回應對方,就會讓兩者的領域相互嵌合在一起。」
我又鼓起意識要彈他耳朵,但被發現並且擋了下來。我想我看見雜種狗眼中閃過了一絲得意的神情。
「你應該注意到了,這種狀態的領域,會讓我們同時被視為領域的中心,進而能夠支配領域。」我放開對精金的控制,讓他完全接手。他有點困惑的探索,這個不甚熟悉的嵌合狀態意識圈。有點像是抽象的油畫,彼此扭曲邊界交雜在一起,但仍然相互分隔。「畢竟我們對異能的原理無法有個很好的解釋,所以沒人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注意到自己也流了不少汗。「但這在異能者間的合作或是對抗,是最常被使用的意識圈特性。」
我對個儲物櫃指了指,示意他把精金放回去。他照做了,但接著回過頭來,用那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直盯著我。那眼睛中的某種情緒,盯得我有點不知所措。在我打算開口以前,他先說話了。
「我覺得『里希特』的意思很明確。」雜種狗緩緩的說道,我無意識的看著他咬字時露出的白色犬齒。當我發現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立刻轉開了視線。「『里希特』就是你。」他抓了抓耳朵,低下目光望向地板。「『里希特』就是你的名字。」
模糊的視線和衝上鼻頭的酸楚感讓我太過分心,差一點點就沒注意到意識圈的特殊脈動。那是邊界瓦解,意識要融合之前的徵兆!我反射性的立刻放開意識圈,讓我們嵌合的領域消失,只留下他的。
雜種狗對我投來個困惑的眼神,可能還不知道這種脈動所代表的意義。
「亞瑟在艦橋,他可能需要你的協助。」我故作鎮定的拿起了手臂上的終端,煞有其事的隨便按著,編造著拙劣的謊言。「我們下次再繼續課程。」
「呃……那我……」他也放開意識圈,比著門的方向,然後尷尬的嘗試做出幾個我看不出來目的是什麼的動作,最後放棄,抓了抓頭,轉身離開起居室。
當門扉再次闔上以後,我呼出了一口長氣,讓身體垮下來。我也不是很確定現在是在演哪齣,這雜種狗總是能把我搞到心煩意亂。
我脫下司令的紅色制服大衣,掛上牆面的掛鉤,接著走到觀景窗旁的金屬桌,拿起玻璃壺,替自己倒了杯黑咖啡。
我輕輕啜了幾口深色液體,感受著咖啡因在體內開始作用。
無垠的深空,稀疏的星體,還有那藍眼白毛大灰狼的倒影。
「里希特。」我輕聲念道,感覺到胸口的一陣劇烈悸動。「里希特就是我。」即使下顎顫抖不已,我仍然完成了這個句子。濕熱的觸感自眼角滑落之後,我徹底放開屏障,擁抱那深埋的情緒。「里希特是我的名字。」就像是,我的一部分。
然後,我如同年幼的無助小狼崽一樣,泣不成聲。
第三章 馬戲與麵包
大競技場對野蠻和文明給與等價的歡呼。
我張開眼睛,擦了擦濕濕的眼角。我已經忘記夢的內容了,但內心不知怎麼的,還是舒坦很多。
我坐起身,打了個哈欠,伸展一下身體,瞥了眼窗外微亮的藍紫色天空。今天睡得比較久。
我按照往例,不發出一點聲音的翻身下床,一碰到地板便釋放緊繃的腿部肌肉,彈簧似的躍過半間寢室,然後輕巧降落在門邊,抓了我的背包便側身一閃離開房間。
壓低身形疾馳,我偶爾扭動身體,擺動尾巴保持平衡,踩上牆壁改變方向,以最短的路徑在走廊上高速穿梭著。
我做出原本只能存在於想像中靈活且流暢的動作,完美的平衡和爆發力由我身體每一寸淋漓盡致的展現。那是最極致的優雅,彷彿重力無法將我束縛一樣,我只遵循著自己制定的規則,世界幻化成一道道殘影,卻又清晰可見。
異能者的姿態──蓋拿是這麼稱呼的──異能不僅僅能對外部支配,還可以推動自身,以精巧的力道調整身體。再加上完美的感知氣流、摩擦力、重力,還有空間中物體的分布等等,所有最細小的變數都能完美掌握。
異能者在展現出能夠支配意識之內物件的力量以前,大多都會先不自覺的使用感知異能來調整自己的動作,所以心智敏感和身體協調優異的個體,常常是找尋有潛質異能者的重要指標。不過蓋拿說,他是在那次淋浴間的狂歡,我搞出太大動靜才確認的,先前無意識隱藏自己的行為,讓他無法肯定我的能力是不是已經覺醒了。
但蓋拿還是一樣,不願意清楚明說究竟為什麼擁有異能會對我造成極大的危險,或是為什麼沒有對哥展現出同樣的注意──蓋拿知道皮克西爾波克是異能者。
雖然說這些事情實在是不怎麼重要就是了,我現在只想享受著氣流高速自我毛髮末梢疾速颳過,風馳電掣的暢快感受。
幻化成風,無拘無束。
我還是不確定這黑色固體是什麼材質,只知道它導熱速度很快,冰冷的沁涼感自背上滲入脊椎。
「起來,我知道你有化掉衝力。」蓋拿收劍入鞘,有點煩躁的說道。他不喜歡浪費時間廢話。「順帶一提,反應不錯。」
我將雙掌撐在頭部兩側,蜷起下身抬高,接著腹部出力收縮,自仰躺姿勢一躍而起,立起尾巴,重新以雙腳站好。整個過程蓋拿默默的看著我,沒有對這浮誇的舉動做出評價。
「你屏蔽自己的技巧已經差不多足夠熟練了,我想我們可以準備進入下一步。」他鼓起意識,在我意識圈最外圍設置的「鏡像圈」敲了一下,讓漣漪在其上蕩漾。
對於劍術大師的認可,我能感覺到自己像是過於興奮的小狼崽一樣,有點躁動的立起尾巴,左右擺動著。
「不過選拔的預賽已經開始了,這段時間就先休息一下,放鬆好好玩吧。」蓋拿發出探詢波動,碰上我的鏡像圈後,被以相同波形抵銷掉了,讓波動在空間中消失。
「可是……」我才理解過來蓋拿是要暫停我們訓練的意思。「我對選拔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喃喃的說道。
黃昏時段的訓練以往的確是會因為整個選拔流程而暫停,絕大多數的斯諾會把這當成是難得的假期,全心投入接下來的盛會中──參與感──我從來沒弄懂這運作原理。但我沒有想到我的個別指導也適用這個規則,我可能已經習慣我總會是各種「例外」了。
「這世界不是以你為中心打轉的。」蓋拿輕哼了一聲,中和掉我的領域,然後走到我身前,在我腦袋上敲了一下。「你以為誰要負責主持和評選,還有避免你們這些血氣方剛的小白癡們弄死彼此?」
「我又不知道選拔在幹嘛……」我放開意識圈,揉了揉頭頂抱怨道。以往這額外的假期都是在大書庫中度過的,我很享受安靜的無人時光,再加上紙本書的魅力根本不可能抵抗。
「我知道你對發生在元老院的事情從來都不關心,但這樣就有點誇張了,有礙健康。」蓋拿嘆口氣,轉身朝出口走去,對我招了招手示意跟上。「我在你這個年紀,每到了選拔的時候都興奮不已,直到選拔變成我的工作。」大師的語氣中有一絲哀怨。
我沉默沒有回應,跟著蓋拿離開密室,黑色頁巖在我們身後無聲的闔起,一點縫隙都沒有留下。
「你的防禦圈剛剛沒有啟動。」我們踩上石階的時候,蓋拿突然說道。
「呃……」我抓了抓耳朵,替自己甚至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感到尷尬。「對。」
