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一 豆豆
1.
豆豆。
他到了四歲,才第一次聽見母親喊他乳名。當時在輔具中心,江涵寧驚嚇地感覺到有千百隻蟲鑽進了耳朵。他一把扯下那詭異的耳塞,往滑開的玻璃門外狂奔,父親眼明手快地撈起他,他掙扎著,直到葛姨急切地開闔著嘴巴、把耳塞還給了櫃臺裡的人。
回程的車上有司機開車,母親與父親在後座,一人一邊。通常江涵寧會坐在兩人中間,但那天葛姨反常地把他放在膝上,不斷對他細聲說話。
他一直以為那是某種由嘴唇形狀構成的暗號。在真正地學習語言以前,江涵寧已經會判斷幾種他自己知道的密碼了。例如母親把唇微微抿起、又上下張開,重複兩次、指的就是「爸爸」。
葛姨花了很長的時間讓他知道他與別人不同,大概是,一般人耳朵裡都住著幾隻寄生蟲,在他們需要溝通時、就由蟲子咬他們耳朵,但她的豆豆沒有,江涵寧於是更加排斥輔具中心的耳塞。
道上的人大多互相認識,這類八卦消息亦傳得快。當時父親江文旺還未「退休」,和一群男人喝酒聚會時,便聽朋友說起哪家角頭的千金也是聽力缺損,請了個手語師、整天跟在屁股後邊,就像請了個私人保鑣一樣。又聽說那手語師是留洋歸國的高材生,一百八十幾公分、舉止得宜,各種場合隨侍在側,就顯得小姐頗有身分。
葛姨一聽,當天就吵著要給她的豆豆找手語師。江文旺想了想,覺得有個人在中間,自己不必再麻煩地去學手語、說服孩子戴上助聽器,便答應了。
尋找手語師的工作緊鑼密鼓地展開,這時江涵寧還忙著為家裡的長工不再吆喝他去茶園幫忙而生氣。他不懂,怎麼他們連「嘴唇話」都不跟他說了?
他不高興,便自己跑去果園玩。那半個山頭都是江家的土地,除了茶園以外,山坡頂端是長工們的宿舍,而越過去有一片栽種果樹的地方。江涵寧喜歡盯著樹枝垂下的捕蟲器看,那些由長工綁住的寶特瓶表面塗了東西,果蠅飛來、自然黏在上面。
這些寶特瓶大概可以「聽」見很多聲音吧。江涵寧年幼的腦袋胡思亂想著。有一天,長工跑到後山找他,說手語師來了。
一個穿襯衫的青年坐在他家客廳的檀木沙發上,對面是江文旺和葛姨。江涵寧自然不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麼,只覺得母親似乎很開心、從頭到尾笑得合不攏嘴。父親也對那青年相當滿意,末了,把自己桌子下的虎頭蜂酒都要拿出來送他。
「只看孩子的意思了。」
葛姨說著。江涵寧不管這些,他們桌上的漆器一格裝瓜子、一格裝開心果。他把開心果啃得精光、又把果殼丟進瓜子的那格。
對面的青年撿起了開心果殼,第二天帶著黏成的花朵來到三合院。摘採茶葉的季節,小豆豆站在充滿樹葉碾碎氣味的風裡,有些害羞地接過。而那個人從此成為了他的手語師。
2.
手語師叫李襄儒,他買了好幾個不同顏色的風箏,在院子的樹梢上掛成一排,從色彩的手語開始教他。江涵寧對手語本身未必有興趣,但他喜歡手語師陪他放風箏。李襄儒手中風箏總是飛得又高又遠,而除此以外,他也會用手邊的材料教江涵寧做許多小東西。漸漸地,他都不想再去茶園裡玩了。
日子安靜卻快樂。葛姨很滿意江涵寧學手語的速度,能夠透過李襄儒溝通,她也不再擔心孩子聽障的問題。
──為什麼、你不叫我豆豆?
