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三種寫法
獨峯
01
老查坐在餐廳一角的長椅上,仔細傾聽年輕一輩的小夥子們輕聲計議。
他下個禮拜便要出獄,一想到就快從這個殺風景的地方離開,心裡便不自主的雀躍起來。
這裡是全國最大、守衛最嚴的思想監獄,專門收容被法院認定,曾以任何形式叛國、或叛國疑慮重大的人們。
自然,老查也是被冠上叛國罪名的其中一人。
五年前,叛軍正剛抬頭;他和妻子在從外回家的路上被捲入武裝勢力和警方抗爭的衝突中;前不久他們的車還行走在空曠的街上,數十秒後隨即被大批憤怒的群眾所形成的潮水淹沒,動彈不得。
不知那顆流彈究竟是從哪來的,是從叛軍或警察手中射出。總之在他的記憶之中,令人窒息的熱量在震動和爆音的隨侍下無預警襲來,等到回過神,他手中只剩下妻子殘破的軀體,舉目所見盡是煙硝和殘骸。人群尖叫逃竄,自後頭追上的警方將老查不由分說的銬上手銬。
儘管他和那場奪走妻子的騷動無關,光是待在現場便足以令政府將他當成叛軍的一員。比起跑過繁複而冗長的審判以證明他的清白,他們更樂意直接使用「叛國嫌疑人」的標籤送他入獄服刑。
「……明天,我們的名字會傳遍整座監獄,甚至到達外面同胞的心中。」帶頭的領導者低聲說。「讓他們知道人民的訴求多麼有力量。」
「工具都準備好了,只等明天你給出暗示。佔領守衛室後我們就可以拿到武器。」另一個年輕人回應。
「老查,你到時候站得遠一點,咱們可不希望你受傷。」有人親切地對他說。
「老查刑期就快到了。如果你不想被捲進來的話,就待在牢房裡吧。」領導者看向他的眼中有著信賴。
那也是當然的。這整場逃獄的龐大計畫,許多細節和關鍵都是由他獻策才敲定完成。這五年來,老查並沒白混。他是所有囚犯敬仰的前輩鬥士、更是令所有警衛放心的模範囚犯。這地位並非他本心所願,但無疑帶給他非常大的方便。
將在明天發生的鬧劇便是其中之一。
放風時間,在收容所新刷不久,如松樹皮般蒼白的外牆底下,他將計畫告訴了信賴的警衛。
「老查,多虧有你。」姓高的年輕警衛隔著鐵網如釋重負的說。
「我這就找其他人把警衛室裡的槍械都搬走。」
「別讓他們起疑。」老查制止了他。「長官有幫我簽字吧?」
「放心,文件已經送出去了。」高警衛回答。
老查向他道謝。他已經上了年紀,一旦出獄,絕不想再和正分裂著這個國家的任何事情扯上關係,為此他必須站在強大可靠的一邊;表現優異的囚犯可以申請歸還當初被捕的同時也被收歸國有的財產,只是送到法院審理前必須有監獄官簽名才行。
老查只想趕快回到屬於他夫妻兩人的家中,度過剩餘的人生。
一切準備已經辦妥,剩下的只有坐等果實熟成。
老查抬頭看向收容所建築一角突出的屋簷,隔著藍天在地上投下尖銳的陰影。
很快。很快。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
為此所有其他的事情都可以被犧牲。
02
那是在暑假的一個午後,熱氣仍在地面上蒸騰不息,全校師生被叫到了操場上。
在監獄時期曾作為囚犯放風使用的操場,只不過是個在草石交雜、高低不一的地面上用白粉畫出跑道和球場的簡易替代品;羅平和二年丙班的三十個同學們離得遠遠的,看著高警衛從倉庫中拿出繩索,頂著滿頭大汗交到丁教官手上。
高警衛在這所學校還是監獄的時候就在了,而且那時候就已經是警衛。如今將近五十的他負責管理學校各個出入口,雖是警衛,卻和丁教官性格完全不同。如果說丁教官擁有一切符合他職稱的兇惡,高警衛則可以說是進錯了行業;他聲音不大、動作輕柔、從不生氣,對任何人態度都很溫和,甚至是最不聽話的頑童。
「大家要看清楚了。」丁教官朗聲說,指著事先被帶到全校師生面前的羅平。
「這小子的爸爸散播謠言,詆毀國家。剛剛警察到他家裡去抓人,卻發現他爸爸已經逃走了。」他拍拍羅平的頭,眼裡帶著笑意。
「所謂父母的責任,要子女來擔。要記得如果聽到爸爸媽媽說到什麼不好的話,趕快來告訴我,不然就會跟他一樣。」
說完,丁教官對高警衛下達指示,將繩索一端綁在羅平腳踝上。他不禁啜泣起來,丁教官渾不理會,從高警衛手上接過繩索便走。羅平站在原地不願動,於是他用力一扯,把羅平拖倒在地上。
高警衛趕緊把他扶起來。「別怕,一下子就好了。」他說,牽著羅平的手帶他跟上。
眾目睽睽之下,三人來到校舍一角,頭上的校舍頂端有一塊突出的水泥,垂著一個簡易的起重器,原本是用來吊掛物品送到高樓層去的。丁教官把繩索綁上起重器,繞過滾輪轉動,將羅平給倒吊起來。
繩索因體重而緊箍著腳,羅平大聲哭了起來,丁教官雙手使力,將他越昇越高,將近屋頂,讓他在離地約莫十公尺的高度晃蕩。
這裡的太陽,似乎又比地上更加毒辣。
「丁教官。」二年丙班的導師走上前來。「你要讓他在上面多久?」
「到他爸爸被逮捕歸案為止。」
「你是瘋了不成?」導師生氣的說。「天氣這麼熱,他會死的。」
「叛國賊的後代不值得同情。」
「我……我去告訴校長。」高警衛臉色遲疑,快步離開。
羅平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倒吊之下血液逆流的感覺令他大腦沉重,難以思考。顛倒過來的天空和地面令他噁心,於是他轉過頭,試著凝視校舍的牆壁。那原本應該是白色,在多年老朽之下沾著灰塵和污漬的平面上,骯髒的深灰如瀑布般傾瀉而下,他朦朧想起昨天爸爸對他說的話。
我在和無法原諒的人對抗。他如是說。
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很快就能過好日子。大家都能過好日子。
你相信爸爸嗎?