「不要再犯這種錯誤。」他還是沒有回頭,繼續淡淡的說道。「你以為我不會傷害你嗎?你應該要維持警戒,隨時保護好自己。」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感覺著胸口中某種悶悶的感覺。
「但是……」我想要說點什麼,但話語鯁在喉嚨,無法完成語句。
「在未來的某天,你或許能夠遇到真的值得你信任的人,而你們必定會對世界造成深刻的影響。」蓋拿停下腳步,轉身對我說道。「我不太希望你在那之前就……」他歪了下頭。「……遇上某種意外。」
「即使意謂著,永遠無法真正信任別人嗎……」我不太想知道蓋拿預期的「意外」有哪些候選清單,或是為什麼要暗示我應該要防備他。
「看看,」蓋拿露出了一抹有點悲傷的微笑。「是誰在說『無法真正信任別人』?」他在我頭上撥了撥,讓我的耳朵再次立起來。
劍術大師回過身,繼續移動。
「異能者不是能夠讀取對方的情緒和想法嗎?」我低聲說道,嘗試陳述自己的疑問。「這樣為什麼還會有……意外,或是該信任誰的考量?」
「你覺得,異能者存在的意義是什麼?」蓋拿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對我拋出了新的問題。
「某種……壓倒一切的強大個體,突破被侷限的可能性,以達成近乎奇蹟的偉業?」我其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種事情會有什麼特定的意義嗎,異能不就是某種特質?就像演化一樣,不會有方向性,只是一個……工具。」
「意義要被賦予,被賦予的意義才會有意義。我們都只是浩瀚世界中根據亂度隨機碰撞的粒子罷了,但是意義讓我們存在。」蓋拿沒有回頭,或是放慢腳步,語氣中有一絲抽離。「有天,你會找到答案的,關於為什麼異能之所以存在的真正意義。」
雖然劍術大師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決定讓這個話題告一段落,但或許是蓋拿剛剛敘述的方式,讓我注意到了沒有細想過的問題。
「可是……」如果異能的存在真的有某個意義,那便暗示了更高層次存在的可能。這真的不是某種不負責任的幻想嗎?而我又會得到什麼答案呢?或是,我會怎麼敘述和解讀這個問題?「存在本身,不就是最實際的意義嗎?」
「喔?」蓋拿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看著我,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容,而一隻耳朵因為興趣昂然而豎得直挺挺。「你是吃到尤拉匹的口水嗎?」那深藍色的雙眼閃爍著玩笑似的狡獪神情,但又好像是在尋找著什麼。「那麼跟我說說吧,你對『存在本身』有什麼看法。」
蓋拿低沉的聲音在巖壁之間迴盪著,引起了某種共鳴,像是對自身最透徹的詰問,又像是最單純的好奇那樣,期待著我的答案。
虛無徜徉,靈光乍現。
不是起始,而是甦醒、是知覺。
自哭號聲之中,世界敞開。
炙熱的體溫,細緻的毛髮,安心與和煦的氣味,還有濕濕暖暖的舔舐。
撫觸和擁抱,親吻和呢喃,相互依偎,像是金黃色陽光開始融雪的溫度。
「奇納加吉。」
笑聲。
「少炫耀了,我沒學過因紐特語。」
又是笑聲。
「『灰色的雪』。」
我張開眼睛,對於自己居然睡著了深感訝異──這從來沒有發生過。
注意到自己趴在書上以後我立刻自桌面彈起來,趕緊抹了抹嘴角確認,深怕無意識流下的口水弄髒了書本。
理性在上,好險沒有任何問題。我翻動著書頁,徹底檢查過一次,確認從封底到封面,沒有任何汙損,不然書庫管理員一定會活剝了我的皮。就算這是依照館藏數據的重印版本,也已經有百年歷史了,而大師昂塔拉對自己職責的重視程度非常不一般。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據說有幾本書是用狼皮裝訂的傳言究竟是不真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本可是「阿特拉斯聳聳肩」,我就算尿在上面也很難把它弄得更髒。我在不小心想起了一些內容之後,打了個大大的冷顫,考慮著用鋼絲能不能把記憶從大腦裡面剔除。
蓋拿好像有說過異能可以操作記憶的樣子,或許改天可以試試看。
收拾好東西,背起我的雙肩背包,將書本交給書架上的智能機械手臂,讓它檢查書況並上架。
「換口味?」離開書庫的途中,經過大師昂塔拉的管理站臺時,他好奇的問道,甚至少見的將視線從書庫終端上移開。
「『探索世界不同面向』,或之類的。」我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答案,稱讚一下自己勇敢的行徑。「理解不同的立場或許有助於……溝通。」
「年輕人應該要保持開放的心胸。」大師咧嘴一笑,只能讓我懷疑他是在諷刺我,或是說著某種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笑話。
「但是……」我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轉身走回到大師的站臺前。「真的有可能相互理解嗎,這種……基礎立場上的分歧?」我提出了困擾我已久的問題。
「是有可能的。」書庫大師推了下眼鏡,鏡面閃爍變化的顯示文字映射在他的眼睛,天青石藍的虹膜上,閃爍著各種光點讓我有點難和他對視,只能移開目光。「客觀的事實是對話和討論的基礎,即使立場不同,但協商出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方案是可行的。」大師吐了吐舌頭繼續補充。「至少在『後事實時代』開始之前是這樣的。」
「那最後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我有聽說過那個時代,蓋亞數段最黑暗的歷史之一。「是什麼讓大家能夠重新對話,並且不用靠把全世界都丟進快樂機器裡面?」
「喔,相信我,他們差點就這麼做了。」書庫大師對此的反應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將眼鏡拿下來擦了擦眼角。
他們?
「不過這是歷史大師的工作,我不喜歡隨便插手別人的專業。」昂塔拉對我眨了眨右邊眼睛笑著說道,將眼鏡戴回去,向書庫出口揮了揮手,示意我可以離開,就繼續低頭在終端上處理著什麼。
我本來還有些問題,但是察覺到那股異樣之後,便向大師低頭致意後轉身離開。
是波動,大師昂塔拉剛剛以某種我不認得的波動嘗試在我身上達成某種效果,但被我的鏡像圈中和掉了。
我暗自記下了波形特徵,在空蕩走廊上緩緩移動思索著。
異能者能夠做到各種如同奇蹟般的事情,但具體來說,是什麼呢,還有多少是我想都沒有想過的?而光是斯諾裡,就有多少個異能者?有多少個是我視而不見錯過的,而哪些,真的如同蓋拿所說,是會對我造成危險的?
