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我是被電鈴吵醒的。
我從床上坐起身,腦中一片混沌,抓了抓頭髮,而身旁的人還沉沉睡著,似乎一點也不受電鈴影響。
電鈴又響了一陣,我抓起床頭櫃的手機想查看時間,卻先被滿螢幕的訊息通知嚇得清醒過來。幹幹幹,昨晚累得直接睡死,完全忘記答應了安佐晨要回去看他。看了訊息內容,現在猛按電鈴的人八成就是他。
感覺腹部有著奇怪的重量,我往下看,發現是一隻手搭在上頭。回頭看了手的主人一眼,小月正呈大字型趴著,面朝著我,呼吸勻長平穩。
「什麼睡姿啊?」我不禁失笑,順手撩起她散落的髮絲。
電鈴又響了一遍。傳了個「別再按了我去開門」給安佐晨後,我替小月蓋好被子,去浴室洗了把臉、整理了下儀容,才來到一樓開門。
安佐晨本來蹙眉看著手機,抬頭看見我,原本剛硬的嘴角線條才柔和下來。他氣色看上去還是不太好,身上套著那件曾借我穿過的帽T。
「早安。」我抱歉地對他笑笑:「身體好一點沒?」
「至少傳個訊息給我。」他罕見地忽視了我的問候,語調少了平時的沈著,聲音有點沙啞。
「我、不小心睡著了??」我心虛地回:「抱歉,明明說好要回去看——」
他忽然俯身過來摟住我,讓我的話到了嘴邊,就失去了聲音。
「我很擔心,」他低語:「幸好你沒事。」
在清冷的春日早晨,一下子被暖烘烘的懷抱裹著,我感到有些頭暈目眩,說話也語無倫次起來:「能有什麼事?難道會被吃掉嗎?」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嘆息般地說:「誰知道呢。」
什麼啊?他的反應讓我咯咯笑了起來,伸手回抱,安撫似地拍拍他寬闊的背。「腦袋燒壞了?待會回去幫你買退燒藥。」
「好。」
「這時候倒是很聽話啊??快進去啦,外面好冷。」
我讓安佐晨先在客廳等著,塞給他一杯熱水要他好好喝完,便上樓去叫小月起床,一起出門吃早餐。只是,大概是很久沒有好好睡覺,她睡得香香甜甜的樣子,讓我有點不忍心叫醒。
於是我留了張字條:
早安小月醒來沒看到我,別太慌張,我出門替你買早餐P.s.有什麼事,記得直接打給我絺
用她手機仔細壓在床頭櫃後,我輕手輕腳帶上房門。
經過昨天一日的陰霾,今天又放晴了,我和安佐晨並肩走去早餐店的路上,隨口感慨:「佐晨佐晨,算命的是不是看準了你是晴男命格?」
「說什麼啊。」他失笑,接著,打了個噴嚏。
我瞪向他,取出一包面紙遞過去。「叫你在屋子裡好好待著吧?昨天還發燒,今天就到處跑啊?」
他擤了擤鼻子,理直氣壯地說:「多曬太陽,產生維生素D,有益身體健康。」
「是是是。」
「這是真的,冬天抵抗力比較低,跟少曬太陽有關係。」
「是哦?你學識還真淵博耶??」
因為別墅處於市郊住宅區,最近的早餐店要步行十多分鐘才能走到,我們一路上聊著聊著,便談起昨天發生的事。他說,一大早溫瑀的責編小樊又打來一次,詢問作家的狀況,他才從中得知昨天我急著跑來找小月的理由。我沈默片刻,決定一五一十告訴他事情的經過。
安佐晨是個很好的傾聽者。我簡化了許多小月告訴我的事,但在提及自己的經歷時,還是不由自主墜入回憶裡。也許是因為短時間內說了第二次,組織語言,變得比想像中容易許多;也許是因為在她懷裡痛快哭過一回,再次提起若秋止,疼痛變得輕薄了些。
「我們先在這裡停一下,好不好?」我帶著笑容問他,一邊指著對街,一邊用手心抹去淚水,「一下下就好了。」
他溫和應了聲,抽出一張面紙,柔柔貼上我的臉頰,挪近半步,讓我能恰巧靠著他的肩頭,除了阻擋路人好奇的視線之外,又不會顯得過分親密。
「好煩,明明昨天才哭過的??」我笑著擦拭淚水,輕聲抱怨。「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你是不是覺得很扯?」
「不覺得。」他說,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傷痛是沒有時限的,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難受的話,就像這樣哭出來。不要忍耐。」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他說,傷痛是沒有時限的,我的淚腺就像壞掉一樣不斷分泌淚水。
「不過,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我只能斷斷續續,發出不明的聲音來回應安佐晨。
