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這個人,大概,比你故事的時間點還要再早一點,是在我升高中的暑假。說是遇見或許不太恰當,畢竟我從來沒有和那個人見過面,嗯,我們是在網路上認識的。
若秋止是她的筆名。你也知道,中二文青的年紀嘛。
我、我那時的筆名嗎?說了你不準笑我。夏戀雪。就是,夏天戀上白雪??你很煩欸!讓我好好說故事啦。喂,我說最後一次,徐筱月!
你只比我大一屆,應該知道吧?班上好像每個人都得有個無名網誌。那時網路的匿名性還很高,和現在動不動就能看見陌生人的臉好不一樣,坦白說,我很想念那個環境。只要我不想,就沒有人能知道現實中的我是什麼樣子,在那種狀態下窩在網誌裡寫作,真的很有安全感。
我家人不喜歡我寫作。他們覺得那是沒有用的東西,文字無用,語言無用,思想無用,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賺錢才是對生活有益的。現在長大了,當然理解這些,但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我才不這麼想。
因為在家不可能用電腦寫小說,我本來都寫在筆記本上,是好不容易熬到基測結束,確定上了第一女高,我爸媽才肯給我多一點自由的玩樂時間。那時我都跑去離家好幾個街區的網咖寫小說,以免被逮到。
你能想像嗎?一個平時除了跑圖書館沒什麼休閒娛樂的乖學生,一有空就獨自溜去又暗又吵的網咖泡著,只為了學會怎麼申請無名帳號、怎麼用網誌發表小說。這個地下活動居然整整延續了兩年,我也是滿佩服我自己的。
哦,你說論壇嗎?小說頻道、冒險者天堂之類的文學網站?當然有想過,可是我完全不覺得我的文字調性適合那裡。你看出來了吧?我從那時候就很自負,不過,純粹只是無來由的自戀而已。才十五歲,是能寫出什麼文學鉅作?
建立了網誌,發表了小說,那問題來了:我要到哪裡找讀者?靈光一閃,我決定反其道而行:主動去拜訪其他創作者的網誌,彼此交流、閱讀作品,應該是最快的方式了。
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三名文友,大家各自在網誌上發表故事,風格大不相同,共通點是我們的筆名分別存在著四季。
文人都是很迷信的。信仰文字的靈魂冥冥之中遇見彼此,這麼浪漫的事情,讓我們一拍即合。四個季節裡,春的文字帶著大學新鮮人特有的理想和熱忱,冬的故事隨處透著高三考生的負重與抑鬱,剩下的夏、和秋,我們這兩個初升高中的小女生,一個行文炙熱奔放,另一個則魔幻多變。
怎麼這樣看我呢?你一定在想,炙熱奔放這個形容詞,跟我的《雙生孤寂》很不搭吧?那畢竟是發生在深冬裡的故事。沒有錯,遇見若秋止之後我才明白,一個人的質地,竟然能夠翻轉得那麼徹底。
我以前真的以為自己是天才。瞞著家人,從國小三年級開始寫下第一個故事,用朋友送的筆記本,在下課時間,伏在桌上一筆一畫寫字;我從來就不善言辭,但很早就懂得用故事交朋友、收攏人心,那時班上會傳閱我的小說,下課時聚在我桌邊,猜測劇情接下來的走向。
直到遇見若秋止我才明白,啊,原來真正的天才是這樣的。你知道這對一個年輕氣盛的創作者來說,是多沈重的打擊嗎?我不是那種恃才傲物、只寫不讀的人,不對,甚至相反,那些悶在圖書館讀書的日子,我簡直太常偷溜去讀那一排排書架上的文學作品了。
但有一種創作者是這樣的,她作品的質感不是源於豐富卻不掉書袋的用典,不是複雜巧妙的文學技法,不是華麗卻艱澀的辭藻;不是。真正的文學天才,是那埋藏在文字內曖曖發熱的核心,碰觸到讀者靈魂的剎那,引發了奇蹟。靈魂是不可觸及的。唯有這是例外,天才是例外,她是例外。
文字的聲腔,韻律,輕巧捕捉的靈光;對世界藝術性的初戀。我無可自拔地愛上了。
整個暑假,我們頻繁在彼此文章底下留言回應,在開學前夕,我和她開始透過電子郵件通信。
寄出去的第一封信,我在筆記本上打了草稿,來回塗抹、反覆修改。那時我打字還很慢,對照著畫得亂七八糟的筆記本,一個鍵一個鍵慢慢敲。我謹慎地整理了她網誌上所有作品的心得,最後蜻蜓點水地問:如果你不介意交筆友,要不要寫信互相交流,激發彼此的創作靈感?
收到她答應的回信,我激動得從座位上跳起來,撞到旁邊打電動的男生,他很兇地瞪了我一眼——我還以為會被揍。直到現在我都還清楚記得心臟撲通亂跳的感覺,不曉得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喜悅。
我們通信的頻率其實不算太高,一週一封左右。起初發想了很多天馬行空的故事,像是:看得見風的失聰男孩、偽裝成女孩最喜歡的樹的守護精靈、因為潔癖而不想降落在土裡的落葉、老是叼著自己影子迷路的小貓??之類的,想起來,好像都是些有點古怪的故事,哈!
