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牆
1.
翠瑛還不曉得他應徵了這份工作,以為他去往南部、進那虛構親戚的工廠了。每次電話裡說的都是藺草田、曬草場、編織的女工,細節盡可能地含糊帶過,卻可以想像翠瑛在那頭微笑地聆聽。
當掛掉電話、想起未婚妻病白的面容,林艾每次都要流淚。
他住進了江涵寧的房子。只是兩人自那天後完全沒有交流,他被要求安靜待命,江涵寧便像忘了他。出門進門一聲招呼都不打,對上視線,一雙漆黑的眼在他身上逗留幾秒鐘,便很快移開。
說不上有何不好。可這樣的模式令林艾感到空虛,他們兩個人住在一座巨大的三合院中,像面對著與世隔絕的城堡。城堡裡唯一的聲音,只有不同頻道主播連珠炮似的播報聲。
江涵寧不在時,林艾稍微在三合院裡繞過兩圈。這是個荒蕪的大房子,位在半山腰多霧的路段上。院子裡的盆栽只剩下茂盛雜草,緊鎖的間廳從紗門破洞看進去,家具多已受潮變形、要不便蒙了厚厚的灰。
唯一在使用的空間剩下西側的廚房、客廳、和江涵寧不準人進入的房間。林艾被安排住進客廳裡,簡直像離群索居的被放逐者,方圓幾十哩內剩下他們兩個人。打電話也必須沿著三合院前的馬路走上兩三公里……林艾很難理解,這到底是種什麼樣的生活?
各種紙箱、廢家電、沖泡食品的垃圾,在客廳後方的草地上堆得有半人高。第一週過去林艾便覺得他要對著那潮濕的廢墟發瘋,而這時,他卻聽說了翠瑛父親收到匯款的消息,那種煩悶不安的心情才勉強被壓了下去。
他想他得試著和江涵寧交流。
這天,林艾從客廳裡聽見江涵寧開門──正是傍晚──以經驗來看稍微有些離奇的出門時間。他跑出屋子,在對方踏出三合院前將人攔了下來,他得擋在江涵寧面前,確認對方有在「看」他說話。
──您要去哪裡?
那人沒有回應,眼神卻流露出「與你無關」的訊息。林艾刻意忽略,快速地變換著手勢,比道:
──能讓我跟著嗎?我想履行、我工作的內容。
他也不確定自己在說些什麼。唯一肯定的是,不試試看的話,必定沒辦法打破現狀。他注視江涵寧的表情多了分堅持,後者瞇起眼,有如在看顏色奇怪又舉止笨拙的昆蟲。
久久,他別開頭、哼了聲。
──上車。
白色的國產車停在三合院外,已有些年分、車後的鈑金處於一種被撞凹的狀態。林艾坐上副駕駛座,車一發動,廣播的雜訊聲立刻震耳欲聾地響起,他有剎那扭曲了臉,轉頭一看,身側的江涵寧慢悠悠地戴上助聽器、便握住方向盤。
他不覺得吵嗎?這是林艾第一次看江涵寧將助聽器戴起,可是他依然放任廣播的噪音塞滿車內的空間,似乎沒有要交談的意願。
2.
不用多久林艾便知道,自己挑上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特殊日子。
轎車一路開進市區,江涵寧駕駛起來讓人頻頻捏冷汗。他在路上無視其它車輛的方向燈、喇叭聲,自顧自地變換車道、超速,宛如恨不得衝前方那輛客車的屁股撞上去。
林艾好幾次想大叫,求他下來讓自己駕駛──但沒有辦法,他暈車了。
「這、這是您平時出門來的地方嗎?」
「不是。通常會到別的地方……去找人。」
找人?林艾已經暈得失去提問的能力。到達目的地,他的臉色一片慘白。搖搖晃晃地下了車,蹲在車邊、想嘔又嘔不出來。以至於他緩過來時江涵寧早已不見蹤影,他走出停車的窄巷,呆站在一片矮房之間。
幾個街口外傳來陣陣喧鬧聲。剛才光顧著擔心撞車的事情,都沒注意到車開到了哪裡。現在看街牌,才知道他們身在一個近海的港鎮上。天色半暗,循著熱鬧的聲音找過去,馬路從街口處便封了起來,一間大廟前設立著流水席,帆布架下已有不少人入座。
江涵寧?
