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安佐晨不幸重感冒了。
「對不起,我應該讓你好好洗澡、好好把頭髮吹乾再睡覺。」我只差沒有跪在床邊懺悔。「我發誓再也不碰酒精了。」
他猛烈咳了幾聲,擤擤鼻子,虛弱地揮了揮手,要趕我出門:「快走,小心被傳染。」
「才不要,我要留下來照顧你!」
「不需要,小病睡一天就好了。」他才說完,又是一陣咳嗽。「只是,今天可能沒辦法陪你去找她了。」
我盯著他揉得發紅的鼻頭,用力捏了一下。「不要想這些了,快躺好睡覺,我在這裡陪你。」
他眉心打結,卻沒有堅持要我離開,只是把被子拉高蓋住頭,轉過身去,悶悶飄出一句:「記得洗手。」
「這不是廢話嗎?等下就去洗。」我邊回嘴,邊彎腰用手心測量他的額溫,「有點燙,是不是發燒了啊。你有退燒藥嗎?」
他含糊地答了「沒有,我睡覺就好」,接著就悄無聲息地縮成一團棉被球。一個體格強壯的男子虛弱成這樣,是要我丟下他去哪裡?我略微氣惱地看著他,轉身進浴室洗手,順便替他燒了壺熱水。
安佐晨睡著了,但睡得很不安穩,伴隨著不時的咳嗽和吸鼻子的聲音。我盡可能不發出聲音地翻箱倒櫃,找到一盒小小的醫藥箱,裡面只有OK蹦、生理食鹽水、藥用酒精、消炎藥膏等等外用藥品,彷彿這個人這輩子沒有生過病一樣。
怎麼會連最基本的感冒藥也沒有啊?我左思右想,又聽見棉被裡傳來一陣激烈的咳嗽聲,決定出門去一趟藥局。
「安佐晨,」我隔著被子輕按他的肩,放柔聲音說:「我還是出門一趟幫你買個藥吧,順便帶點吃的回來。你是不是沒什麼胃口,幫你買粥好嗎?」
他搖搖頭。
「不是,我也會餓啊,」我忍不住笑意,「都快午餐時間了耶。」
口齒不清的幾個音節。我傾身過去,伸手輕輕拉開被子。
「你說什麼?」
他冷不防握住我的手,吃力地睜開眼睛,用略顯沙啞的嗓音低聲說:「??不是說好陪我嗎?」
我慢半拍地察覺他正在向我撒嬌,心頭像有什麼緩緩在融化。
後來我妥協叫了外送,還很壞心地想要請外送員繞去藥局幫忙買退燒藥,但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強人所難。
安佐晨睡睡醒醒了很多次,當他沉沉睡著,我便坐在書桌邊安靜地讀小說;醒來時,我就替他裝一杯溫水,坐到床邊輕撫他的背,盯著他好好把水喝光。他病得很沒有胃口,送來的蔬菜粥也只吃了幾匙,又倒回床上掙扎睡去。
我小說看到一個段落,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便趴在床邊,觀察他睡覺的模樣:毫無防備,少了平時慣有的悠哉自得,也不像跟我比賽時那樣自信帥氣;因為流鼻水的關係,呼吸聲沈重,濃密的長眉皺著,很難受的感覺。
「怎麼那麼可憐。」我用指尖輕輕梳開他微微汗溼的瀏海。「是不是光忙著照顧別人,都忘了好好照顧自己?」
時光靜靜流淌,在這間沒有對外窗的套房裡,讓人幾乎有光陰凝滯的錯覺。
我坐在床邊的地板上,頭靠著床墊,面壁沈思著關於小月的事。經過一晚,心情已經不再那樣激動,身後穩定的呼吸聲也多少安定了我的心神,讓我得以清晰思考:見到溫瑀的時候,我想從她那邊得到什麼樣的答案?
既然她不惜編織謊言,也要終止我們那段不明不白的關係,是不是表示她不想再跟我有更多牽扯了?我目前能想到的理由,說真的,除了聖誕節那天吐得亂七八糟讓她替我收爛攤子,我想不到其他的。昨天忘記問浦卓蓉,她是在什麼時間點讀完我的《雙生孤寂》的??
