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那時候，李襄儒是一日一日看著江涵寧長大的。
可十幾歲的孩子就像其它星球的生物，他們長得極快，人類在夜晚裡都能聽見他們細胞分裂、骨頭拉長的聲響。江涵寧一腳邁入了青春期，他的個子繼續挑高，臉頰也削了下去。
脫去嬰兒肥的臉蛋襯托出他本就精緻的五官，他遺傳了葛姨大部分的美貌，包括立體的鼻子、與形狀姣好的嘴唇，而不同於他媽媽有著下垂的哀愁眼角，他的眼睛看起來俐落又有神，並且瞳孔格外得黑。
但無論身體再怎麼變化，他在李襄儒面前永遠想當最開始的小孩。
──我再一點點，就要到你的肩膀了。
有一天他們一同待在東側的小院子，他滿面愁苦地與李襄儒說道，那天他正要求他的手語師再給他黏一些開心果花，因為李襄儒已經很久沒有幫他做這些小玩意兒了。
──長高不好嗎？
──不好。
李襄儒的手日前割傷了，因此套著一隻麻布手套，多少影響了他的動作。他把黏到一半的花朵放在石桌上，充滿陽光味道的季節，他的小主人卻愁眉苦臉，這可傷腦筋呀。
他脫下手套、忍不住想摸摸江涵寧的頭，但伸手之前便被自己阻止了，回頭看向客廳，那裡空無一人，但他的臉色仍不自覺地沉下來。
江文旺與葛姨早上才說過要出門，他太神經質了。回頭看江涵寧，只沉浸在自身小小的哀愁裡，他比道：
──其實我知道，爸媽在計畫、要送我去學校。
那也沒辦法。「義務教育」該怎麼用手語說呢？李襄儒盯著江涵寧空蕩的耳朵，心裡莫名得生出煩躁。
不過很快轉念，他有意引導地問了句「為什麼」。孩子果真傻傻地上當，很是委屈地告訴他：
──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
沒錯，就是這種時候。他看著江涵寧清澈的眼神，感覺全身的細胞隱隱沸騰。
──我也是。
江涵寧毫無心機地笑了，隨即又深陷入煩惱中。李襄儒看他那副彷彿生離死別的模樣，回過神已經把手放到了對方頭上。
他的頭髮很細、很軟。如果抓住，大概也會從指縫滑落。
最早李襄儒壓根沒有這樣的想法，可就在助聽器事件後，他察覺葛姨一直有意地防著他。他覺得那老女人實在瘋了，以為全世界都繞著她的寶貝轉──可是現在他承認，作為母親的警覺仍有其道理。
說不定就是葛姨的提防，讓他更清楚地意識到江涵寧對他的依賴。這份依賴專屬於孩子，也許會隨著他長大上學而漸漸消失。
該怎麼把它保存得長一點呢？李襄儒繞著江涵寧的頭髮，漫不經心地想著。後者乖巧地任他把頭髮弄亂，甚至像小動物般故意在他手上蹭了蹭、吸引李襄儒的目光。
要是現在他把手伸進他領口，過小的衣服下，那具違背了主人意志、正在拚命生長的身體會有什麼反應？李襄儒最近已經不會刻意阻止自己諸如此類的念頭。他有自信，江涵寧頂多有一瞬間的驚慌，隨後他便會用疑惑的眼瞧著手語師，任由他擺布。
後山的果樹下、午後的客廳、或者就在這裡。他想像他撫摸江涵寧，說出些淫穢不堪的話，對方也聽不到。
──你弄痛我了！
他不慎拉斷了江涵寧的髮絲，對方揮舞著手臂抗議，屁股卻停留在石凳上、愣是沒想到靠自己掙脫。他癟著嘴等待李襄儒收手，不知道他的表現反而引來惡劣的捉弄，李襄儒故意扯斷了他一整撮頭髮。
「唔！」
江涵寧忍不住痛呼，終於生氣地在手語師身上推了一把。李襄儒立刻擺出歉然的笑臉，蹲下身和他賠不是：
──對不起。弄痛你了嗎？