林艾有些緊繃,他也不敢直接喊人,便只能貼著邊緣的大紅桌走。邊走邊張望,始終只有黑壓壓的腦袋在眼前竄動。長排的辦桌走到三分之二他便急了,正想找人幫忙,突然間頭頂上的懸掛音響爆出了歡呼。
身邊的人紛紛向歡呼的源頭擠去,不遠處的臨時舞臺塞滿了人,一個明星模樣的女人穿著剪裁合身的旗袍、衝那些爭相想與她握手的賓客甜甜地笑著。
「謝謝大家、謝謝。」
林艾呆站在音響下,聽著頭上偶爾不慎落下的隻字片語,而更多則是從他身邊走過的人們興奮地呼喝。他過了半天才聽出來,他們今天請了歌仔戲團、以及這位當紅的玉女歌手。
而這是某個曾經的地方角頭在過生日宴。
外圍出現的幾名警察,還穿著制服,卻有說有笑地拉了凳子坐下。林艾經過廟前,廣場成了婦女們準備宴席的地方。一排排長桌併在一起,指揮的、洗菜的、熱鍋的都擠在廟牆內。還有幾個端著浸過香水的毛巾,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江涵寧在哪裡?
林艾就快走到舞臺前方了,一不小心、跟坐在主桌的中年女人對上眼,他馬上移開目光,這會兒忽然看見主桌附近站了不少人,一些歲數與他差不多的年輕人在長輩的帶領下,和一名背對林艾的禿頭男人道賀。
越過他們,總算找到了江涵寧。那全身黑的便裝在這場合顯得格格不入,而他自己更像個放錯地方的擺設,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冷冰冰地站在那裡。
林艾張望周圍,躡手躡腳地想繞到他後邊。哪知道祝賀的人倏地散了開來,讓那頭江涵寧與生日宴的主人面對面。
四處都醞釀著沸騰的聲音,女明星與圍觀的人那邊更是鬧哄哄的。不知為何林艾卻將那發音怪異的單詞聽得清清楚楚,江涵寧藉著助聽器的輔助發聲,嗓音又薄又乾:
「爸。」
林艾僵了下,雖然他早有隱隱約約的感覺,但那些猜想在這時才全被印證了。他反射地想找葛姨,可挨在老角頭身邊的只有另一位比她年輕許多的漂亮女人,而女人手裡、還挽著個剃平頭的大男孩。
可以想像,江涵寧大概說了些祝賀的話。可是相距太遠、加上他的咬字本就不同尋常,林艾全沒聽清楚。他看見的是江涵寧的表情──具體說起來其實也沒有表情──不像圍在一旁的人全掛著矯飾的笑容,他顯得冷漠,且冷漠得很不得體。
老角頭明顯也不滿意他道賀的方式,轉過身,拉開椅子便坐下了。反倒是他旁邊的女人似乎還跟江涵寧說了些話,後者把臉偏向一邊、全沒在聽。
應當是親戚的人繞過他一一入座,女人不用片刻也帶著她的兒子在主桌坐下,剩江涵寧孤獨而倔強地站在原地。主持人跑上舞臺、席宴正式開始,明明身邊還空著一個座位,老角頭卻招手要人撤走了椅子,寧可讓擺好的碗筷尷尬地空在那裡。
林艾總算接近了江涵寧、而未驚動任何人。那人抱著手臂,在瞬間暗下的燈光中,看不出臉上是什麼神態。伴奏響起時女歌手款款走上舞臺,林艾只看得出他皺起眉頭。
「吵死了!」
江涵寧猛地爆出一聲低吼,把他嚇了一跳。他邁開步伐與林艾擦身而過、重重地撞了他一下。林艾吃痛,反應過來時,對方已經轉入了廟牆。
他提心吊膽地瞥了主桌一眼,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臺上。林艾知道這個女歌手、今天也是第一次在現場看她表演。從音響轉放出來的歌聲震得人頭皮發麻,他真心覺得這女孩子會走紅絕非偶然。
所有人都沉醉在美妙的音樂裡,可是,江涵寧呢?他無從得知他聽見的是什麼聲音。
看了舞臺一會兒,林艾才往廟宇的方向移動。避開上菜的侍者,好不容易才擠進廟前廣場。這兒現在一片漆黑,越過忙進忙出的女人們,壓根沒看見江涵寧的蹤影。
林艾往廟的後方找去,忽然聽見不尋常的聲響。黃澄澄的燈籠光下,一對嬌小的姊妹站在轉角處,嘻嘻哈哈地指著某樣東西笑。
「好可怕噢!」
兩人大概才十幾歲。小的那個拉著大的,故意往她背後躲。大的一把抓住她,怪腔怪調地說道:
「記得三姨講的嗎?這種人大多因為跟正常人不一樣,所以精神也會有毛病。」
啪!一個紙碗掉到地上,湯水灑落滿地,上方還浮著幾撮香菜。兩姊妹驚叫出聲,而瘦長的黑色手臂從屋角後方伸出、一把扯住了姊姊蕾絲洋裝的領口。
「你敢碰我!」
小女孩大叫,一支竹筷已經戳在她白細的脖子上。林艾出於本能地跑上前,一把拉開女孩、轉眼便擋到了中間。
「……別這樣。」
尖頭的皮鞋踩破了地上的鵪鶉蛋,江涵寧衣襬上還滴著湯。他的眼光可以說是恐怖了,當林艾被他用免洗筷指著,都覺得他隨時會將他戳出一個洞。
「這個人是誰?」
他聽見身後小女孩尖銳的聲音,說真的,他也不是同情她們。只是回想剛才似乎見過這對姊妹、被父母帶著和角頭祝賀。他覺得,也許不要得罪她們,對江涵寧來講會比較好。
「我們走吧!」
這邊他們還在僵硬地對峙,那對姊妹一溜煙地跑了。皮鞋「噠噠」地踩在地面上,很快便沒入黑暗、復而跑向燈火輝煌的宴席間。
江涵寧全身浸在陰影裡,天黑了,連月光都被廟簷擋住、沒能映照到他身上。
「你、來做什麼?」
他的發音與常人不同。三聲的字斷成了兩個音、有些字則從起頭便不對了。短短的一句話也能讓人難以理解,其實林艾明白為什麼別人會當江涵寧不正常。
「我來找您。」
但那是不對的。林艾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動作,一步一步踩過了湯漬。他讓筷子戳在自己的胸膛上,走近了江涵寧。
「我看那兩個小女生好像和你爸爸……那個角頭有點關係?雖然不清楚是什麼情況,但我覺得還是不要得罪她們比較好嗎?這種小孩的發言,不用往心上放,她們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舞臺那頭一曲終末,爆出如雷的掌聲和歡呼。江涵寧的臉重重地扭曲了下,就算隔著一段距離,那些可算作噪音的聲響仍像闖破高牆,硬是進入他封閉的空間裡。
「你要保護、她們?」
「不。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必……等等!」
江涵寧壓根沒打算聽他說完,一把便扯下了耳上白色的助聽器。扔掉竹筷子,他緩緩比道:
──我知道你們,當我是麻煩。
林艾切身體會到有口難言的感覺,江涵寧比完這一句,還補充了一個手勢:殘障。
他急著否認,那句「不是」衝到喉嚨隨即被有意識地吞了回去。林艾感覺他差點中了江涵寧的陷阱,如果他說一遍、比一遍,就像坐實了對方剛剛的說法。
努力地沉住氣,林艾搖了搖頭,以手語回應:
──主人,請您聽我說完。
──沒必要。你們這些手語師,都是一樣的。
這種溝通方式實在太慢了。林艾一陣焦躁。他發現根本不是江涵寧想用什麼方式溝通的問題,而是他們明明可以更順利地對話、江涵寧卻有意堵住他的嘴巴。
林艾指向他垂落腰間的助聽器、又比了比耳朵。
──戴上吧。拜託,聽我說。
江涵寧唇邊勾起發冷的笑,他撥動耳後的髮絲、蓋住了耳朵。接下來的一串手勢有些複雜,林艾過了好一下子才明白。
──我只需要,聽見我、想聽到的就好了。
「可是……」
未免太封閉了。林艾沒能說出來,對方已經轉過身背對他。那種姿態就像自己變成了一道牆,不讓任何人踰越。
林艾啞然的同時也有一絲心痛。他覺得江涵寧把自己關起來,只會讓他的處境更艱難。他該怎麼告訴他呢?身為人,就算不喜歡也得去聆聽世上不同的聲音啊。
那人走到轉角停住,靠著柱子,不知在發呆還是想著什麼。無光的走廊孤寂清冷,對比街上的流水席更加熱鬧。女明星還要接著唱,廣場上的戲班也按著節目表準備登臺。瓦斯爐火的聲音低下去,做飯的女人結夥跑去聽歌了。
固然現在聽不見那頭對比諷刺的歡笑聲。可江涵寧也把自己隔絕在參與的可能之外……這樣會比較快樂嗎?腳底下的湯水靜靜地由臺階流下,沒有人能分享江涵寧此刻的想法,也沒有人、會回答林艾心裡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