那麼哈德良長城之外、元老院之外,乃至世界呢?即使我不關心元老院,但其實我對外面的世界也稱不上真的了解,更別提還有和異能相關的部分。我開始明白,為什麼蓋拿會說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了。
我暗自做了個決定,等到蓋拿能夠騰出時間以後,要和他好好問個清楚,異能者的社群、和世界的關係等等。我不想要繼續像是在帷幕之下,摸索這個難懂的世界了。
顯然所有人都已經早一步出發去占好位置,因此膠囊車站連個人影都沒看見。我找到了前往「大競技場」的月臺,看著白色流線型膠囊無聲的在真空線圈管道中滑行,停在我面前,接著管道開口和艙門同時開啟。
座椅實在還挺舒適的,是那種會讓人深陷其中沒有離開慾望的軟墊。這是我第一次使用膠囊高鐵,不太確定這是標準配備,還是因為選拔這種慶典盛事所以特地換上的改裝。
管道封閉了幾秒鐘以後,膠囊便開始移動,聽說這東西的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一千公里,而哈德良長城到大競技場大概一百公里左右而已,所以應該是沒機會體驗最高速度了。
在一片漆黑的廣大地下空間中,我看著一個個的電磁線圈化作殘影向後退去,感受著空間中某種低頻率的穩定震動。
我拿出個人終端,啟動了瀏覽器搜尋。剛剛書庫大師說的一些話,讓我想起先前關於快樂機器的疑問。
「神經介面,視覺重建。」我話音剛落,終端螢幕上已經顯示出搜尋結果,我挑了個看起來比較符合我需求的條目點開。
「……絕大多數需要接受視覺重建的案例,其視神經都已經萎縮無法正常執行功能,因此最常使用的替代方案,便是使用顏面神經作為替代傳導路徑。」
我將頁面往下拉,幾張照片呈現著不同的款式的護目鏡。但基本上的主要結構都一樣,深色的鏡面和高分子結構物跨過吻端,罩住眉骨到顴骨間的區域,而向後延伸和額角接觸的部分,兩側都各自有個金屬墊片。
「……該手術是不可逆的,往往會導致接受手術者失去味覺,極少數案例會有面部肌肉控制的問題。」
我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敲了敲,想像必須在兩種感官選擇一種放棄的心情。
「……護目鏡偵測頭部和眼珠的動作,將畫面訊號傳遞回腦中形成影像。藉由完整的模擬神經電訊號,理論上成像結果和原本視覺功能沒有差異,但是在非發光體的捕捉上,就目前技術上來說仍然有一些障礙。」
注意到膠囊開始減速,我加快閱讀速度。
「……藉由和外部其他電子產品的連線,某種程度上來說神經介面也成為了『電子義眼』類型的裝置,模糊了現實和元宇宙資訊世界的分野。當然,集合攝影、高倍焦距縮放、不可見光偵測等等功能於一身,『眼中所見世界』這個詞彙的意義有了非常不同的詮釋。既然這些訊號是直接輸入進大腦,資訊安全部分便是需要考慮的重要問題了……」
膠囊滑入車站,重新進到光線的照明範圍後,我立刻被大競技場站宏偉莊嚴的挑高天頂震撼到。各式浮雕和壁畫由高處往下俯視著,讓我顯得無比渺小。我將瀏覽器頁面拉到底部,打算在膠囊完全停下來之前讀完條目。
「……聽覺也可以使用類似的方式修復,至少是模擬原始的刺激電生理訊號。但是有鑑於腦神經數量的限制,訊號模擬能夠達成的協助然仍是有限的……至於比較極端一點,拋開肉體限制,或是應用在更嚴重傷殘的情況下,請參考『快樂機器』條目。」
我聳聳肩,切掉螢幕,將終端放回左臂的綁帶上。我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資訊,暫時沒有更進一步研究關於快樂機器的問題。
膠囊和管道開口同步開啟,我踏上月臺,又花了點時間欣賞天頂的藝術品,然後左顧右盼了一下,根據牆上的指標找到了通往大會堂區域的路,那是這次用來當轉播觀眾席的房間。我選擇了人最少的轉播室作為目的地,但根據顯示器,還是有快要一千人在裡面,這可是將近整個支派的數量了。
在其中一條岔路口,我看到幾匹不同支派的年長大灰狼,在移動艙門口等待著,一邊和彼此低聲交談。根據指示牌,那是通往地面席位的移動艙,所以雖然他們都沒有穿托加長袍,但應該是各自支派裡面有頭有臉的人物。
「是斯諾欸!」一個嘗試壓低了但顯然不夠的聲音,用非常興奮的語氣說道。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在說我,因為整條走廊上沒有其他白狼了。
脖子上的毛擅自豎了起來,讓身體癢得煩躁,耳朵無力的低垂著貼在頭上。
只有外人會用斯諾的名號稱呼我……感覺真是詭異,我不知道該為此作何感想。無論我到底有沒有真正被斯諾接受,這會影響到我是否身為斯諾的事實嗎?不被狼群接受的狼,還是狼嗎?那,我自己是怎麼認為的呢,我覺得自己是斯諾嗎?如果不是的話,那我……又是什麼呢?