對方別過臉裝作不肯理他，李襄儒便耐心地與他僵持。沒過半分鐘，還是江涵寧忍不住偷看他，對上他的視線急忙又挪開眼，想了想，要裝出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眉頭卻早鬆開了。
──勉強原諒你。
李襄儒一作出苦惱的表情，他立刻又急急地比道「已經原諒你了啦」。手語師隨後露出微笑，他不解其意、卻跟著笑了。
──那你別跟你媽媽說，我會被罵。
──好。
就算對他做出更踰矩的事，他大概也會幫自己隱瞞。這樣的猜測令李襄儒又緊張又興奮，他伸出手跟孩子打勾勾約定，江涵寧的手有成人的輪廓，但摸起來又軟又細。
一時什麼都忘了，李襄儒慢慢地沿著他的手背往上摸，撫過了柔軟的皮膚與那細細的寒毛，江涵寧反射地瑟縮了下，一如他所想，那之後卻只是睜著大眼不解地望著他。
他們的世界不需要聲音，慢慢地向失衡的一端傾倒……
喀！
李襄儒猛然回神，老天，他竟然沒聽見引擎聲。那高跟鞋已來到他們後方的客廳，他慢慢地收手，盡量用身體擋住自己的動作，慢了幾秒才回過頭去，和江涵寧一起、同時看見了葛姨。
女人抱著手提包站在陰影處，那姿態模稜兩可、是多麼面目可憎。
「襄儒，過來一下。嗯……我想跟你談談涵寧上學的事情。」
李襄儒不確定她有沒有看見，唯一確信的是，她毫不在乎。即便成為了孩子最信賴的人，他仍然是這對夫婦揮之即來、呼之即去的卑賤手語師。
「好。」
他面上露出了禮貌的笑容，但心中先前埋下的種子迅速地破土萌芽。他要讓他們知道，他可是這小聾子的手語師──他可是手語師！
２．
──我有話想跟你說。
──好啊。
──不，現在不適合。晚上，到門口來。
江涵寧很是不解，但李襄儒竟然說要夜裡來找他，他便覺得新鮮又興奮。他的想像中，這就像場兩個人的祕密冒險，也許李襄儒會把他帶到一個神奇的星球去，總之，肯定會很好玩。
他第一次這麼晚睡，由於不敢也不會用鬧鐘，從爬上床起便一直強忍著睡意。說好十二點半，他沒到十二點便迫不及待地跑出房，躡手躡腳地溜過了爸媽的房間，他在三合院門前，從站著等到蹲著、蹲著等到忍不住坐下來，終於等到了李襄儒騎著小紅出現。
見到人，他抬起手想抱怨。月亮卻在李襄儒臉上映出了凝重的神情，惹得他一下子頓住，不知如何是好。
──等很久了？
看著那個人將引擎熄火，不知道為什麼，江涵寧搖了搖頭。只有對李襄儒他會表現出大人的體貼，而他此刻正用這份體貼、試圖理解手語師接下來的話。
──你知道的，你媽媽與我說了要你上學的打算。
──對，她今天也跟我說了。
李襄儒挑起眉，江涵寧忽然便有些害怕。葛姨晚上找他去客廳時他心不在焉的，因為他滿腦子都是要跟李襄儒偷偷碰面的事情。
──她跟你說什麼？
──她說……
江涵寧猶豫了好一片刻，見到李襄儒，他才忽然意識到這一切的嚴重性。
──媽媽說、我去上學之後，還是可以請你過來。我們還是會天天碰面……你有更多時間休息，也會比較輕鬆？
──你認為她說得對？
李襄儒在孩子的臉上看見了驚慌失措。顯然，葛姨輕而易舉地說服了江涵寧。
──其實我有一點難過！但媽媽說你也不能永遠一直陪著我……
──你真的要聽她的？
李襄儒深吸一口氣，他看出葛姨欲將他一腳踹開的打算了。但她憑什麼？他和這孩子的情感甚至比那個作母親的還深厚。他壓抑著怒火，緊盯著眼前的孩子，後者正焦急地比出：我聽你的！
是了。他想他有權利替江涵寧做決定。他要讓孩子證明他對自己忠心耿耿，他們同屬於這個安靜秘密的陣營。
──聽我說，你爸媽還做了其它決定，只是沒告訴你。現在你要不要先去把助聽器戴上？
──不要。
