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世道,怕是想作仙人、都得讓人扯進紅塵裡。
馮之鵲獨自走在回旅店的路上,鴻安城此夜既深且靜──深是由於路上的人家全將燈熄了,靜卻是被細瑣的聲音襯托出來的。
當他走過小巷,總聽見壓低聲音的耳語,有時自窗戶的縫隙、有時從院子後邊傳出。一座城風(fēng)雨飄搖,百姓們大約也睡不安穩(wěn),挨著床頭說起未來,更要心生惶恐、忍不住哭兩聲。
馮之鵲聽不大清他們說的話,可他有股錯覺,好似每經(jīng)過幾扇門,便會聽見人們在說:那對馮家的姊弟……
他分不清,這究竟是他想像出的幻覺或者現(xiàn)實?那些聲音有的哀嘆舊朝多麼好,便要誇那忠心的璇妃兩句。其它的盼著渚國盡早將戰(zhàn)事了結(jié),便先提起歸降於渚的馮將軍,再說他留在梁朝皇子身邊的姊姊、接著一句嘆氣。
馮之鵲幾次忍不住在牆頭停下,想弄清人們的話,可他們沒有一個願意讓他聽明白。而即便聽不明白,如此議論仍輕易地扎在他脊梁,他的劍或許能擋千軍萬馬、奈何敵不過這隻字片語。
所有感覺都被喚起,為何他年幼時回家總要走小巷?為什麼不曾停下腳步買糖?他甚至不知道他後來保護的這座城中有些什麼,因為當初總把腦袋垂得低低的、快步路過每一處。
他道不清這心酸,心底不知為何思念起霍翦來。回過神後加快了腳步,回到旅店前面,這兒的燈火約莫是城中少數(shù)剩下的光亮。
馮之鵲踏進前廳,才發(fā)現(xiàn)裡頭有人。霍翦與幾個部將圍在一張桌子旁,桌上攤了地圖,凌晨時分仍討論著正事。見到他,他們停頓了會兒,投來的眼光帶著幾分怪異。
霍翦從椅上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背光的臉顯得陰沉,他壓低音量問了句:
「去哪兒了?」
「……隨便晃了晃而已。」
那人皺起眉頭,彷彿對馮之鵲的回答有所不滿,他向後瞥了眼眾部將,忍住嘆息,凝重道:
「眼下情勢不利於我軍,你姊姊儼然已成了梁國的要將。你自己在鴻安城走動,總得顧慮其他人的看法。」
馮之鵲狠狠一顫,眼光慢慢地下移,從另一人臉上挪開、到自己的腳尖上。他努力地嚥了口唾沫,想把衝上喉嚨的激動吞下去,可沒用,他未能收住自己的聲音:
「不是說,不必看著他人眼光活嗎?」
其實他音量並不大,可空間太靜了,那些部將愣了一愣,默契地將視線拿開。霍翦的眼神瞬間又沉下幾分,馮之鵲用力地閉上眼,使勁地搖頭,接在後頭沒說出來的那句話是:我是你的人。
他默默地繞過霍翦,便往樓上去,期間裡誰也沒說話。不久後,霍翦讓部將們散了會,自己才跟著回到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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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這一晚馮之鵲意外睡得很沉,他感覺身體暖洋洋的,舒服得把所有事都忘了。他依稀還作了夢,沒有太多具體的內(nèi)容,只是他與霍翦沿著一條河前行,長長的水流永無止境般,但他們一直往下游去。
下游不曉得有什麼,可他只管跟著霍翦的腳步。那人不時回頭看他一眼、復(fù)又往前。他在夢中忍不住伸手拉了那人衣袖,隨後便攢著他的袖子走。
這樣的夢都令馮之鵲安心,不必和對方說什麼,比肩在一起便可以跋千山、涉萬水,而不枉此生。
等他醒來,太陽都已接近頭頂,他枕在霍翦鋪了衣服的盔甲上,可那人並不在房中。