「你的禮貌到哪去了?」一個聽起來比較低沉的聲音訓斥道,第一個聲音發出了細微的咽嗚。
我趁這個空檔,回過頭看了聲音來源處一眼。是兩匹年輕的尼克斯,較年長的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年紀,純黑的毛髮厚實又柔順,反射著自天頂打下來的柔和光線。
注意到我的視線以後,較年長的那匹低下目光,緩緩將指向我的耳朵向後擺去,來回甩動了幾次,並且在發現身旁的小狼崽仍然直直盯著我的時候露出一邊的犬齒,發出小聲的低吼,讓小狼崽馬上低下視線和耳朵,尾巴微微捲曲在兩腿之間。
我將耳朵放平在頭上,微微張嘴但不露出牙齒,眨了下眼睛,然後輕輕的小幅度擺動尾巴,釋出善意化解緊張的氣氛,並表示我並沒有被冒犯。
很多人總是會說,尼克斯支派全黑的毛皮讓他們溝通起來非常費力,但我認為會這麼說的人,就只是替自己的無能找藉口而已──懶就是懶。
「小狼崽第一次來大競技場看選拔,有點太興奮。」黑狼走到我身前說道,再次低垂耳朵向我道歉。「埃忒耳?尼克斯。」他將手掌輕壓在自己胸口,彎身低頭鞠躬介紹他自己。
「摩墨斯?尼克斯。」小狼崽嘗試模仿埃忒耳的動作,但有點笨拙,年長黑狼對此的反應是輕輕的嘆了口氣,將頭擺得更低了。
即使是以舉止優雅流暢和天性高傲著稱的尼克斯支派,顯然不是所有成員都生來就是這樣的──我暗地裡對自己的想法發出了一聲嘲弄。
「里希特。」我以同樣的動作介紹自己,注意到了埃忒耳的耳朵立刻小幅度抽動了一下,但並沒有任何其他表示,而摩墨斯則是對上我的目光,表情疑惑。
「為什麼你的……」摩墨斯的問題被打斷了,埃忒耳以快到我幾乎沒有看見的速度拍了小狼崽的後腦杓一下,只留下道黑色殘影。
「我們先進去吧?」埃忒耳提議,完全忽略發出低聲咕噥抱怨的小狼崽。「差不多要開始了。」
「當然。」我說道,向埃忒耳投去感激的目光。他依然維持著嚴肅的表情,以非常微小的幅度對我點點頭回應,讓黃色的眼睛好像在閃爍著金光。可能是因為照明的關係,又或者單純是我的錯覺。
轉播間的自動門在我們靠近時向兩邊滑開,一個和講堂相似結構的房間出現在我們面前,只不過這裡是完整的環形,由許多排弧形的座位構成,而正中央是立體投影儀,現在正顯示著整個大競技場的地勢和地貌。房間內大部分的狼都看著自己的終端,我知道轉播伺服器有提供縮放聚焦特定大競技場區域的功能。
「是蓋拿欸!」摩墨斯前一刻還顯得悶悶不樂,但當我們選了個沒人的區域坐下以後,他的注意力馬上被投影畫面上的劍術大師帶走,又恢復成興奮不已的樣子。「真希望我也能被帝國第一劍客指導,而不是什麼整天背誦什麼死了幾千年的人在幾千年以前做過什麼沒人能記住的事情……」
埃忒耳抬起一邊眉毛,瞥了眼喃喃抱怨著的小狼崽,不知道在想什麼。
「蓋拿不是帝國第一劍客已經很多年了。」我指出事實,一邊看著顯然開始被各種提問弄到不耐煩的劍術大師,不禁對採訪者的勇氣感到敬佩。每次蓋拿對我露出那種表情,我都會無法控制的夾起尾巴。
「當然是要以全盛時期為標準啊,蓋拿毫無疑問是還活著的劍術大師之中最厲害的!」摩墨斯繼續盯著蓋拿的影像,用鼻子對我噴了口氣,一副這是理所當然的常識那樣說道。埃忒耳對此皺了下眉頭,可能在考慮是不是應該要因為這個不禮貌的行為再次教訓小狼崽。「而且歷代帝國第一劍客也幾乎都是斯諾,其他支派根本沒有機會……」小狼崽的語氣又消沉了下去,瞥了我一眼以後放低目光,看著自己懸空晃來晃去的腳。
「我想蓋拿會因為你的支持而感到開心的。」大概不會。「我可以替你轉達這份心意。」我甚至都可以想像劍術大師挑起一邊眉毛的樣子了,但我想沒有必要讓小狼崽失望。
「你認識蓋拿?斯諾?」他耳朵豎了起來,猛然轉了過來。
「呃……對。」我向他做出確認的面部語言。「他是我的劍術指導……」
小狼崽突然撲到了我身上,抓起我的領子,興奮的以過快的語速喊叫著我只能猜測大概是「拜託讓我見他」或是之類的句子。對於這過於突然的發展,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能任由小狼崽在我身上亂跳,直到埃忒耳抓住他的後頸,將摩墨斯提了起來放回座位上。
周圍大灰狼們在自己屬意的隊伍接受採訪時,毫不保留的發出喧鬧歡呼聲,所以整個過程並沒有引起任何其他人的注意。這小小插曲的演出者,只有顯得無奈又羞愧的埃忒耳,和依然瘋狂揮舞著四肢,沒有放棄想要撲到我身上打算的摩墨斯,以及不知所措只好整理被弄亂衣服的我自己。
「今天的賽事結束以後,我和蓋拿有約。」我回憶著昨天晚上劍術大師發送到終端的訊息,要求我來觀看選拔,並且在第一天流程結束和他見面。我不太確定這個會面,是不是那種可以帶一個瘋狂粉絲的那種。「或許有空檔可以……」
「太棒了!」我還沒說完,小狼崽又大聲歡呼打斷了我,而且隨著字句不斷提高分貝和音調。埃忒耳立刻從後方握住摩墨斯的吻端,讓後者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嗚嗚聲,沒有辦法繼續說話。
有趣的是,這完全沒有破壞小狼崽表達喜悅之情的打算,仍然瘋狂的擺動四肢和身體,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至少小狼崽成功的被控制住了,埃忒耳對我投來充滿歉意的神情,耳朵完全貼平在頭頂上。
不知道為什麼,我被這個景象逗笑了,胸口中有某種暖暖的感覺。我對埃忒耳眨眨眼,輕輕搖了搖頭,表示我並不介意。但黑狼的反應是立刻豎起兩邊耳朵,放開摩墨斯,同時轉開視線,好像突然對轉播的內容非常有興趣一樣。
我有點困惑的慢慢折下了右邊耳朵,但我注意到了埃忒耳毛髮比較稀疏的耳朵末梢出現了一絲血色。理解到這是什麼反應了以後,我也將視線轉開,感覺到雙頰的燥熱感慢慢的湧了上來。
好……吧?真是……有意思?原來被……呃……恭維……是這種感覺嗎?
我們都盯著轉播畫面,但我用眼角餘光看到他對我匆匆一瞥,然後又立刻移開視線的一連串動作。那讓我更難專心在假裝看著的轉播上了,而且耳朵也熱了起來。一時之間,只有摩墨斯尾巴上的毛髮在甩動時發出的摩擦聲。
是因為第一次從年齡相近的同儕間收到善意,所以這種……感覺特別強烈嗎?還是,這就是所謂難以理解的……那種情感?
