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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語師》之三:第三章 心房

牧葵 | 2020-12-20 17:13:15 | 巴幣 4 | 人氣 157


第三章 心房
  
  1.
  回去的路程依舊暈車暈得厲害,加上江涵寧本來便不怎麼說話,回到住處,林艾一直沒發覺異狀。
 
  第二天早上,他才知道,江涵寧是會記恨的。
 
  他只是想將走廊打掃一遍,至少讓生活空間變得舒服些。拎著掃帚整理到了江涵寧房間前,一隻玻璃杯便毫無預警地從條窗縫隙飛出來。林艾反射地彎下腰,杯子從他肩頭擦過去、砸碎在背後的紅磚柱上。
 
  匡!泥屑噴飛,他完全嚇呆了。
 
  只差幾公分,就該是他頭破血流。往條窗裡側看去,江涵寧坐在漆黑的房間中央,身披著花布床被、頭髮散亂,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瞪著人,只差沒像電影中的猛鬼那樣朝林艾撲來。
 
  「這……」
 
  又一個玻璃杯被順手抄起,「匡噹」的聲,這次直接砸上窗戶而碎裂。林艾丟下掃具,一連退後幾步,只見江涵寧掀掉了被單,整個黑色的身影與缺乏光線的房間融為一體,不久後,房中傳出砸東西的巨響,伴隨著構不成完整意思的呼號。
 
  那聲音像尖叫又像怒吼,斷斷續續、粗啞難聽,好似蠻不講理的小孩子在發洩,卻又太過淒厲。
 
  林艾逃也似地跑回客廳,江涵寧在隔壁砸摔的聲響並沒有持續太久,但聲音一停,整個三合院便陷入壓抑的死寂。
 
  結束了嗎?還是怎麼了?
 
  無以名狀的壓力讓人更難忍受。林艾渾身發抖,蹲著躲在木沙發後方,躲了足足半個小時吧?期間他努力地反省自己哪一點做錯了,可是怎麼想,都只有那天稍微頂撞過江涵寧而已。
 
  不,根本也稱不上頂撞。他只是想讓那人在自己的親戚之間好過一點。
 
  早知道那時候裝作沒看見衝突就好。林艾提心吊膽地確認江涵寧房間沒再傳來聲音,剛想移動失去知覺的雙腿,卻又猛地聽見東西落地。砰!他立刻縮回原位,哪知道腳一軟,便跌坐在地。
 
  抹了把汗,發現後頸剛剛被碎片割傷了。看著掌心半乾的血痕,向來怕血的林艾一陣暈眩。
 
  這算什麼啊。
 
  他勉強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前。喀啦、喀──想用那老舊的門鎖將客廳門反鎖,試了幾次,哪知道鎖頭整個掉了下來。那聲響讓他又狠狠地抖了抖,盯著外面,就怕江涵寧從旁邊的房間冒出。
 
  既然是老角頭的孩子,搞不好什麼都做得出來。他一個人出事就算了,要是父母跟翠瑛他們被連累怎麼辦?林艾在密西根念書時碰上種族歧視,躲著那幫白人好像都沒有比此刻恐怖。他做不到與江涵寧對話──林艾無可避免地產生了這種感覺。
 
  這樣不行、他也相當清楚。要是把那人當作沒法溝通的對象,正等同於助長他封閉自己的行為。既然他是協助江涵寧與外界交流、同時負責陪伴的手語師,他必須想出辦法讓江涵寧聽進他的話。
 
  但要怎麼做?他找不到任何頭緒。仔細回想起來才驚覺,這輩子遇上的大多是友善又溫和的人。他們如果碰到了江涵寧會是什麼反應?可能用體恤憐憫的眼光看他,但絕對不會想在他身邊待著吧。
 
  林艾退到了沙發旁,把身體摔進去,木頭磕著他的背。他把臉埋進手掌裡,立刻聞到了血氣。
 
  要來就來吧。
 
  他想念翠瑛、想念那種掙扎卻至少可以理解的狀態。他現在滿腦子都是令他迷茫且不知所措的念頭──他該怎麼幫助江涵寧?而他真的得冒險留守著這份工作嗎?
 
