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安佐晨的住處時,我已經是微醺的狀態,一看見那張軟綿綿的床就快樂地倒了上去,一股腦鑽進被窩裡。
「好溫暖哦,安佐晨。」我露出一顆頭來,對房間的主人嘻嘻笑。
「你真是我見過酒量最爛的人。」安佐晨受不了地將我脫下的外套掛上衣架,自己卻仍套著外面那件襯衫沒脫,坐上床尾。「半杯啤酒?難怪聖誕節那天你醉成那樣,溫瑀說你喝了整整三杯調酒??」
「別提她,」我把頭埋進被子裡悶叫:「討厭死了!」
我感受到他頓住動作,沈默片刻,隔著厚被子輕拍我的背,溫聲問:「怎麼不回家?」
「??想待在你身邊。」
規律而舒服的輕拍倏然停止。
「自己一個人,會想起討厭的事。」我裹在黑暗裡,悶悶埋怨。
隔著棉被,我感受到他俯身過來摸摸我的頭,語調低緩:「你喝醉了好像比較誠實哦。要不要說說看,你跟溫瑀怎麼了?還是今天浦卓蓉跟你說了什麼?」
我輕輕拉下被子,恰好與他湊近的臉對個正著,心臟漏跳了半拍。
「我不誠實。」我咕噥,「從一開始就瞞著你好多事。」
「像是?」
「像是我是女生。」
他輕笑。「這你早就解釋過了。」
「還有我的名字。」
「這你也告訴我了,」他拾起我一綹髮絲,攏到耳後。「而且這是我們一開始就協定好,以文會友,就用筆名交流,你忘了嗎?」
我凝視他的雙眼,感覺胸口一陣窒悶:「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可以用自己的名字發表作品?為什麼可以不畏懼別人的目光?為什麼——」我忍著心頭的酸楚,輕聲問:「你可以那麼誠實?」
我根本沒有資格埋怨溫瑀。我們是一樣的人,只有在角色扮演的遊戲裡,才敢用真實的自己與彼此相見。可是安佐晨不同,從頭到尾,他就只是安佐晨。
「只是剛好而已,我沒有非寫不可的東西。」他緩緩開口。「會開始寫作,純粹是因為幼人,說穿了,我的故事本來就是為了取悅讀者而存在。能服務讀者的作品最符合主流市場,我只是剛好對作品沒有任何執著,改動對我來講很輕鬆,完全和作家尊嚴什麼的無關。」
他用手指輕梳我的頭髮,語氣溫柔:「我知道你不一樣。江文絺一定是有非寫不可的什麼,那些沒有辦法為了讀者而輕易改變,所以文以萱才會誕生。但別搞錯了,這跟誠不誠實一點關係也沒有,不管是江文絺還是文以萱,她們一樣都是你,我都喜歡。」
開始感到有些暈眩的時候,我才察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屏住了呼吸。「最後那是什麼意思???」
然後我就看見安佐晨把臉埋進大龍貓玩偶,嘀咕著「不是醉了嗎怎麼那麼敏銳」之類的句子,不禁咯咯笑起來:「你好可愛。」
他僵了一下,接著俯身靠近。一股說不上來的好聞氣味。
「你知道??你現在這樣很危險嗎?」
溫熱的吐息拂過我的臉,讓我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我想起了在準備文學獎的期間,腦中演練過無數遍的場景,現在離我那麼近。心臟撲通撲通劇烈跳動,像要爆炸。
「Na na nanana nanana nanana??」
我哼起旋律,溫柔摸上安佐晨的臉,輕輕將他的方框眼鏡摘了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沒戴眼鏡的模樣,心裡一陣悸動,情不自禁摸了摸他那顆右眼角的淚痣。
「想做什麼?」他用氣音問道。
我只是笑著,繼續哼歌,手沿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向下,來到厚實的肩頸,一個轉彎探入他的衣領,雙手一翻,將他外頭套著的那件薄襯衫半扯了下來。
見他無措的模樣,我噗嗤笑出聲,接著唱:「通通脫掉!」
「你這醉鬼,真是——」
他掙扎著把襯衫套回去,這回卻被我一把抓住衣領扯到面前,鼻尖抵著鼻尖,模仿他剛才的語氣說:「你知道??你現在很危險嗎?」
似是受到挑釁,他的眼神轉為銳利,一向溫潤如水的眼眸忽然像極了狩獵者。「江文絺,你確定連這個都要挑戰我?」
「沒有啊。」
他來不及困惑,我已經勾起嘴角,用氣音宣告:「你已經輸了。」
說完,我勾住他的脖子,迅速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勝利地高舉雙手歡呼:「第一次親親,是我主動的哦!」
被強吻的當事人現在垂著頭,坐在床邊似是沈思著什麼,我躺在床上,無聊翻身過去,拉著他的袖口安慰道:「安佐晨,不用那麼沮喪啦,今天比賽一勝一負,算是平——」
我的話語消失在他深長的親吻裡。
接吻是這樣的吧,我緩緩闔上眼,任由思緒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逐漸解構。那麼溫柔,繾綣,像在耐心地跳一支雙人舞。他暖呼呼的大掌揉著我腦後的髮絲,另一隻手沿著背脊向下,牽引著一股熱流來至腰際。
接吻理應是這樣的吧。就像我的大腦一樣,連身體也完全不記得那個被水氣浸溼了的初吻。一點也不存在於記憶裡的初吻,還能算初吻嗎?