「大競技場到底有多大啊?」小狼崽出聲打破了微妙的沉默,我很確定我聽到了埃忒耳鬆一口氣的聲音。當然,還有我自己的。
「用堤防基線作為計算的話,平原的部分大概有三百四十平方公里。」埃忒耳拿起了他的終端讓小狼崽看,指了指沿海地區的海堤說道。「坡地的部分,投影面積大概是兩萬五千平方公里。」
我看向埃忒耳,將豎起的耳朵以正面對著他,由衷感到佩服。他對我聳了聳肩,表示這沒什麼。
「還真大欸。」小狼崽又晃了晃他的小腿說道,和尾巴擺動的頻率同步。
「畢竟當初的規劃就是把整個盆地都包進來。」埃忒耳說道,小狼崽點點頭回應。
「我以為艾許才是負責保存行星學的支派。」我回過頭看著轉播,用順從語氣說道,不想讓他誤會我的意思。
「這是歷史的範疇。」埃忒耳調整了一下坐姿澄清道,將終端放回手臂上。
「最無聊的那種……」摩墨斯喃喃的說道,尾巴不悅的向左邊甩了一下。
埃忒耳露出了一個接近無奈的表情,摸了摸小狼崽的頭。在埃忒耳開口打算說些什麼之前,房間內的其他大灰狼發出了歡呼聲,像是一陣浪潮那般,讓我們都把注意力轉回轉播上。
一聲轟然巨響,宣告選拔第一場賽事正式開始。
投影地圖上首先出現了許多小點,五個五個為一組,呈現大致均勻散布在盆地外圍山坡的模式。這是七個支派的成員標記,分別使用各自支派的顏色代表,並且短暫的出現了一個方框即時畫面,聚焦在隊伍首領上──皮克西爾波克如凍結湖面般的眼睛左右掃視著,以冷靜沉著的姿態下達指令。
我從剛剛大致介紹的資訊中知道,初賽是混戰形式的計分賽,在限定時間之內,由占領區域、搶奪標的物、癱瘓敵方隊伍等方式取得分數。第一天的分數和占領區域將會累計保留,所以創造出開局優勢將會對之後的賽事有重要影響。
「斯諾的隊伍和預期一樣,沒有浪費半點時間便往中心區域移動,看起來是打算優先取得平原區域的物資。這是對自身戰鬥能力信心的展現嗎,還是為了貫徹斯諾的驕傲呢?」
我想兩個選項都很符合皮克西爾波克的性格。但這應該還是建立在審慎考量之下所做出的最合理判斷,而不是單純的頭腦發熱。
每個支派都有自己負責保存的項目,尼克斯負責歷史政治和律法、格雷負責生物學以及醫學、艾許負責星體環境還有物理學,至於斯諾嘛……戰爭與殺戮的技藝就是我們的工作了。這也是為什麼,大多數的時候,帝國第一劍客的頭銜都是斯諾保有,偶爾才會是別的支派成員。至於其他犬科動物,整個帝國歷史下來應該不超過十位。
所以皮克西爾波克並不擔心前往中心的密集區域會增加和其他隊伍交鋒的可能,恐怕還求之不得。取得中央區域品質更好的裝備,能夠增加他們在廣大的地形中成功追擊敵方隊伍的可能,不然在各個支派這麼分散的情況下,對於打算靠癱瘓對手取分的戰術非常不利。
「其他隊伍都有效率的搜索著附近的裝備,並且開始嘗試占領自己初始的區域。同時斯諾已經打開了幾個箱子……中大獎了!看看他們興奮的樣子,男孩和他們的玩具!」
我不認識的兩個斯諾各自將剛組裝好的步槍背起,正在分配電池,皮克西爾波克則是繫了一把長劍在腰際──他的典型風格。另外兩匹斯諾蹲在不遠處的地上,看不出來在做什麼。
「大多數隊伍都完成自己初始領域的占領,讓其他支派的積分都超過只有少量資源蒐集分數的斯諾。所有隊伍都往下一個……等等,我有看錯嗎?」
一陣小小的騷動在轉播室中傳遞,交頭接耳的聲響形成一種嗡嗡的共鳴。
「尼克斯的隊伍分散開來了!雖然外圍區域的占領題型難度並不高,但是尼克斯們真的有自信只靠……喔,是『斗篷』,顯然尼克斯的隊伍剛剛找到了『斗篷』!」
畫面上的三個黑色小點變成了半透狀的,往不同方向迅速的移動著。我好奇的拿出了終端,和內網連線了以後放大變成半透明小點的尼克斯隊伍成員位置。
黑狼奔跑著,戴上兜帽,斗篷下擺在身後隨著動作擺盪,而布料本身則根據環境不斷變換著其上的顏色和圖案組成。我點擊了裝備資訊,終端上出現了斗篷的詳細介紹,說明是一種電子訊號屏蔽的裝備,還有光學迷彩的功能。
「真是大膽的行動!但即使能夠隱匿蹤跡,分散隊伍還的風險是很高,更別提占領區域的行為仍然會讓自身位置曝光。尼克斯的採取了高風險策略,是否能夠收穫與之相符的報酬呢?」
離尼克斯最近的兩支隊伍,開始向彼此跑去,不斷縮短著距離,看起來都是想要趁著黑狼們分散時各個擊破。
「你認識他嗎?」我向坐在我身旁的尼克斯們問道,點了下終端,放大黑狼首領的資料。
「俄勒特羅斯?」埃忒耳輕輕搖了搖頭。「稱不上。」
小狼崽則是很專心的享受轉播,沒有對我做出任何回應。
「第二階段的占領區域完成!看起來尼克斯的策略奏效了,替他們取得了暫時的領先!」
大競技場的區塊填上了不少黑色,比第二名的數量多出四塊。但確認了尼克斯成員所在的位置以後,閃和伍德的淡黃色跟棕色小點迅速朝最近的尼克斯占領區域移動著。
「以往選拔直接的衝突不會這麼早發生的,至少都要等占領區達到一定程度飽和。看起來尼克斯的新策略激起了新的應對方式,他們能否……什麼?」
剩下兩個黑點也變成半透明狀的,能從閃和伍德的隊伍一瞬間的停頓看出來他們的遲疑。
「五個斗篷!這是什麼情況,尼克斯居然翻到了五個斗篷,這真的合理嗎?」
我回放了一下時間軸,專注在尼克斯的隊伍上頭。可以發現他們除了一個成員在破解占領謎題之外,其他人都迅速的搜查附近的裝備箱──和大多數隊伍做的事情都一樣──但不同的是,黑狼們跑得更遠,翻了更多箱子,而且他們並沒有花時間組裝武器,只有拿走這種一件式的輔助型裝備,讓隊伍有了更多機會檢查更多裝備箱,拿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即使能在雷達上消失,光學迷彩要讓人真的隱形仍然非常困難,成員分散對尼克斯們還是非常不利,而顯然閃和伍德也都知道這件事情。
「喔,」埃忒耳發出表示理解的聲音。「俄勒特羅斯把他們引進了陷阱了。」
「陷阱?」我拉動時間軸,還有檢查了尼克斯隊員們的攜帶物品清單,並沒有發現類似能夠製造陷阱的材料或工具。
「不是那種。」他用手對閃的隊伍比了比。「鎖鏈的強度,取決於最脆弱的環節。」
半透明的黑點都靜止不動,幾個淡黃色的小點甚至和俄勒特羅斯擦身而過但沒有發現。
就在我拉近畫面以後,剛好看到俄勒特羅斯從樹上跳了下來,將隊伍最後方落單的閃按到了地上,頭部著地的趴著。
「漂亮的擊倒!閃的一名隊員失去意識,再讓尼克斯添加了不少分數。但是讓自己的首領暴露在敵方攻擊範圍內是個劃算的交易嗎?」