  要是那玻璃杯再砸偏一點,他可是會受傷的。砸到眼睛他就得瞎掉,而要是碎片刺進太陽穴……
 
  林艾繃緊了身體,姿勢就像鴕鳥一樣。雖然剛剛已經故意發出了聲音,但他仍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警戒上面。他始終沒再聽見江涵寧,反倒自己因為過度緊張,沒多久便覺得疲倦。
 
  腦袋異常沉重,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再睜眼天色已黑,他睡了很長的一覺。活動筋骨,從沙發上爬起來,雙眼花了好一陣子才習慣黑暗,林艾看向牆上的時鐘,這竟然已過了凌晨。
 
  「天啊。」
 
  他搔了搔頭,沒想到會累到連那種情況下都睡著。這個點翠瑛照理來說已經休息了,可是少了他打電話回去,不知道她會不會擔心到睡不著覺?
 
  林艾輕手輕腳地往門外走去,特別注意著腳下、所幸沒踢到掉在地上的門鎖。他經過江涵寧房間,那裡仍然悄無聲息。繞到了前院,林艾才敢大步地跑起來。
 
  乾脆辛苦點,一路往山下跑吧。等到白天可能會有經過的車輛,他再拜託駕駛送他下山。
 
  這份工作不要也罷,薪水全歸還葛姨都無所謂。只要老實告訴翠瑛,翠瑛也一定會支持他的想法的。他幫不了江涵寧……
 
  林艾轉出三合院,正想往下坡路狂奔。猛然間,腳底的地面發出詭異的嗡鳴,山下的城市燈火像被浪濤席捲般、一區一區地熄滅。
 
  他還不明所以,抬頭看天空、天空卻晃了起來,一瞬間身旁的建築彷彿散了架,每根柱子都像突然擁有自己的意識而躍動起來,屋瓦在彈跳──林艾確信自己看見了,他一個踉蹌,差點連自己的平衡都維持不住。
 
  是地震!
 
  磚瓦互相碰撞,形成了異常劇烈的節奏。江涵寧還在裡面睡著嗎?那念頭剛閃過腦海,林艾已經扶著牆往他出來的反方向跑去。
 
  「喂、涵寧……涵寧!」
 
  這天搖地動的幾秒鐘比任何時刻都來得漫長。林艾撞開了房門,江涵寧的確還睡著,睡得很熟、對外面驚天動地的狀況毫無知覺,直到他衝上前將他搖醒。
 
  一雙惺忪睡眼茫然地眨了眨,好幾秒過去,江涵寧才看清林艾驚慌的表情。
 
  「我們得到屋外去!」
 
  他只看見手語師的嘴唇快速地開闔,至於具體說了哪些話──大概也不重要。矮櫃上的電風扇扯斷了線、重重摔落。林艾拉著他的手避開障礙物,往門外跑去,江涵寧愣然地看著他腳步不穩的身影,自己腳下忽然拐了一下,瞬間又被林艾拉住。
 
  兩人跑入了院子,花盆全砸在地上,人也終於站不住了。
 
  他們雙雙跌坐在地,這搖晃居然還沒有減弱的意思。林艾用膝蓋爬行、一把抱住了江涵寧,自己也像個慌張的小孩,把什麼都給忘了。
 
  「沒事的……我們跑出來了……」
 
  他忘記江涵寧聽不見他,說出來的話全成了呼在對方頭髮上的紊亂氣息。江涵寧貌似才理解現在的狀況,他側頭看了手語師一眼,那人顫抖得厲害,還要死抱著身邊的人、好像這樣就能保他們平安。
 
  他在說「沒事的」,江涵寧讀了出來。視線越過林艾肩膀看向無聲震動的山頭,他沒有看過山這麼強烈地動搖過,好似隨時會崩塌。但他心裡仍要強地想:無聊。
 
  最多被垮下來的房屋埋住死掉而已。而既然都拉著他跑出屋子,他們兩個不也安全了嗎?這人怕成這樣,江涵寧一面感到不屑、一面卻也不自覺地把手環到了對方背後。
 
  他想到了一個他一直在找的人,不知道如果是對方,會不會跑回屋裡找他──肯定不會吧?
 
  林艾的身材不算壯實,可就是能讓人感到安全。
 
  這地震不知要多久才停,結束以前,林艾的手一直緊緊地抓著他。江涵寧把下巴擱在他肩頭,心裡驀然一酸,想著:為什麼這個手語師要那麼關心他啊?
 
  
 
  2.
 
