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舊城
1.
兩地之間的城鎮被火光吞沒。明明是深夜,烈焰卻將天空映得宛若白晝。哭喊、尖叫,亦給建築倒塌的聲響蓋過。士兵們和平民一樣,倉皇地流竄在街頭。
這是敵方的混合軍察覺追兵後的決定。他們僅以皇都及周邊的幾座大城為目標,沿路欲拖住渚軍腳步,便放火燒鎮。少數住紮於此的渚軍夜半驚醒,迷迷糊糊地抓起武器,火已燒到窗外。
「將能帶走的百姓和其它弟兄都拉出來!」
平民何其無辜?而城鎮目前也屬渚國領地,霍翦無法坐視其燒毀。部隊停下來搶救那些受傷的人,軍人、孩子,被一起拖到了鎮外的樹林中,身上還帶著火星子,便有人從稍遠處提水桶來、手忙腳亂地撲滅。
濃煙完全遮蔽視線,陸續再帶出了些生還者,那群進去救人的士兵個個都是狼狽不堪。霍翦判斷不能再往城鎮去,便下令全體往林子裡撤。
「我娘……我娘沒出來!」
找不到家人的孩子靠在樹旁大哭,一名失去耐性的渚兵走上前,拉起他便是一巴掌。啪!孩子被打愣了,回過神就要尖叫,卻看見渚兵燻黑的臉龐,那點聲音硬生生地卡在喉頭。
「──梁軍對自己曾經的手足,竟真下得了如此狠手。」
火勢太過猛烈,怕最後得蔓延到樹林這邊。遠處,霍翦命所有士兵與生還者渡過林子中間的河。他站在岸的另一端,自己亦已揹了兩個受傷的弟兄上岸,渾身滴答著水珠。
馮之鵲蹲在他站立的大石頭下,抿著唇並不出聲。他沒有能力帶人過河,便在這頭替傷者簡易地包紮。他用配劍割開布料,壓住那些人的傷口,被平放在地的傷患呻吟著,燒傷的部位起了泡、滲著水,看上去無比嚇人。
「這是第三座被放火的鎮子了。」
霍翦的拳頭自始至終都未能鬆開,喃喃的聲音讓熱風割得破碎。馮之鵲眼睜睜地看著一名年事已高的婦人,在他包紮完後,仍抽搐著斷了氣。那瞪大的眼珠子呈現灰白色,他不敢多看,起身去到另一個士兵身邊。
「都怪皇都那兒遲遲不派軍來,南方本來都拿下了!」
這人傷得輕些,可神智大概不大清楚,呻吟著抱怨出其他人未敢說出來的話。話音剛落,河畔便陷入靜默,過了一會兒,高處才又傳來霍翦的聲音。
「我們和敵軍的距離越拉越開,這樣下去,不過是無用地耗損。」
──再多追悔都已無用,況且那並非他們所能定奪,霍翦直奔他們此行的主題。疲倦的軍人坐在林子深處,黑暗裡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們的將軍,誰也不發言。
大多人心中怕都抱著類似的想法,隱約猜到了霍翦的決定,只是沒料他直說了出來:
「接下來,必須放棄城鎮,敵人想收復靠近梁朝舊都的幾座大城,我們絕不能使他們如願。」
馮之鵲替人纏住傷口的手頓了一下。接受他幫助的士兵是第二個,他默默地將視線定在他臉上,忽然問:
「馮將軍,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對吧?」
士兵打顫的聲音讓馮之鵲一時反應不過來,那人眼中帶著血絲,急促地接續道:
「不瞞您說,我也是梁國人,半年前渚軍朝南方打來,我才加入的──我不知道我在這裡究竟對不對?肯定得是對的吧!要是不對,教我該怎麼辦……」
他哭了起來。沒人想得到梁軍的反攻會來得這麼快、這麼強勢。渚軍帶來的和平短暫如斯,顯得他們過去的期望異常可笑。馮之鵲無法安慰他,唯有盡快地包好傷口、向下一個傷患過去,耳邊卻一直停留著那人無助的啜泣聲。
整片樹林籠罩在沉重的氣氛中。他無從得知霍翦此刻的想法,棄守部分城鎮,的確是他們唯一能趕上敵軍的法子。但那之後呢?僅憑這支部隊能保住多少地方?渚國皇城又要多久才會派援軍來?