注意到身後的騷動,黃棕色的大灰狼們馬上回頭,對嘗試撤退的黑狼攻擊,其中兩匹投出了類似絆索的東西。黑狼向後一瞥,離地躍起以一個流暢的側身動作躲開了。但他才一落地,一團電漿便擊中黑狼,讓俄勒特羅斯跌出去在地上滾了幾圈,幾片枯黃的葉片被翻到空中緩緩飄盪著。
「喔,那一定很痛!尼克斯的隊長依然保有意識,但他還有行動能力嗎?」
閃的一名成員謹慎的靠近俄勒特羅斯,可能也注意到黑狼並沒有被擊暈。
突然間,原本倒在地上的俄勒特羅斯一揚手,朝最靠近的敵方隊員不知道投擲出了什麼東西,對方連忙撲向一旁閃避。而另一名隊員則被破了個洞,還在冒煙的斗篷纏上,一時手忙腳亂連聲咒罵。
俄勒特羅斯把握了這個空檔,靈活翻起身體,貼平地面在掩體間迅速移動,脫離和閃的交戰範圍。
「看起來斗篷吸收掉了一部分電漿傷害,俄勒特羅斯依然有行動能力!現在尼克斯都已經拉開距離了,閃看起來打算追上去,但是俗話說的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在一陣電漿射擊逼得四匹閃放棄追擊,開始找尋掩護以後,轉播室泛起了一陣歡呼聲,以黑色毛髮為主的手臂在空中揮舞著。
伍德的隊伍從另一個方向過來了,雖然他們取得的電漿步槍看起來也是冷卻時間很久的那種,但是有三個伍德都帶著步槍,這讓雙方火力上有了差距。閃的首領朝伍德最靠近的成員射擊,將對方逼進掩體之後自己也縮回身體,開始對剩下的成員下令。
「這是逼迫他們對抗彼此的陷阱。」埃忒耳說道。「閃少了一個成員,裝備也更差,如果伍德願意,他們絕對可以在這裡直接殲滅閃。」
黑狼讓他的終端和我的同步,一邊操作著介面一邊解釋著,他縮小地圖,圈起撤退到較遠處的半透明黑點。
「即使有更強的火力,但是正面衝突下伍德不可能無損。」埃忒耳點了點代表俄勒特羅斯的黑色小點。「俄勒特羅斯仍然在附近徘徊,但是他們不知道其他尼克斯已經去占更多的地塊了,所以做出進攻或撤退的決定都需要忌憚第三方的干涉。」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顯然戰術博弈也是屬於歷史的範疇。
「閃和伍德陷入了相互牽制的膠著狀態,尼克斯在一旁不斷施加壓力!真是精妙的布局,想必這會讓俄勒特羅斯的聲勢更加水漲船高!不過我想們先聽聽大師桑納托斯的講評!」
一個方框出現在畫面左下角,有著犀利目光的黑狼開始說話。
「這是很典型的斯巴達克斯賽局,」他看起來比蓋拿有耐心多了,很仔細的在大競技場地圖上畫線解釋著。「閃和伍德,就像兩個有實力差距的角鬥士。」桑納托斯將兩支隊伍圈了起來。畫面從高處拍攝著,顯示伍德不斷逼近,而閃嘗試撤退,雙方偶爾交換電漿砲火的畫面。「強勢角鬥士可以毫無疑問的取得勝利,但不論誰存活了下來,都只能繼續當羅馬人的奴隸。」桑納托斯眼睛微微瞇了起來說道。
「歷史大師很常提到這個賽局模型。」埃忒耳聳了聳肩,替我補充說明。「角鬥士們獲勝的唯一機會,是認知到真正的敵人是羅馬,彼此合作起義。但是率先放下武器的一方損益風險太高,因此均衡點總是羅馬人繼續欣賞著角鬥士們相互殘殺,起義永遠不會發生,特別是因為羅馬處在不完全訊息的情況下。」
我點點頭思索著各方的處境。其實我並沒有真的聽懂所有埃忒耳用的專有名詞,但我可以理解現在這個情況──對閃和伍德來說,最有利的情況是停止對抗,轉而攻擊尼克斯。但是伍德並不知道尼克斯在哪裡、有多少戰鬥能力,而且顯然無法抵擋在這裡吃掉閃的誘惑。至於處在挨打位置的閃,更不可能去和伍德談合作。
我正看著極度濃縮簡化版的歷史重演。不知怎麼的,我感覺有點難過。
「但是這個情境下,尼克斯也不是高枕無憂。」桑納托斯露出一抹微笑,指了指其他隊伍。「凱爾特、高盧、日耳曼都還活蹦亂跳呢。」
格雷、艾許,還有默德,都各自占領了一塊新的區域,而且格雷和艾許,都因為附近的敵方隊伍陷入各自的僵局無暇分神,所以也開始分散成員,增加占領區域的速度。
尼克斯的分數領先優勢被縮小了一些,我確定看到俄勒特羅斯眉頭皺縮的那個瞬間,但他還是壓低身形躲在掩體後方,沒有進一步行動。
「更有趣的是,」桑納托斯這次張開嘴,大笑出聲,露出了潔白的獠牙。「匈奴人可是早來了四百年喔。」
大競技場最中央的圓形地塊,被塗上了白色,斯諾的積分一舉躍升到第一名。房間內的白狼爆出了一陣激動的歡呼,甚至有幾聲狼嗥。
「什麼,真是太讓人震驚了!雖然那是初代深藍,而且只要平局就算是獲勝,但是在這麼短的時間擊敗中央區域的謎題,絕對是創造了大會紀錄!」
「看起來西洋棋也算是一種戰爭技藝。」我說道,埃忒耳點了點頭回應,一手在下巴搔了幾下。
鏡頭聚焦在皮克西爾波克身上,他用那冰冷的雙眼,向我們投來了個銳利的目光,臉部周圍的毛髮和耳朵,隨風擺動著。
雖然這樣說可能有一點點自肥的嫌疑,但老實說,他這個樣子看起來滿帥的。
「斯諾的首領看起很像你欸。」摩墨斯笑著說道。
「喔……」我盡量減少了語氣中的遲疑。「皮克西爾波克是我哥哥。」
「這麼酷!」摩墨斯開心的說道,用手肘頂了一下埃忒耳的側腹,後者只是哼了一聲沒有多做回應。「真希望我也有這麼酷的哥哥。」
埃忒耳表情沒有變化,但是黑狼那個身體僵硬的瞬間我捕捉到了。我很熟悉,那種知道自己不被需要的挫敗感。
「怎麼會呢,埃忒耳也很酷啊。」我說道,感受著嘴角不由自主的揚起。「我很肯定,皮克西爾波克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斯巴達克斯的困境。」
我側過頭,看了埃忒耳一眼。黑狼還是沒有表情變化,但我確定他的耳朵豎得更直了一點點。而小狼崽則是發出懷疑的聲音,也轉頭看了眼埃忒耳,但是摩墨斯大幅度擺動的尾巴透露了他的真實想法。
我將注意力放回轉播上,一邊跟上最新的進展,一邊思考著。
我應該不是出於同情所以才這麼說的吧?我真的相信,埃忒耳也很酷。更別提,和皮克西爾波克比起來,埃忒耳絕對是更稱職的兄長。再說,就算是出於同情又怎麼樣?我上揚嘴角的幅度更大了,尾巴末梢也輕輕的擺動起來。
現在轉播畫面左下角的方框,顯示著不斷對鏡頭做出揮趕動作的蓋拿,顯然不想要被打擾。
「大膽的戰術,斯克里尼亞在對弈的上展現的天賦一直很驚人。」蓋拿最後終於放棄抵抗,嘆了口氣雙手抱胸評價道。「這次的中央區域的謎題是西洋棋,多少也有點運氣成分在,但斯諾隊伍仍然做出了很多優秀的判斷,把握住了對他們有利的機運。」他拉出斯諾成員們的裝備資訊檢視著。「這已經是一支完整戰術小隊的規模了,以這幾位的能力,要殲滅其他裝備不佳的隊伍一點困難都沒有,即使所有支派都聯合起來對抗斯諾,也只是拖延必然發生的事情而已。」