身體的欲望在他極其輕柔的碰觸下,炙熱地點燃了。然而就在我想要索求更多的時候,安佐晨卻抽開了身,微喘著氣,背對我站在床邊。
「為什麼??」我委屈巴巴地坐起身,抱著膝蓋看他。
他仰頭看向天花板,突然大力拍打自己的兩側臉頰。我瞪圓了眼,看著他連續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用力抹抹臉,我真擔心他不小心把整張臉都給搓下來。最後,他總算回過頭來看我。
「江文絺,你喜歡我嗎?」
「喜——歡——!」
面對我毫無猶豫的朗聲回應,他沈默了幾秒。
「喜歡到想跟我在一起嗎?」
我眨了眨眼睛,想答是,卻不知道為什麼,並沒有發出聲音來。
「這個問題,要是你還沒辦法回答的話,」他苦澀地笑了笑,「今天就到此為止。我??先去洗澡了,你很累的話,就直接睡吧。」
聽著浴室門關上的聲音,我躺在床上,緩慢而吃力地思考著。
為什麼我回答不了那個問題?心裡明明就想著是,對啊,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要是能跟你在一起的話,一定能夠每天都非常快樂吧。可是為什麼聲帶突然之間失去了作用呢?
我用指尖輕撫過仍然濕潤的唇瓣。浴室傳來了馬桶沖水的聲響,轟隆隆的,接著水龍頭打開,嘩啦嘩啦,水聲持續了一陣子,開關有些用力按下的聲音。我的聽力不特別優異,也從沒聽說過酒醉後感官知覺會放大,所以一切只能導向一個事實:這間月租套房,隔音非常差。
每道聲響都是畫面。乾濕分離的拉門哐啷一聲拉上,他已經脫去衣物,光裸地站在蓮蓬頭底下了吧。唰啦啦啦,首先是冷水,接著緩緩轉熱,溫度夠了的時候,水氣會慢慢暈開整個空間。裡頭傳來一聲舒暢的嘆息。激吻後逐漸緩下來的身體,因為浮想聯翩,又躁動了起來。
腦海忽然閃現的念頭,卻讓我整個人清醒過來:要是這間套房隔音那麼差,那不就表示——聖誕節那晚,小月跟我在浴室裡做的事情,安佐晨全都聽到了?
像一盆冷水迎頭澆下,我跳下床,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衝進浴室。這間套房的浴室是沒有門鎖的霧面拉門,輕鬆被我唰啦一下打開。
「安佐晨,我有事要問你!」
淋浴隔間的玻璃上結著霧,依舊能清楚看見裡頭的人影輪廓。開門瞬間,安佐晨低聲咒罵,像被雷劈到似地僵直身體背對我,雙手卻仍護著重要部位,反倒讓光裸的背部展露無遺。
我傻傻盯著他線條分明的背肌,和緊實豐滿的臀部發愣,一下子把想問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凈。
「拜託先讓我好好洗完澡。」他幽怨的聲音飄了出來。
「可是,這件事很重要??」我愈說愈小聲。
他用額頭抵著牆,深深嘆了口氣,側過頭問:「什麼事?」
蓮蓬頭的水仍嘩啦啦地灑著,蒸氣瀰漫的空間,隱隱觸動了蟄伏在腦回深處的記憶片段。非常朦朧地,我想起了她褪去衣物的胸口,卻下意識拒絕回想起細節,是因為那本應光滑柔嫩的肌膚上隱約散落著菸痕,令人不忍直視的緣故嗎?