江涵寧比劃完前半句,用嘴型及哼哼的聲音說了「豆豆」。李襄儒愣了會兒,隨後便笑著揉了他的頭。
──因為,你就是涵寧。
涵寧。那人說出這兩個字時,嘴巴的形狀看起來格外認真。當時他十二歲,葛姨擔心他適應不來,便讓小學生活缺席了他的童年。反正不論閱讀寫作、數學天文,都有李襄儒教他。甚至在大人們不知情的時候,他還學會了初成少年的自尊心。
他和母親大吵了一架,為了讓她不再叫他「豆豆」,最後仍是李襄儒解決了他們的爭執。
他怎麼能不依賴他呢?
太陽系有九顆行星、月亮與地球的距離都還有他一輩子都走不完的長度那麼遠。李襄儒卻每天都在他身邊,把繽紛的事物帶入他的宇宙。
一切平靜安穩,直到他十三歲那年。一早李襄儒騎著他的小紅停在三合院前面,江涵寧第一次看他沒把機車熄火。但他仍然開開心心地跑上前迎接手語師,後者也笑著和他揮手。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知道,你奶奶生日,你們要在家裡請客呢。
──是呀,大家都在前院裡忙,我們要不要去後山玩?
李襄儒出奇地搖了搖頭,江涵寧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些無辜、困惑地看著對方。他長個子長得很快,現在已經長到了李襄儒的肩膀。但他仍習慣把頭抬得高高的,好似把視線都放到了另一人頭頂上。
──為什麼不行?
──你爸爸說、讓我今天不用來的。
奶奶不喜歡手語師,因為這會提醒她江涵寧的殘疾。其實自從知道他聽障的事情後,奶奶也不太喜歡見他了。不過江涵寧自己不在乎,他以為只要他們躲到不被注意的地方就好。
結果這一天卻這麼毀了。沒有李襄儒,他要怎麼度過漫長無聊的時間呀?大人們交際應酬說的都是他聽不見、也沒興趣聽見的話。
江涵寧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垮下來,李襄儒揉亂了他的頭髮,就像對待無理取鬧的小孩一樣。江涵寧生氣地拍開他的手,那人只是愣了下,便又恢復笑容。
──明天我就會來了。而且你看,我今天不也來看你了嗎?
──我不管!
江涵寧掉頭跑掉。他鼓著臉跑到神明廳前,又扭頭鑽進旁邊走廊上的客房。這兒是李襄儒偶爾待在三合院過夜的地方,他撲到床上,將折整齊的棉被踢下床。想到他們之前在床舖上玩牌,自己撿紅點輸了就打滾著耍賴,李襄儒故意呵他癢……心裡突然感到一陣委屈,憑什麼因為那個老太婆、李襄儒今天就不能來啊?
他在床上趴了一會兒才爬起來,走回外面去,門外那輛紅色摩托車已經不見了。剩下葛姨指揮著長工與廚娘,在院子裡佈置桌子、準備食材。
親戚們陸續抵達,孩子們聚在一起,跑到茶園與長工的宿舍區玩鬼抓人。江涵寧意興闌珊地在廚房附近閒晃,一名經過的長工匆匆地塞了一罐冰糖給他,他拿了兩顆放在嘴哩,卻覺得甜膩得噁心。
中午,奶奶被江文旺用他新買的黑色賓利接來,由外籍傭人推著輪椅、一路罵罵咧咧地批評著讓她頭暈的山路。來到主座上,廚房裡的菜才開始一道一道地端上來。
江涵寧不情願地來到自己座位,狠狠地瞪著斜對角的老太婆。奶奶有老花,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坐在他旁邊的葛姨注意到,在桌子底下慌張地捏了下他的手。
甩開了她,江涵寧賭氣地起身去拿轉盤上的汽水──
「小心上菜……哎!」
除了他以外,大家都被上菜廚娘的尖叫聲嚇了一跳。包括奶奶,手一抖弄掉了她的湯匙。「匡噹」的一聲,江涵寧只感覺自己被撞了下,接著沾有美乃滋的切片烏魚子掉到他的褲子上。
盤子摔碎,幸好第一道只是冷盤,江涵寧才沒被燙傷。父親開口就想罵那個廚娘,想到自己母親還在旁邊、才硬生生地按捺住。
霎時間所有人都在看他,江涵寧的臉一陣燒燙,偏偏葛姨拿著手帕便往他腿上胡亂擦拭,發現汙漬的面積越抹越大,拉著他的手便站起來、把他往房間的方向拉。