蓋拿的預測引起了房間中一陣低語,許多大灰狼交頭接耳著。劍術大師不會隨便做出這種結論,看起來情勢顯然達到了一個關鍵點。
我回放時間軸,在斯克里尼亞和深藍對弈的期間,其他人並沒有閒著,中央區域的裝備箱都被清空了。
「現在就看斯諾是打算繼續擴大優勢,替之後幾天的賽事打下更穩固的基礎,還是迅速殲滅其他隊伍,阻止他們茍延殘喘,增添變數。」一個新的方框出現,淡黃色的大灰狼語氣低沉的說道,顯然因為自己支派隊伍排名墊底不太開心。
不過誰知道呢,說不定他只是和蓋拿一樣,覺得一直被干擾很煩而已。
「又或者,」桑納托斯再次發言,看起來和另外兩位大師不同,他非常享受參與解說選拔的過程。「所有其他支派會決定聯手對抗斯諾,即使毫無勝算,也願意放手一搏?」
「我傾向認為他們會做出更合理的行動。」一匹雌性的棕色大灰狼加入對話。「趁還有機會的時候,分食剩下的區域,並嘗試從更弱的對手那裡搶走有限的資源。狗吃狗……」她聳了聳肩。「……或是就這個情況來說,狼吃狼。」
「這種時刻總是令人期待又熱血沸騰,對吧,大師維若?」桑納托斯興致高昂的說道。「年輕人們究竟會給我們什麼樣的驚喜,揭示哪種新的可能性呢?」
「並沒有。」維若推了推眼鏡,簡潔的回答,讓桑納托斯又笑出聲來。
「但是你看,伍德的隊伍停止攻擊閃了。」桑納托斯指出競技場邊緣發生的事情,讓維若嘖了一聲。「喔,他們在交涉呢,真是好樣的!」桑納托斯甚至拍了幾下手,笑著說道。而淡黃色的大灰狼則是抬起了一邊眉毛,好像沒那麼焦慮了。
「……都白教了。」維若小聲的說了些什麼,沒有清楚的被收音到,但顯然讓桑納托斯笑得更開心了。
我將時間軸往前拉,在斯諾一占領中心區域以後,尼克斯便決定停止隱藏,又多占領了四塊坡地到平原的過渡區域。這個變化顯然讓棕色大灰狼們有點不安,伍德的首領叫停了攻擊。
「口口聲聲說要合作的,倒是趁著混亂好好撈了一筆啊。」淡黃色的大灰狼不悅的嘖了聲,向一旁瞪了過去,我猜測桑納托斯坐在那裡。
「欸,大師勒克斯,你這樣就太沒有風度了喔。」桑納托斯露出狡獪的笑容說道。
「如果閃的隊伍領先,我也能很有風度。」勒克斯將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靠上椅背,惹得桑納托斯露再次放聲大笑,維若撇了撇嘴,沒有說什麼。
「我來說這個可能很奇怪,」蓋拿仍然繼續嘗試趕開鏡頭,讓他的畫面一直亂晃。「但是請容我提醒一下各位大師,我們是對元老院負責的。」
蓋拿說完以後,桑納托斯甩了甩頭,但嘴角依然約略帶著一抹得意的微笑,而勒克斯的臉色只是更臭了。維若翻了個白眼,搖搖頭,顯然感到很無奈。至於蓋拿,終於成功的以某種方式達成目的,讓他的頭像陷入一片漆黑,消失在畫面上。
看起來大師們之間的互動也是選拔的重點之一,負責轉播的大灰狼並不想要漏掉任何一個有話題性的細節。很快,蓋拿的影像再度出現在轉播畫面上,只是我注意到他用力緊握劍柄,鼓起的靜脈都浮現出來了,大概是用上了許多意志力,不要把劍抽給出來。
「聽說他們曾經關係很親密。」埃忒耳冷不防的這麼說,讓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什麼?」我豎起耳朵,轉向埃忒耳。
「蓋拿?斯諾和維若?伍德。」他喃喃的說道。「蓋拿差一點就要向元老院要求轉移到伍德的據點了,當時算是很熱門的話題。」埃忒耳轉過來看了我一眼,緩緩的繼續解釋。「畢竟是帝國第一劍客和享譽星際的計量經濟學家,不只是雙方的支派,整個元老院都沸騰起來了。」
「可是……」我知道有些不同支派的成員,會因為工作關係或借調,暫時在非原生支派的據點生活。但是埃忒耳的語氣聽起來,蓋拿好像打算……離開斯諾。「……他們不是不同支派嗎?」我一直以為這是被禁止的事情。
「這在以前其實很常見,不過好像只剩尼克斯記得了。」埃忒耳沉默了一段時間以後說道。「其實也沒有多久,大概十幾二十年以前吧。」
他抬起手來,在空中畫了個圈,用下巴比了比坐在轉播室的各色大灰狼們。
「不同支派,依照各自攜帶的基因型,負責保存相對最合適的資產。」埃忒耳用指尖在太陽穴上敲了兩下。「神經突觸網路帶來的高效邏輯和記憶能力,」他看了我一眼。「高密度髓鞘和特殊代謝賦予的神經反射和身體素質,」黑狼指了指坐在我們前方一匹毛皮斑雜的大灰狼。「默德的絕對音感、色彩敏銳,還有相對高頻率的聯覺個體,讓他們能以其他人無法理解的方式探索世界。」埃忒耳的語氣有點抽離,視線也開始飄遠。
我掃過轉播室,看過一遍有著各式毛色和眼睛的大灰狼們。這是所有大灰狼自出生便不斷被提醒的事情,我們之所以為我們的原因。
「但是,那些沒辦法滿足這些期待的個體呢?」埃忒耳低下目光,看了眼摩墨斯。小狼崽正開心的笑著,露出白色的牙齒,一邊用力甩著尾巴,緊盯著投影畫面,沒有注意兄長的目光。「以往不同支派的大灰狼,離開原生地,去適合自己的領域發展──甚至是遠離狼群的元老院之外──都是非常常見的事情,而且不會因為這樣就失去狼群的支援。」埃忒耳轉了回去,黃色的眼睛看著地面,耳朵下垂。「直到……發生了那件事。」
我很清楚他在說什麼。我突然感覺到尾巴末梢開始癢了起來,即使很確定那只是錯覺,我昨天才剛把新長出來的灰毛給拔掉。
「抱歉……」我從齒縫間擠出這幾個字,感覺到貼平在頭上的耳朵。
像是在墜落一樣,永恆、沒有盡頭,並且空無一物的在黑暗中墜落。
沒有人會聽見我、沒有人會看見我、沒有人……能抓住我。
我的存在就是個錯誤,集所有異常於一身,無法歸屬於任何地方,因為我就是個異類。如果我不曾出生,有多少問題可以被避免呢?在自己支派不適應的大灰狼都能自由移動、皮克西爾波克將不會失去他的父親,甚至我從來不曾見過的母親大概也會過得更好。雜種……可不是嗎,雜種就是我,我不過就只是個……
「為什麼要道歉呢?」埃忒耳說道。
「什麼?」深陷在自己思緒中的我,一時沒有意會過來他在說什麼。
「為什麼,要道歉呢?」黑狼放慢語速,又說了一次,咬字時白色的犬齒若隱若現,黃色的眼睛依然看著投影畫面。「那是你的錯嗎?」
墜落停止了。並不是重新踩上了堅實的地面,而是在無盡的黑暗中,有什麼接住了我。深淵的最底部,有點點光輝。微弱、閃爍著,好像一下就會消失那樣,但是確切的在那裡。
這是,我的錯嗎?