一陣鈴聲響起。是安佐晨的手機來電。
為了不驚擾病人的安眠,我起身撲向他放在書桌上的手機,只來得及瞥一眼螢幕就趕緊把電話接起來。
聽見我的聲音,手機另一頭明顯頓了一下,接著傳來的男聲,音質柔軟細嫩,實在很難和來電顯示的「大魔王」聯想在一起:「請問是安佐晨作家的手機嗎?」
「啊,是、是的,」我慌張地回應,「他重感冒正在休息,我是來照顧他的朋友,有什麼事情我可以幫忙轉告。」
對方思考片刻,說:「那就麻煩您了。我是行星雨出版社的編輯,叫我小樊就可以了。」
奇怪,安佐晨不是飛竹文化的簽約作家嗎?彷彿洞悉我的想法,他又補充:「他的第一本書是跟我們簽約的,他的出道作由我負責。」
「我明白了。」我點點頭,「那請問您打來是為了?」
「請別誤會,不是合約方面的問題。」小樊想必是個心思敏銳的人,很快又補充解釋。「是這樣的,我現在是另一位作家溫瑀的責任編輯,她錯過了一個很大的文學獎徵件,之前我也好一陣子聯繫不到她了。我知道安佐晨跟她關係不錯,想問他能不能幫我了解一下狀況,作家之間或許更好溝通??小姐?您還在嗎?」
我恍惚回過神來,應了幾聲,答應小樊會幫忙打聽溫瑀的情況,便匆匆結束通話。
她錯過了文學獎?還失聯了一段時間?我頭腦發脹,心裡隱約一股不祥的預感。不行,我得去她家一趟,現在、立刻、馬上。
下定了決心,我迅速著裝完畢,準備出發。離開前,我坐到床邊,輕輕叫醒安佐晨,他半睜開眼,第一個反應就是握住我正在替他梳理髮絲的手。
我去找小月,很快就回來,我說。他收緊了手的力道,細聲說,等我好一點,我陪你一起去。我微笑點了點他的鼻尖,說,你好好睡覺,明天睡醒要健健康康的。你會回來嗎?他問。我摸摸他的頭。我會。
?
和昨天蔚藍的天際不同,今天的雲層很厚,低低壓著天空。
久違來到溫瑀的別墅,景色卻和先前大相徑庭。透過柵欄看進去的小花園,雜草叢生,不知多久沒有修剪整理,分明是最美好的春天,卻顯得格外荒蕪。
我按了幾下柵欄外的門鈴,都沒有人應,心一橫,直接攀過柵欄,翻進前庭花園裡。然而面對著緊閉的大門,我一下子束手無策。
只能報警了吧?我在手機打上一一〇,卻遲遲沒有撥號出去。我還從來沒有打過這支專線,不曉得現在這種狀況到底適不適合報警處理。畢竟我和她不是什麼特別的關係,也不曉得她可能的行蹤,說不定她根本不在家,而是出門去哪裡了呢?
我猶豫再三,點開通訊軟體,在小月的對話視窗上點擊了一下。該慶幸那時沒有氣到刪掉她的聯絡方式嗎?我顫抖地按了通話鍵,話筒裡傳來冰冷的機械音,嘟——嘟——嘟——
響了好幾回都沒有人接。我捏緊手機,焦躁地在門口繞圈,甚至繞了一圈房子,檢查有沒有沒鎖上的窗戶,卻沒有任何收穫,最後又按了幾次門鈴,同樣沒有回應。我又沒有開鎖的技能,也不想激進到拿石子砸破窗戶,無論如何還是先報警吧!