等他整理好自己,往樓下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樓桌上備了許多點心。雖是臨時找來外面的廚子做的,但總共加起來也有七八樣,酥餅、糕點、糖,樣樣都沒少。
霍翦獨自坐在桌邊,抱著雙臂閉目養(yǎng)神。聽見腳步聲,睜開眼正好見馮之鵲來到桌邊。
「……一早上就吃這些嗎?」
「快正午了。」
霍翦忍不住笑道,另一人開口欲辯駁、反而紅了耳根。不知怎麼,霍翦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輕鬆,他給馮之鵲拉了椅子,讓他在身邊坐下。
「想你喜歡這些,便讓人送來了。做得有些倉促,可能不大道地,姑且將就一下,改日再找人好好做。」
那「改日」一出口,氣氛便微微凝滯。馮之鵲看著他,霍翦曉得拖延也沒有意義,扶了扶額、便嘆:
「皇都那邊已批準支援,大軍三日之內(nèi)可抵達梁國舊邊境。霍某想讓你出城去,指引援軍直接到奐城──事情來得突然,這是昨晚下的決定,我希望你今天日落前便出發(fā)。」
馮之鵲的瞳孔有剎那驚訝地放大,他望著霍翦,對方補充道「會派兩百個弟兄同你去」。他對這話卻似充耳不聞,過了半晌,只問:
「那你呢?」
霍翦放在桌下的手有一秒握緊了,他花費巨大的力氣,才將拳頭鬆開。說出口的話卻語調(diào)如常,有如他真這麼決定:
「我會先往西陽關(guān)去,憑現(xiàn)在的部隊,或許有機會拿下奐城。」
「會不會太冒險?」
「想提高功績、總得擔風(fēng)險。等到援軍來,雖然把握多了些,可論功行賞時也會不同。」
察覺馮之鵲盯著自己的臉瞧,霍翦不自覺地別開視線。他的確要去西陽關(guān),卻是應(yīng)了璇妃的挑戰(zhàn)。按照約定,明日正午雙方將各帶軍隊一千人至關(guān)口上,但由兩人公開交手,除非一方毀約、否則旁人不得介入。
今晚,他將把此事公諸於眾,讓天下百姓知道他們不願波及平民、而願另覓方法分出勝負──在這之前,他必須支開馮之鵲。
讓他出城,等到消息傳過去時,自己和璇妃的決鬥應(yīng)結(jié)束了。無論結(jié)果,至少馮之鵲不必直接面對。
雖然他想那人總會傷心,可這事本就難以兩全。真正的戰(zhàn)場太過莫測、他又無法容忍璇妃繼續(xù)活在世上,只希望透過這般方式,能讓馮之鵲受到的傷害減至最小。
「……霍某總是要讓你難過。」
他突兀地道了一句,想來馮之鵲聽不出他的話外音,抿著唇坐在那兒,久久只道了句:
「沒有。」
他沒碰那滿桌的東西,前傾身子,在霍翦唇上蜻蜓點水地親了下,好似回應(yīng)早晨對方離開房間前的吻。他挪回椅子上,無聲對坐、靜靜地望著彼此,也不覺尷尬,不過無端惆悵。
當日傍晚,馮之鵲帶著霍翦分派給他的部隊,由北側(cè)出城。他一身暗紅輕甲,就似最初亦用這般模樣出城迎敵,只是而今他拿著把如火豔烈的短劍,腰上則多了一塊掛布──明黃的底、紅線繡成的牡丹。
馬蹄塵埃未落,城中霍翦的部下已貼出消息。百姓們見了軍人仍不願意上街,等士兵離開,才探頭探腦地到告示前面看了眼,一撮人先是小聲驚呼、隨後便議論紛紛。
「這是那個璇妃?馮將軍的女兒──」
霍翦自個兒在房中靜坐,感覺到外邊的夕陽沉入山頭,整座鴻安城緩緩陷入暮色之中。橘紅的日光潦草勾過屋脊,那些雕花的簷與柱皆收斂了光采、悄然睡去。
他取來自己的大刀,以軟布擦拭,心中意外得平靜。
此時,璇妃與梁國的千名精兵已在奐城內(nèi)準備。那把寒冰似的長劍被輕輕一彈,發(fā)出了許久不止的嗡鳴聲。劍身上,映著一輪初升的新月、以及女子咬緊的唇瓣。
而聯(lián)繫南北的山路小徑上,一騎快馬超過了北方來的援軍,正朝著鴻安城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