沒有任何人,應該替自己與生俱來的任何特質感到抱歉──任何。
這不是我的錯。
理解到原來這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以後,我緩緩靠上椅背,讓自己放鬆下來。
就只是,這麼簡單的事情而已。
剩下的時間,隨著播報激昂的語氣,周遭的大灰狼們偶爾會發出驚嘆或是歡呼,但我並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那上頭,即使皮克西爾波克的臉再次出現在畫面上,成為特寫的焦點。
現在有更重要的東西,占去了我的心思。
模糊不清的視線中,我更清楚的看見了,自己的樣子。
走廊另一端,蓋拿和維若並肩而行,一白一棕的大灰狼正聊著什麼。
蓋拿平時穿的那件暗色斗篷,隨著他的動作小幅度擺動,偶爾金屬劍柄會露出來,反射自天頂投射下來的光線。
維若的衣著則是正式灰白色系套裝,合身剪裁。她的身高差不多到蓋拿肩膀,就雌性大灰狼來說算高?的了。她會習慣性的不時推推眼鏡,同時眨一下綠色眼睛。
我敢發誓,劍術大師臉上從來不曾出現那麼接近微笑的表情,而且我注意到他輕輕擺動著的白色大尾巴,還有近乎保護姿勢的身體語言。看來這證明了一些事情。
我看了眼埃忒耳,他以一個心照不宣的表情回應,那讓我嘴角上揚。
「劍術大師。」蓋拿在前一個走廊向維若道別以後朝我們走過來,我低下目光和耳朵,以順從語氣對他致意,而埃忒耳和我做出了一樣的動作。
「里希特。」蓋拿好像剛剛才注意到黑狼。「你的……朋友嗎?」他挑起了一邊眉毛,以好奇語氣問道。
「是的,大師……」我正準備要替他們引薦彼此,卻突然見到身旁一道黑色殘影閃過。
「是本人!」摩墨斯一邊尖叫著,一邊往蓋拿撲了上去。
劍術大師完全沒有預料到會被小狼崽突襲,滿臉詫異,耳朵直挺挺的豎起,但還是及時側身躲開。但顯然摩墨斯把蓋拿的反應當成是某種鼓勵或挑戰,再度出擊。
「謝謝你……」埃忒耳小聲的說道。「願意替摩墨斯做這些事。」
「喔,這沒什麼。我們這種……『無法滿足狼群期待』的狼,應該要站在一起。」我輕聲回應。「而且我是認真的,我覺得你比皮克西爾波克酷多了。」我轉過頭看著埃忒耳,給出了一個微笑。黑狼的瞳孔立刻放大,耳朵彈了起來,透出一抹紅暈。
喔,原來,是笑容嗎?
我一定會否認我現在笑得更開心的原因,是因為很得意。但是管他的,我想我偶爾值得一些恭維。我們就這樣對視了一陣子,直到小狼崽又發出一聲尖叫,伴隨著蓋拿的怒吼聲,再次引起我們的注意。
「我很害怕……」埃忒耳低下目光,看著地上喃喃說道。「或遲或早,有天我會沒辦法繼續跟在摩墨斯身後照顧他。」埃忒耳吸了口氣,抬起頭看著緊緊抱住蓋拿大腿的小狼崽繼續說道。「對於沒有元老院庇護的大灰狼來說,犬科帝國是個非常非常危險的地方。」
「我可以理解。」我嘗試讓語氣聽起來堅定一點。「我以後也不太可能在元老院裡生活,如果不是大師佛里克替我找了個暴風海大學的實習機會,我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費了好一番功夫,蓋拿終於抓住摩墨斯的後頸,將他提了起來。但就像先前嘗試制伏他的結果一樣,精力過於旺盛而且恐怕沒有極限的小狼崽仍然瘋狂的甩動四肢和尾巴。
我們沉默的看著這場有點激烈的戰鬥,感受對未來的恐慌瀰漫在空氣中,如同將我們緊緊抓住般。那些確定和不確定的沉重壓力,都同樣的令人沮喪。
突然間,一個念頭擊中了我──或許,「無法滿足狼群期待」的狼,可以更堅定的站在一起。
「我想,我也可以幫忙問問。」我小聲說道,不敢顯得太過篤定,以免最後落空時造成更大的傷害。「我覺得暴風海大學會很歡迎尼克斯支派的大灰狼。」
不過摩墨斯可能需要……比現在更多的自制力?我看著喘著粗氣的劍術大師,還有精力充沛的黑色小狼崽暗忖道。
「月球嗎?」埃忒耳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說道。「我想那會是個很好的機會,我會和摩墨斯說的。」
蓋拿最後終於放棄抵抗,一副妥協了的樣子開始在摩墨斯的終端上用手指畫著什麼。大概是簽名吧我猜。如果摩墨斯能夠在學術上保持這種程度的堅持,我相信暴風海大學的門檻也無法阻止他。或是世界上其他任何門檻。
「謝謝……」埃忒耳又說了一次,低垂的目光看向地面,變換著四肢和尾巴的位置,可能想要找個自在點的姿勢。
「這沒什麼。」我發自內心的說道。「我只是想替……別人做點什麼而已。」我抓了抓耳朵,嘗試清楚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很幸運,即使作為無法被群體接受的異類,仍然能夠擁有願意幫助我的人。而至於那些沒有那麼幸運的人,我想我能夠至少提供能力所及的協助。」
笑容滿面的小狼崽以勝利的姿勢朝我們走了過來,翹得老高的黑色尾巴緩緩的左右搖擺著,身後跟著滿臉疲憊的劍術大師。
我想,鬃狼和大貓之間的難題,我已經有了答案。
讓所有人都能……共存的選項,一定是存在的。不管那有多困難,都並非不去嘗試的藉口。世界很殘酷,但不是只能如此。世界也可以不殘酷,這取決於我們願意多麼在乎。
異能者就是引發奇蹟,達成不可能之事的存在,不是嗎?
就在剛剛,我對於異能者之所以存在的意義,有了初步的猜想。我現在還沒辦法有條理的說清楚,或是以邏輯作為工具替自己的模糊的感受辯護。但或許,細心呵護這萌發初生的心念,假以時日,參天巨木終將能夠庇蔭曾經貧瘠的荒蕪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