號碼撥出去的瞬間,緊閉的大門忽然喀啦一聲打開,我嚇得手機差點滑掉,連忙停止撥號。
門後走出一名蒼白瘦高的男子,我隱約覺得這張臉好像在哪裡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開門見到我,似乎也嚇了一跳,旋即鎮定下來,以一種令人不舒服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
「是她叫你來的?」他沒頭沒腦地問,語氣帶著明顯不悅。
我站在原地愣愣地回望他,奮力克制自己不要畏縮,聲音卻有些顫抖:「我??有點擔心筱月,所以來找她。她在家嗎?」
他一臉不信地瞇起眼,往房子的方向瞥,恨恨地嘖了一聲:「真是不管誰都能上的賤貨,亂成這樣是在擺什麼姿態?浪費我時間。」
說罷,他撞開我肩膀,逕自邁開步伐離開。我緊攥著拳頭,本能想追上去,但眼看大門就要關上,牙一咬,一個箭步上去擋住門,這才成功溜了進去。
門在身後輕巧關上,我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想平息胸口的怒火,卻還是氣得發抖。那個沒禮貌沒格調嘴巴又臭的傢伙是誰啊?媽的他憑什麼這樣說小月?要不是擔心被關在外面,我絕對要狠狠在他那張殭屍一樣的醜臉上揍一拳,揍歪他鼻子!
我左右張望,寬闊挑高的走廊,之前來時顯得明亮而乾淨,這次卻帶著灰塵的氣味。似乎連清潔人員也有一陣子沒有過來了。
之前來到這棟迷宮似的屋子,基本上都有人帶路,我不禁有些後悔沒有仔細記清楚路線,於是抱持著探索的心情,往迴廊左邊走。
歐風建築的窗高高拱起,透進了朦朦天光,我忽然好希望昨日午後的陽光,能曬進這條昏暗憂鬱的走廊。
前進一陣,我來到一處房門前,輕敲門板,沒有回應;拉了門把,是鎖上的。地面樓層的房間都是鎖著的,我嘗試叫喚溫瑀,叫喚徐筱月,都沒有任何回音。我想她一定在這棟房子裡,只是不在一樓。
怎麼能如此寂寥呢?離開最後一間上鎖的房門,我心頭湧上一陣酸楚。細碎的灰塵飄盪在空中,在薄弱陽光的照射下忽隱忽現,最後沉陷進地上的陰影。幾乎像沒有人生活在這個空間。
踏上樓梯,來到二樓,我總算找到第一間沒有上鎖的房間。轉開門把的時候,心臟怦怦拉扯著。她會在裡面嗎?
寬敞方正的空間,映入眼簾的書牆,和舊書的香味,我在牆上摸索,點亮燈光。書房裡沒有她的蹤影,我的目光卻受到桌上散落的紙張吸引——不行,得先找到人才行——可是,同樣身為作家,真的很好奇她的寫作環境。躊躇了一會,我還是決定迅速上前查看。
愈接近書桌,愈感覺不對勁。直到我看見桌子底下那些揉得不成形狀的紙團,桌上撕得粉碎的稿紙,和散落其中幾張勉強還辨識得出字跡的殘骸,我才明白那股莫名的壓迫感來自何處。
我放下摀著嘴的手,顫巍巍地拾起藏在無數張暴力撕開的稿紙底下,露出的那張完好無缺的紙,上頭是瀟灑而帶著點秀氣的好看字跡:
我小心翼翼地踩著腳底的藍天,深怕一個不留意,便會失足落入那無邊無盡的天空裡。倒影,只是世界的倒影而已,逆著生長的冰晶花朵看上去卻是那樣空寂啊。我想起施涅鎮外那大片大片綻放的鮮豔花朵,想到它們的根系深深深深向土壤底下扎,延伸到地底的倒影世界,像是把地面上的雪全都吸收再往下綻放,綻成自己最透明無瑕的雙生。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我仰望頭頂的七彩光芒時,只感覺一片荒蕪。
她一字一句、謹慎而虔誠地抄寫著我早已不再注視的妄想,每個段落後面,都加上了一小段回應、思考或註解,像是:
雙生的世界,與囚鎖著孤獨靈魂的倒影世界,究竟哪邊才是虛幻、哪邊才是真實?
「悖論就在於,每個靈魂都分裂成雙。」好喜歡這句,我要裱起來。雙也是單數,一也是單數,這麼弔詭的概念到底是怎麼想出來的?