「我能讀讀看嗎?你的《雙生孤寂》。」
我用力點點頭,終於把臉整個埋進他的肩窩。
手機鈴聲劃破沈默。
「你能、幫我接一下、嗎?」我看了眼來電顯示,將手機遞給安佐晨。「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又哭成這樣。」
他遲疑半分,仍是替我接起了小月的來電。
手機的音量有點大,即使是站在一旁,我都能聽見小月在聽見他的聲音後停頓良久,才用過份明亮的語調問:「安佐晨嗎?」
「嗯,是我。」
「怎麼是你接?」
「江文絺??」他瞥了我一眼,用拙劣的技巧扯了個小謊:「呃,去點餐了。你有想吃的早餐嗎?」
話筒那邊沈默了一下。
「跟她說不用幫我買了。」
心臟猛烈一撞,我正想搶過手機,卻聽見安佐晨開口:「你不出來嗎?既然都醒了。」
「??為什麼?」
「外帶餐具很不環保。」
我似乎可以理解小月沈默的原因,但她最後說好,你們等我。
安佐晨掛掉通話,微笑將手機還給我,看穿我疑惑的眼神似的,輕鬆自若地解釋:「一直關在家裡,沒病也會生病的。」
啊,這個人。怎麼那麼暖。我看著他,破涕為笑,心裡卻隱約有些疼痛。他怎麼能是個這麼溫柔的人呢?教人怎麼不喜歡他?
小月氣喘吁吁出現在早餐店門口時,我站起身來向她招手。
「有胃口啦?」我揶揄,替她拉開椅子。「沒必要用跑的吧?」
她瞅了我一眼,嘟著嘴巴,都還沒坐下就叉了我一塊蘿蔔糕吃。
「這是公然打劫!」我佯怒道,對安佐晨說:「來,目擊證人,徐筱月搶我蘿蔔糕,我待會吃她的蛋餅也很合理,對吧?」
「我就要吃蘿蔔糕。」小月朝我扮了個鬼臉,第一口還沒吞下去,就叉了第二塊放進嘴裡,瘦削的雙頰鼓起來特別明顯,像隻小花栗鼠。
「你——」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在她叉了第三塊想塞進嘴裡時,眼明手快地拉住她的手,一口咬掉叉子上的蘿蔔糕,口齒不清地警告:「先吞下去再吃新的,小心噎到!」
一直沒作聲的安佐晨,突然爽朗笑了出來。
「笑什麼?」我瞇細眼睛看他。
「半斤八兩,你們兩個。」他受不了地搖搖頭,「先把食物吞下去再說話好嗎?」
結果慢條斯理的安佐晨,在我跟小月的進攻之下,最後只吃到一半的厚片吐司;我看他可憐,又加點了一杯熱騰騰的玉米濃湯給他喝。一頓平凡至極的早餐吃下來,趣味橫生,小月的胃口也比昨天好了很多,眼底的笑意,和當溫瑀時慣常戴上的笑容截然不同。
踏出早餐店,溫暖的陽光曬在身上,帶著春日的歡騰。我分別瞥了身旁的兩人一眼,嘴角泛起笑意。
「既然有人說要多製造維生素D,要不要一起去哪裡走走?」
?
我們三人沿著河堤漫步,旁邊是成片開著白花的三葉草。隨著天氣變暖,這類車軸花的花季也到了,我不時彎腰撫弄花瓣和葉片,慶幸之前在為小說做資料調查的時候,有記下三葉草綻放的時節。
「真的會有四個葉片嗎?」小月領先我們兩步,蹲下身,輕輕撥弄著花叢。
「之前看過一個數據,大約在一萬株三葉草裡,才會基因變異出四葉草。」安佐晨彎下腰來,跟我一同注視著同一叢三葉草。「看來找到的機率很低呢,難怪被稱作幸運草。」
「『幸運草』??」我覆述,凝視著放眼望去盡是三片而生的葉子,細細回想:「文學作品裡第一次提到四葉草能帶來幸運,好像是寫《失樂園》的米爾頓呢,說是如果在原野中找到四葉草,不久後就會有好事發生。」
我順著葉緣撫摸,細細感受著葉片的紋理,三枚葉片中央的白色紋路連接成的白色軸線,乍看之下像光圈,忽而顯得有些刺眼。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視野的角落印上一旁抱膝蹲著的孤單身影。
「欸,要不要來比賽?」我低聲問安佐晨,「看誰先找到四葉草。」
他輕笑。「在你身邊我總是很幸運。記得吧?」
我槌了他手臂一下,和他對看兩秒,笑了開懷,拍拍他的背站直身子:「為了避免你幸運值太高,我先到前面去找。小月,我們一起來找四葉草!」
「等等,這犯規吧?」
我回頭對他吐了吐舌頭,一面牽起蹲在旁邊安靜盯著三葉草的小月,一面向他解釋:「我們兩個加在一起,就不信抵不過你的好運。」
安佐晨臉上的神情,我沒辦法好好看清楚。心口悶悶的,很難受,於是我聚精會神往前尋找四葉草的蹤跡。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幸運,能夠在茫茫花海之中找到一株變異的四葉草;但大多數人恐怕跟我一樣,依然不願放棄一絲希望,因為要是不堅持的話,生命還有什麼值得期盼的呢?