我相信。羅平心想。
只是爸爸。好熱啊。
不知過了多久,一旁聲音響動,他的班導也加入了行列。
03
四十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天天到這裡來。
荒廢的廣場一角,用竹籬笆圍起來的小菜園裡番茄結得又大又圓;即使從頂樓向下望,也可以輕易分辨綠叢中的點點鮮紅。
「爺爺。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孫子在一旁問。
「就快了。」高嘗新回答。
傍晚的陽光有如慈母,將他全身裹在溫暖中。高嘗新身陷在塑膠椅中,幾乎就要睡著。
但還不是時候。他告訴自己。他還想看看夕陽下周邊的樣子。
腳下的建築物外表曾如鵝毛般雪白,但在歲月的摧殘下,此刻只剩下一片灰。好像他的生命,都在不知不覺間褪色,在掙扎活著的過程中變成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樣子。
改變他命運的那一天,腳下的這座建築物才落成不久。作為新進員工,他沉浸在擁有一份工作的喜悅中。
但這份喜悅很快便化為灰燼。
當時是監獄的這座建築物內發生了暴動。囚犯們佔據了存有武器的部分,用裏頭的槍械和守衛們展開殊死對決。最後更在囚室中點燃大火,延燒至近乎整座監獄。當時高嘗新在同僚的攙扶之下逃出來,目睹軍隊飛馳前來鎮壓,心裡卻沒有一絲高興。
因為曾警告他會發生暴動的好心囚犯也在火災中喪命。
這起事件震驚了整個國家,之後監獄迅速遭到改建,成為一所小學。
高嘗新在搏鬥中一顆子彈從他的胸腔下部穿過,損傷了肺部和心臟周邊的肌肉,從此他只要一使力,胸口便疼痛不堪。
傷好之後,在國家的輔助下,他回到這裡繼續當警衛。當時叛亂紛起,穩定的工作難找,他可說是幸運的一個。
但有了前車之鑑,國家對人民的控制越發的嚴苛,即使對象只是孩子。
高嘗新作為警衛,幫忙懲處學生也是工作的一環;其中一種處罰,是將他們倒吊在四層樓高的屋簷下,給太陽曬上幾個小時,直到皮膚紅腫、雙唇乾裂、連汗也流乾。
他這雙手不知道曾在多少人的腳上綑上繩索,其中有些人回到地面後,再也不能說話。
直到十多年前,舉起反叛旗幟的人民終於獲勝,大街小巷中歡聲好似雷鳴,學校裡的所有人都無心上課,紛紛到外面去加入慶祝遊行的行列。高嘗新一個人在校園中漫步,替人去樓空的教室一間間上鎖;當他看著大門關上,心中一股莫名的顫動幾乎要從喉嚨中迸出。
在那之後……在那之後,什麼都不一樣了。新政府不願意繼續使用前朝遺物,把所有學生都遷到了幾百公尺外的新學校去,這裡從此荒廢。高嘗新也隨之失去了工作。
沒有人願意再聘用他,好似他也該和這建築一起被永遠遺忘。
於是他天天都到這裡來。到這個和他一生緊緊相連的地方。
他常常從早坐到晚上,欣賞陽光隨時間在建築上不同的投影;當夜色深沉,整座建築好像也跟著睡去,僅留下白天的餘溫,寧靜中帶著憤怒、孤獨中有著悲傷。
夕陽近乎消失。他的孫子急了起來。
「爺爺,快點回家啦。媽媽說今天晚上要吃大餐。」
「好,好。」高嘗新隨口應道。他想起身,但一股睡意猛然襲來,令他睜不開眼。
他竭力伸出手去,抵抗逐漸失去力量的身體。
掌心中有一股暖意。
「爺爺。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