我往淋浴隔間走近了一點,轉過身背對著他說話:「聖誕節那天,我不是喝得爛醉被送來你家嗎?」
啊真是,這麼羞恥的事情要怎麼開口啦!我用雙手摀住臉,掙扎一陣,才鐵了心發問:「你有沒有聽見什麼?」
回應我的只有連續不斷的水聲。
體感時間過了至少有半個世紀,水聲停止,毛巾擦拭身體的聲音。他溫潤的嗓音接著響起:「你指的是溫瑀幫你洗澡的時候?」
「??嗯。」
「聽見了啊。」
「全都聽見了?」我失聲叫出來。
他輕哼一聲作為回答。
霎那間,溫瑀輕柔的嗓音彷彿又在我耳際反覆低語,我們什麼都做了哦,你叫得很舒服呢,叫得很舒服呢,叫得很舒服呢??
我抱著頭蹲了下來,難以抑止想哭的衝動,嗚咽起來:「為什麼偏偏是你聽到?討厭死了。」
「Baby shark doo doo doo doo doo doo??」
「唱什麼《Baby Shark》!會不會讀空氣啦?」我鼓起臉頰,轉頭瞪向安佐晨。他這會已經穿好了褲子,正從衣服中探出頭來。
「怎麼了?」他竟然笑著回:「你唱得很好聽啊。」
「什麼啦!我什麼時候——」
「Baby shark doo doo doo doo doo doo, Baby Shark!」他輕快地唱完兒歌,笑道:「你跟溫瑀一起唱的啊,她還幫你合音呢。你是醉到斷片,完全沒印象了嗎?」
我那被酒精麻痺的腦袋瓜一下子資訊過載,一陣暈眩,咚一下側倒在地。安佐晨急忙彎下腰來扶住我,成功避免我一頭撞上牆壁,卻被我一口咬住上手臂,哀號出聲:「你幹嘛?」
「誰叫你說謊!」我微微鬆開嘴,口齒不清地譴責。
「我哪有?」
「你想了那麼久,就是在編故事對不對?」
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我編故事騙你做什麼?我不過是想爭取時間洗完澡、把衣服穿好而已,這樣也不行?你好霸道。嘶——不管怎樣先放開我,你咬人好痛!」
看他痛得眼角都閃出淚光,我才不甘不願地鬆口,在他揉著那兩排齒痕時,往後靠著牆低語:「不可能,哪有可能是在唱歌,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小月就沒有理由離開了,約定還沒有達成,我們為什麼會結束?為什麼要結束?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她要騙我?
心臟像是被什麼緊緊掐著,我無法判斷是什麼更令我難受:是她告訴我,這段短暫而深刻的關係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場角色扮演遊戲的時候?是她碰觸著我,說在我毫無記憶的情況下,我們早就什麼都做過了的時候?是我知道筱月是她的真名,而她甚至看見了藏在《雙生孤寂》裡的我的時候?
還是像現在,當我盡全力想要相信她的謊言,卻發現根本騙不了自己的時候?
我胡亂敲打安佐晨的胸膛,宣洩著無處可去的情緒,無理取鬧地嚷著:「誠實可以吃嗎?沒事那麼誠實做什麼?這樣要我怎麼不相信你?可惡、可惡、可惡??」
他沒有反抗,也沒有制止,只是傻傻挨揍。我覺得自己太壞了,所以邊打邊跟他說對不起,拳頭愈來愈無力,最後一拳停在他的心窩上,指節傳來他心跳的震動。
我想任何人觸碰到這麼真實的心跳聲,都會忍不住將心裡的秘密一股腦傾瀉出來,所以我毫無保留地將去年冬天裡那段過於短暫的什麼——那段甚至無法定義的什麼——全都告訴他,包括我那陣子頻繁接近他的理由,月和絺的所有交流,當然還有跨年夜的酒窖。
直到浴室的蒸氣散盡,他打了個響雷般的噴嚏後,我們才轉移到溫暖的被窩。單人床不大,我跟他碰著肩膀,盯著天花板交換話語,感到難以言喻地踏實。講著講著,我逐漸睏了,翻過身,直覺想往熱源鑽,卻被他輕輕擋了下來。
到這裡就好,他低低呢喃,記住,這是我的安全距離。我乖巧地說好,一腳踏上了夢土。朦朧間,一隻溫暖的手輕撫過側臉,我恍惚聽見他說,明天,我們去找小月把話談開,好嗎?
我輕輕握住那隻手,開口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