小月一語不發地跟著我走了一陣子,忽然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停下來。「不知道該去哪裡的話,」她指著旁邊一叢平凡無奇的三葉草,說:「就從這裡開始?」
我對她微笑。「好啊。」
三葉草的葉子生得非常茂密,過度集中精神,我看到眼睛簡直都生出了殘影。專注的沈默維持了一陣子,只聞撥動花叢的聲響,不知過了多久,小月才出聲說:「有點好奇耶。」
「好奇什麼?」
「這次文學獎,你投稿了什麼樣的故事?」
我撥動葉片的手停頓下來。
「是很普通的都會愛情故事,」回憶起經歷無數次修改、才完稿不久的小說,我嘴角不禁上揚:「雖然是第一次寫有R18的作品,不過老實說,跟以前出版的那些曲折離奇的愛情故事比起來,情節平凡多了,應該不會得獎吧。糟糕,浦卓蓉可能真的要變成我前編輯了,哈哈。」
正自嘲著,突然感覺有什麼癢癢地搔著我的臉頰。小月轉著剛剛拔下的那株三葉草,噘起嘴說:「這樣有講等於沒講嘛。」
「唔,用比喻的話,」我難為情地搔了搔臉,「龜兔賽跑??到後來不知怎麼就愛上彼此的故事吧?」
她那澄澈的眼神像是看穿了我的思緒,琥珀色的眼睛泛出笑意:「會得獎的,我對你有信心。」
「你哪來的信心?」我咕噥。安佐晨改我車文作業的評語可犀利呢,雖然,投稿作品的內容他也沒有看過就是了。
「誠實的作品最能打動人心。」她現在一手托著臉,改用三葉草搔撫我的耳朵,「文字不會騙人。」
我縮了縮脖子,心虛地擠出了微笑:「小說是虛構的文體啦。」
「成功的小說卻經常是虛實並存的,不是嗎?」她意有所指地說。
我的視線越過小月,不由自主落在後頭的安佐晨身上:他正用著十二萬分的專注力,鷹眼般搜尋著四葉草的蹤跡。
「我們好像都認識某個幾乎純用想像力在創作的人喔?」我失笑。「最可恨的是,他的故事都還非常引人入勝。」
「嗯,我最討厭這種人了。」小月臉上的笑容甜得像蜜糖,卻令人不寒而慄。
安佐晨恰好選在這時打了個超級大的噴嚏。我高聲問他沒事吧?他回喊沒事,這代表我快找到幸運草了!惹得我跟小月一陣悶笑。
「還是認真一點好了,要是他先找到,感覺我整天心情都會很差。」小月喃喃表示,正低下頭來想要繼續搜尋,動作卻倏然凝止。
我牽住她的手,牽得也許有點太緊了。
「怎麼了?」她輕聲問。
「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我不安地輕搓她柔軟的手,欲言又止。「凡是寫下來的??都會變成假的。就好像,是察覺了什麼正在逝去,所以徒勞無功地想捕捉那些,美好的、想要留存到永遠的記憶。」
小月垂著眼簾,盯著我們牽著的手看了一會。「那??我會不會變成你的文字,只成為回憶?」
「??你想要我寫下來嗎?」
「我啊,不想成為若秋止,也不想成為安佐晨,」她靈活地扣住我的手,抬眼凝視著我:「甚至,不想再當溫瑀了。」
「你不寫作了?」我失聲問。
「真正的作家沒辦法選擇自己書寫的主題,」她淺淺笑了笑,「可是,已經夠了。可以了。溫瑀已經不用再繼續寫下去了,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我啞然失聲,艱難地說:「我沒有要你封筆的意思。」
她搖搖頭,髮梢柔軟拂過外套,發出了好聽的沙沙聲響。「我找到了新的寫作理由,以後,徐筱月會繼續寫作。」
交扣的手指傳來怦然脈動。她靠過來,在我耳邊輕聲回答:「那種感覺,我沒有過哦。所以讓我來寫吧,關於——」最後那兩個語音,輕得像風,卻讓我感到雙頰發熱。
河堤盛開的白花三葉草,此刻像極了不融的白雪。
下回完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