後來,我們慢慢開始分享生活,介紹班上有趣的同學,抱怨難度三級跳的課業,也為第一次段考給彼此加油打氣,可惜她考差了。她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我,煩惱著該不該去補習;要是做了這個決定,能靜下來寫作的時間一定會大幅壓縮。
戀雪,她這麼寫,你是我寫作路上最重要的夥伴,我很徬徨,想聽聽你的意見。
那時我心裡有個聲音說,假如她鬆懈了,我不就有機會趁機打磨出更勝於若秋止的作品了嗎?同時卻有另一個聲音奮力叫嚷著,不對,不該是這樣,像她這樣的文學天才,不該就這樣無端遭受現實的摧折。會讀書有什麼用?她的靈性只會在補習班的教育裡,一點一滴耗損殆盡。
去吧!我回信說,別怕,我會在寫作路上一直支持你。
??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非常後悔。
不是,小月,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輕視了她的才能。即使進到那樣的環境,即使時間被壓縮得再少,一點也無損於她創作的靈光。不,應該這麼說吧,因為她走進了那棟補習大樓——正是因為她走了進去——她才會遇見她的繆思,文字才會迸發出愈加炫目的光輝。
??
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麼。能寫出那種文字的人,能觸碰讀者靈魂的人,那麼純淨那麼美好,那麼值得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為什麼會離開?為什麼??要死呢?她甚至還沒有十八歲。
說到這裡,喉嚨忽然失去發聲的能力。半晌,對面的椅子拉開,小月起身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很渴了吧?」她輕聲問。
我點點頭,用溫水滋潤開始有些發疼的喉嚨,每吞嚥一下,就又多疼痛一分。
「抱歉,我第一次跟人說起她的事。」我總算細細擠出了聲音:「可能,說得有點亂,毫無章法。你還要繼續聽嗎?」
她雙手托著臉,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微微彎起嘴角:「聽。」
好。那,我繼續講。
她開始補習後,我們愈來愈少通信,後來她在信裡寫,暫時沒辦法繼續跟我繼續當筆友了,但是,彼此都要持續寫作喔!絕對不能懈怠,我們還有網誌嘛。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短短的時間裡,那個人反覆在信中出現,佔據她所有心思;光是讀著她的字句我就深刻明白,那才是她的真實。每當她又多發佈一篇文章,我彷彿能在字裡行間捕捉她們的影子,感受到妒意在胸口悶燒——覺得那個人搶走了我的位子。
我總是很壞地想,她沒有在寫作,一定沒辦法真正透徹理解若秋止。我深信唯有創作的靈魂,才能夠在彼此身上看見一般人無法看見的真實,若秋止有一天一定也會明白。然後,她就會回過頭來,看著我。看著已經與她並駕齊驅,甚至超越她的那個我。
不再跟她寫信以後,我還是固定會到網咖報到,把小說打進電腦、更新網誌,然後在離開前檢查一次信箱。
再收到她的信,已經是升高三的暑假。
我留意到她網誌更新的頻率愈來愈低,但直覺以為是為了準備學測的緣故。可是我收到的那封信,一看主旨,是空白的,寄信時間,是在凌晨三點,我的心咚的一下沉得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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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我不時會收到沒有主旨,在深夜寄出的信件。身為考生,我沒空再去網咖,只能趁爸媽都睡了,每天偷溜到客廳開電腦收信。
那些信件,寫的不是她的近況,而是支離破碎的,魔幻無匹卻又令人傷心欲絕的,斷簡殘編。那些文字,帶有梵谷星夜的渦狀迴旋,將天幕踏成藍色巨浪,讓雪花向上逆飛,紮進土壤。
她從來沒回過我的信,只是不斷投遞,投遞,投遞,沒有目的地投遞。她在最後一封信裡,久違地,又叫了我的名字,戀雪——戀雪——戀雪。彷彿把自己的靈魂,切割,塑形,分批投遞進這個信箱後,才第一次,清楚回想起收件人是誰。
戀雪,她寫,這些都是該燒掉的文字,但我捨不得。希望你讀完以後,能替我收好,埋起來,埋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謝謝你。
對不起。
??
「我後來,在她網誌文章的回應欄,看見滿滿的留言,才知道,原來她死了。跳樓自殺。才知道,她為什麼要跟我道歉。」
我忍住哽咽,用盡全力說完這個句子,抓起水杯仰頭狂灌,試圖沖刷喉頭那股怎麼也散不去的酸澀。真是的,真是的,都過多久了,講起這些,眼淚卻還是自己掉下來。我哭什麼?小月一定覺得很矯情吧。
然而,她只是輕巧取走我的水杯,以指腹柔軟拭去我頰上的淚痕。
「你擔心,我也會像她一樣嗎?」她問。
這句話像是開關,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止也止不住。我抓住她冰涼的手,斷斷續續地說:「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遇見她。人跟人為什麼要相遇?假如最後都要別離??那是為了什麼?別離來得又快、又急,我跟她之間,什麼也不是,又有什麼立場為她的死傷心?」
「絺,」她將我攬進懷裡,輕撫我的髮絲,說話的時候,胸腔共鳴。「不是每件事情都有理由。」
「再怎麼樣??都不該是她,不該是在那樣的時間點??她是那麼好的人,是那樣珍稀的天才啊,還有好多故事等著她去述說、去撰寫。不合理??太不合理了,為什麼像她那樣的人,非得就這樣死去不可?」
我著魔似地低語,就像是回到埋首寫作的那幾年。
「我要找到答案,我必須找到答案,人為什麼要死去?為什麼寧可選擇死去?為什麼拚了命在離開之前,還不斷產製著虛無的文字?為什麼呢?這不是很矛盾嗎?」
小月安撫似地順著我的背,呢喃:「我知道,我都知道。在讀你的故事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的思考,你的叩問,你的辯證,還有你的思念,都透過文字傳達給我了。真的要說的話,我想??」
我緊抱著她,泣不成聲。她捧起我哭得亂七八糟的臉,認真而真摯地凝視著我。
「《雙生孤寂》,就是你和她相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