「我總是感到這股無以名狀的焦灼。」這裡的焦灼,用得真好,讀的時候,深刻共感了那種無法不作為,卻又不知該如何作為的難受。
我將薄薄的紙貼近胸口,感受它沉沉地壓在心上。文字是有重量的。好久、好久沒有這麼覺得了。我幾乎都要忘記了。
深吸了口氣,我拔足離開書房,帶著她那飛揚而謹慎的筆跡。
我也沒在臥房裡找到她。床鋪整理得很整齊,像許久沒有人睡過。搞什麼,那她這陣子到底都睡在哪裡?我一顆心沉下去。浴室還有未消散的水氣,淋浴間也濕漉漉的,這下更能確定她一定在家了。
走廊底部倒數第二扇門,看著忽然有些熟悉。那是我第一次來,因為打賭輸了而朗讀車文的小房間——溫瑀創作囚禁題材的工作室。我喀嗒一聲推開門,卻因映入眼簾的畫面倒抽了口氣。
地上是摔破的馬克杯,水潑濺出來,在地毯上染出深色的水漬,乍看之下竟讓我誤以為是血跡。沙發上凌亂散落著女性衣物,甚至還有內衣褲,我心底一陣惡寒。
方才在門口碰見的那個男人,就是網咖初遇時和溫瑀共處一個包廂的傢伙,這下我全想起來了。我想起他剛才對我說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話,感覺手腳有些發軟。他該不會對小月??
往後退出房間的時候,我不小心絆了一下,摔坐在地板上。疼痛感讓我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一些:我要快點找到她才行,沒有時間浪費了。
遍尋二三樓,整棟房子依舊像只有我一個活人似的,闃寂幽暗,時間凝凍。走廊盡處有一道通往頂樓的樓梯,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向上爬,打開門,過於刺眼的光線讓我不得不閉上雙眼。
那是一間以玻璃窗打造而成的日光室。除了牆側,三側的落地窗連同天花板,都滲進了天光,縱使今日陽光黯淡,卻仍足以點亮心情。
也許是因為這樣,穿著純白浴袍正躺在沙發床上憩息的人,轉過來看我的時候只愣住那麼一瞬間,便綻開了甜甜的微笑。我卻寧可她不要這樣對我笑。
她坐起身,濕漉漉的褐色髮絲比上次見面要長了一些,柔軟披散在肩頭。
「你來了。」她說,目光落在我緊緊捏著的薄紙上。
我緩步上前,在沙發椅背後停下,與她目光交對,遲疑地開口:「你??最近還好嗎?」
「我看起來不好嗎?」
仔細一看,她比印象中顯得更加清瘦,所以聽見她雲淡風輕的反問,我不禁有些惱火。「徐筱月,你是不是都沒有好好吃飯?」
聽見我喊她的本名,她淡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輕笑兩聲,趴上椅背,仰起臉來,眉目帶笑地瞅著我。
「扮演完戀人,你現在要來扮演我的營養師嗎?江文絺。」
我揉緊手中的稿紙。我有好多事情想問你,有好多事情等待著你的答案,但是,但是??我彎下身,掌心輕輕覆上她的頭。
「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她沈默半晌,撇開目光。「??沒有。」
「我看到工作室的狀況了。如果他傷害你,我們就去報警。」
「沒有。他沒有傷害我。」
「杯子都砸碎了,現場一片狼籍,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我砸的。」
「你??還要這樣維護他嗎?」我咬緊下唇,想要忍住,卻終究沒能忍住。「就算,就算他跟你是砲友關係,他也不該那樣看待你。你知道他是怎麼看你的嗎?」
「這很重要嗎?」她冰涼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根本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麼?」
我貼近她的臉,深深沉入那琥珀色的凝視裡。
她的目光有一瞬動搖,最終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盯著我另一隻手上的稿紙,像看著世界另一頭自己的倒影。
「藍天。」她突兀地說,「記得浦卓蓉的初戀嗎?跨年那天,她只說了一半的故事,故事的後半,就讓我來說完:浦卓蓉之所以跟初戀男友分手,就是因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