──我們去換衣服。不用聽江涵寧都大概知道她的意思。
江文旺起身說了些什麼,母親停下腳步回他的話,話中又喊他「豆豆」。他覺得異常丟臉。那麼多親戚,都看到他還像個小小孩一樣。
為什麼這些人這麼討人厭!江涵寧被拉進房間,看葛姨翻他衣櫃給他找褲子,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他可是看見了,親戚家幾個不比他大多少的孩子,有的已經染了頭髮、穿起大人的套裝或印花洋裝了。他身上這件衣服尺寸過小、色調還灰灰的,看上去就比旁人黯淡幾分。
十二三歲正是開始意識到自己外在的年齡,他也不是不重視自己的外表,只是一比較起來,怎麼就什麼都不好呢?他已經在想念李襄儒了。如果他在,他就不會覺得這麼丟臉。
李襄儒會誇他穿衣服好看,而且不是隨便誇、而是在每天找到一點不一樣的優點。那種時候,就算江涵寧本對衣服有一點小小的不滿意,都能成為滿意,這樣他可以預期對方會誇讚他什麼地方。
但葛姨就只在乎他的褲子上有沒有美乃滋。從櫃子底層翻出一件可笑的紅褲子,便催著他換上。
「我出去等你呀,你別在裡面待太久。」
她也還會不自覺地和他說話,都是因為習慣了李襄儒在旁翻譯。江涵寧等她一走出去,就把褲子丟到窗戶外。
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一瞬間他覺得他怨恨所有人。
只有李襄儒例外,偏偏他能不能來、還要看江文旺與葛姨決定。在江涵寧纖細的想法裡,甚至覺得他們像是一些故事裡被宿命分隔的情人,他已經開始體會得到故事主角的感受了。
李襄儒教過他「愛」的手勢,他想他一定愛他。不然不會想到對方重複「愛」口型時耐心的眼睛。
──要是我聽到,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聲音。
他跟李襄儒這麼說,不知道那個人有沒有放進心裡呢?他在品嘗到甜蜜以前、先嘗到了愛的幽怨。
「豆豆,你好了沒有?你爸爸在叫你,要你過去!」
葛姨依舊無視他聽不到的事實,江涵寧看見門在搖動,才知道她在外面喊他。他粗魯地抹掉眼淚,負氣地穿著髒掉的褲子走出去,葛姨也沒注意到,因為江文旺一直扯著嗓子在那裡喊他們。
「來了、來了。」
江涵寧慢吞吞地跟在母親後邊,桌上的菜多出幾樣,那道冷盤也重新準備上來了。圓盤上,卻還放著一個和手掌差不多大的紙盒子。江文旺滿面笑容,把盒子轉到剛才坐定的江涵寧面前。
「來,打開來看,阿嬤送給你的。」
「夭壽貴哩,十萬多的東西……」
奶奶一輩子節儉成性,兒子一邊說她還一邊叨唸。江涵寧哪裡會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只是藉著父親鼓勵的眼光,大概懂了這是禮物的意思。
他有些困惑地拿起盒子,東西很輕,打開來、只見附有充電線的助聽器。
桌上的叔叔伯伯開始諂媚起老人家,說她還是疼江涵寧。葛姨叫著「媽」,也道她對他們太好了。全部的人當中只有江涵寧臉上沒有笑容,他盯著那副助聽器,又抬頭看這些寂靜說笑的大人。
「等會戴上了,讓他先和阿嬤說謝謝。」
這就是不讓李襄儒來的理由嗎?
這兩個耳塞真有如蟲一樣教他噁心。江涵寧豁然起身,腦袋裡滿是憤怒。
──我不要這個。
他的手勢沒人看得懂,他們還在用另一個宇宙的溝通方式疑惑地問他「怎麼了」。江涵寧用力地跺了跺腳,抓起盒子,轉身走向院子中央的枯井。砰!他撞翻椅子,不同桌的親戚都將視線轉了過來。
來到井邊,他將助聽器高高舉起,為了表示自己的怒氣,他非常用力地將它丟下去。
──我只要、我的手語師!
他比道,接著不顧變了臉的父母親,扭頭往茶園的方向跑。眼眶陣陣發酸,山坡上的陽光被江涵寧的腳步踩碎,他想念他的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