  ──我得去聯絡、我家人。
 
  綿長的震動終於停止。建築裡的東西摔的摔、碎的碎,三合院本身雖然老舊,卻意外地挺過了大地震。林艾一回過神便放開了江涵寧,急急地告知自己的動向、往院子外面跑。
 
  「林艾?我的老天,你沒事吧?太好了!」
 
  電話耗了很長一段時間總算得以接通,所幸翠瑛他們全都平安無事。聽見未婚妻的聲音,一剎那林艾便哭出來了。他們對剛才經歷的災難心有餘悸,卻也在彼此安撫的過程中感到劫後餘生似的幸福。
 
  「工廠還好吧?你叔叔呢?」
 
  「呃……我正要去看。大家應該都沒事,我得去檢查一下有沒有東西掉下來。」
 
  「你一定要小心。」
 
  和她說謊難免仍會心虛。但翠瑛是如此善體人意、全心全意地信賴著自己的未婚夫。她聽了他的說法,便催促他把資源留給其他急著聯絡親友的人們,掛掉電話、趕緊去看看工廠的同事。
 
  林艾應著翠瑛的話。放下手機後心裡踏實了,接著才又想起留在三合院的江涵寧。
 
  他不用和家人報平安嗎?
 
  林艾猶豫了一陣,最終發出簡訊,告知葛姨江涵寧沒有受傷。而後,他往返回三合院的方向走,他想經過了地震,對方應該暫時不至於再做出傷人的舉動了。
 
  現在要是把江涵寧獨自留在那裡,那他該會有多不安?這麼大的地震──
 
  「啊、我回來了。對不起,電話撥不通、才去得有點久。」
 
  林艾走回三合院,意外發現江涵寧坐在院子前的石階上、耳朵戴起了助聽器。聽見他說話,抬起頭,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示,臉上神情倒很平靜,林艾見狀不禁放鬆了許多。
 
  「聽說可能有餘震,看起來今晚應該沒辦法安心睡覺了……明天再看看新聞吧?不知道電視到時候能不能開。」
 
  江涵寧相當不明顯地點了下頭。見他有反應,林艾居然有些高興。他已經意識到稍早之前自己在院子裡的表現不大妥當,但要是他和江涵寧緊張的關係能因此緩和些,他覺得也無傷大雅。
 
  他走到江涵寧身旁坐了下來,由於遠處的城市遲遲未恢復燈光,頭頂上的星子便顯得格外得亮。
 
  「雖然我不能保證那都是您想聽的。但您要是能多聽聽不一樣的聲音,我認為會比較好。」
 
  「……算了吧。」
 
  他看出來他的性別了。日前在廁所垃圾桶裡發現蛛絲馬跡、還不敢完全肯定,現在他終於確定了。雖說有些訝異,但好像也理所當然。葛姨眼裡江涵寧一直只有聽障這個身分,林艾試著找到其它的特點,性別是其中一個,但其實也不會太重要。
 
  他想知道對方有什麼樣的興趣、喜惡、在什麼樣的環境成長,那些才是構成江涵寧此人重要的事情,林艾會這麼認為。
 
  可能對方沒有準備馬上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但光是肯戴上助聽器和他說話便能看作一大突破。這樣微小的進步使他有了信心,他可以耐心地等,只要將這份工作繼續做下去、他們還有機會深談。
 
  「話說我剛剛爬上來,才發現屋子後面好像是個茶園?」
 
  「以前是啊。」
 
  不過如今看得出茶園荒廢很久了,雜樹叢生、只能從階梯狀的地形判斷舊日的景象。總覺得此處過去必定也有一段充滿人氣的時間,那時三合院中不會只有江涵寧一個人住著。
 
  「之前聽你母親說,好像你身上發生過一些事情。」
 
  林艾小心翼翼地提起,眼角餘光觀察著江涵寧臉色,就怕他不高興。不過後者似乎完全沒留意到他這些心思,手支著下巴,視線眺望遙遠的地平線泛起魚肚白。對林艾的說法既沒有承認、也沒有予以否定。
 
  「我能問嗎?」
 
  「問啊。」
 
  江涵寧並未排斥向他說出來。經過這一震,確實有什麼不同了。林艾激動地前傾了身體,被另外一人冷冷地瞪了眼,又縮回肩膀。
 
  「沒什麼有趣的。」
 
  還好對方不是真心生氣,林艾甚至看見江涵寧有一眨眼的時間勾起嘴角,即使立刻又收起笑容:
 
  「你不會相信我找了他多少年。」
 
  誰?林艾按捺著提問。看他緩緩地、用他需要人耐心傾聽的聲調,告訴了自己那段往事。
 
  「在我很小的時候……」
 
  他開口時,天邊剛好射出第一道曙光。年輕的手語師還不知道,他們剛度過了將被永遠記錄在小島歷史上的一場地震──有人親友喪生、有人身心破碎,留下來的亦要用大半生等待傷口癒合。這一夜,烙印於千萬人的生命中,林艾亦不例外。
 
  當然對他來說,就不光只是地震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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