助聽器在房間裡，怕回去會被發現。雖然江涵寧很快地補充解釋，但這過於快速地拒絕仍讓李襄儒有短暫的不滿。好吧，就配合他用他們的「暗號」吧，只是目前的狀況要用手語溝通，著實麻煩了點。
──所以、是什麼事情？
──他們準備開除我。
江涵寧完全愣住了。這讓李襄儒必須回想、自己到底有沒有教過他「開除」這個字眼。
肯定有。江涵寧過了將近半分鐘，便反應了過來，他張大嘴巴、開始瘋狂地搖頭，拒絕接受這樣的現實。
──我去跟媽媽講，我不要你走！
──不，不可以。
李襄儒連忙阻止他，要是江涵寧去了，勢必自己得要穿幫。他腦袋快速地轉著、想找個合理的理由說服江涵寧。卻發現後者眼眶邊已經蓄滿了淚水，硬是忍著不讓它落下來。
他察覺，不管怎麼講、江涵寧都會相信。這實在是個可笑的狀況，卻有利於自己，他就是江涵寧世界裡唯一的聲音。
──你爸媽認為，你應該學會用助聽器、練習和別人說話，所以我會妨礙你。而就算你去和他們理論，也只會害了我。
──是他們妨礙我們！
江涵寧發出了類似尖叫的聲音，李襄儒趕緊抓住他、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溫熱的眼淚滴到他手背，他感覺江涵寧的肩膀在顫抖，教人可氣又不禁得意。
──我想要你一直陪我的。
細瘦的背貼著李襄儒肚子，他在他們的身前比出遲疑的手勢，就像最早手語師教他的情景。李襄儒的手越過了他肩頭，環住他整個人，挪動的手指上披著月亮的薄光。
──我也想永遠陪你。
江涵寧哭得更加厲害，他縮回手，抓皺了身後那人的褲管。
──但只要我們待在這裡，我總有一天、都得離開。
那要怎麼辦？江涵寧好似只剩下重複這問題的能力。李襄儒搭住他的肩、從肩慢慢地往上撫摸。他的掌心從頭髮底下摩擦過了江涵寧頸子，最後捧住了後腦勺，手指撥弄著他小小的耳垂。
手語師心道：努力想想辦法吧，小殘廢。
李襄儒期待著由他主動提出來、一個不讓自己失望的辦法。江涵寧以為他無法回答後，已經懂事地放下了手。但腦袋仍垂著，不知不覺離開了李襄儒手掌──天曉得他有沒有在想。
──怎麼辦？
換李襄儒問他了。估計到這一秒為止壓根沒有想過具體的辦法、而只顧著悲傷，江涵寧頓時連哭都忘記。他渾身僵硬，望著遠方幾萬光年外的星星，模糊的視線慢慢下移，到盆地城市的燈火叢中。
李襄儒和他說過很多故事，他們而今真快要變成被宿命分隔的愛人了。但是，那個喜歡上地球人的外星女孩最後決定怎麼做呢？他記得明明在故事原先的版本後面，還有個李襄儒自己的編的美滿結局。
他想到了！外星女孩邀請地球人上了她的飛船，他們一起去到宇宙。
──我們能不能一起走？
──瞞著你爸媽嗎？
好。江涵寧點著頭，他還不知道「私奔」這個詞，否則便可以更準確地傳達出自己的意思。他下定決心只需要短短幾秒的時間，李襄儒就是這麼重要。
──我們離開這裡，躲起來。
他的角度看不見李襄儒的笑容，他把這件事想得悲壯而決絕，彷彿將要拋棄整個地球。但他同時相信李襄儒會帶他周遊銀河系，他們本來就屬於聲音無法傳遞的真空。
──好。
李襄儒答應他時他欣喜若狂。以為自己的提議獲得對方接受，便感激涕零地回身抱住手語師。李襄儒摟著他軟軟的身體，藏不住嘴角揚起的弧度──這小聾子終究是他的。
那夜的最後，江涵寧依依不捨地目送他下山。他望著小紅空盪的後座，想像不久後自己要坐在那個位置，和李襄儒一起去到山腳下。他要努力地提醒自己關於這三合院中發生的種種壞事，到時肯定一次都不要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