他們難以肯定,卻不得不先做出殘酷的抉擇。
馮之鵲移動到一個昏迷的女孩身邊,她大約才十歲左右的年紀,半邊臉卻都燒毀了……他用力地閉了閉眼,忍不住又往霍翦的方向看去,那人站在巖石上的剪影顯得有點冰冷、又有點孤寂。
「無論必須留下多少傷者,天一亮,我們就出發。」
他說完,又攀著巖石「嘩啦」地下了水、拉起一名體力不支的部下。馮之鵲將頭轉了回來,他們各自無聲地忙著。隔著一條河,有風送來鮮血與燒焦的氣息。
2.
霍翦率領的部隊一路向南追去,終究慢了一步。行至靠近梁國舊都的高地,遠遠地便望見城門上重新掛起了舊朝的旗幟。
部隊停了下來,霍翦的臉色前所未有得緊繃。身後的士兵大氣都不敢喘一個,深怕他發怒起來連自己人都要遭殃。只有馮之鵲遲疑許久,策馬上前,輕輕地、拉住了他衣袖。
「繼續前行吧。」
霍翦直視著遠處的梁都下令。他倒也壓住了怒火,斷定短短的時間定不夠梁軍拿回所有周邊的城池,便讓自己的部隊在外圍繞著,盼還能收到南方住紮的友軍信號。
颯!馬蹄沉默地繞開,霍翦的衣袖滑落,馮之鵲伸出的手懸空在那兒。他慢了些,才跟了上去。
部隊在百丈的範圍外沿著幾座城池兜圈子。霍翦是對的,他們的追趕亦造成敵方壓力。梁軍進入皇都,便留守於城內按兵不動。
多虧西陽關相隔──駐守南方的渚國兵將保住了鴻安城。
時間正是傍晚,望見城牆上升起信號的瞬間,聽見有士兵零星的歡呼。霍翦沒什麼反應,身後馮之鵲卻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趕了數天的路,最少算留住一座城,霍翦派了兩部下率先上前確認城中安全,回頭令弟兄們入城稍作休息。
大家都累了。死守鴻安的兵將見到霍翦的部隊,立刻打開城門迎接。聽他們報告,前兩日此地的渚軍遭遇了猛烈的打擊,原先守城的將領在西陽關上受傷失蹤,而剩餘的士兵表達了歸入霍翦麾下之意。
「暫且如此吧。今夜之後,仍要作連日守城的準備──鴻安城位置孤立,封閉於梁都各城之外。作為反攻的據點,倒也適合。咱們得等皇上批準援軍前來,在那之前盡己所能、留住鴻安一地便是。」
「是!」
等霍翦的部隊悉數入城,天又完全黑了。他將守夜的任務一一分派下去,換下了那批原留守南方的兵將,令他們處置傷者、同時指引其他人至城中歇腳。
待工作告一段落,又是月兒高掛的時分。
馬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在街道上,霍翦和幾名部將被領到休息處,在旅店大門前,忽然才聽見一聲抽氣。
霍翦滿心都是戰事,壓根未留意過他們行經的街道和目的地。此刻抬頭,才發現旅店是認得的舊地方──這不正是最初他們打下鴻安城後所待的旅店?那才過半百的主人在短短數月間滄桑許多,竟像個古稀的老翁,提著一盞幾欲熄滅的燈站在門口,佈滿細紋的臉擠出勉強的笑。
「霍將軍,久來無恙……裡面快請吧。」
剛才發出抽氣的正是馮之鵲,旅店主人自然該認得他,但這時偏裝作沒看見。他把軍人們帶了進去,下人匆匆地煮食、燒水,每個人皆把頭垂得低低的。
城中燈火稀疏,樓房雖然完整,可居民都怕在兩軍交鋒時遭到殃及。戰事變得太快,這群百姓硬著頭皮生活、也迅速地被折磨憔悴。現在他們感覺到改朝換代與自己的關係了──他們惶恐地不知應討好誰,就怕今日奉承的、會是明日使他們被殺頭的人。
馮之鵲隨著霍翦上樓,兩人各自有所感觸。推開木門見到格局熟悉的房間,馮之鵲回頭望了回,眼裡映著沉沉夜幕下的街,突兀地問道一句:
「天亮後,還會有市集嗎?」
「會吧。」
「那大家都低著頭、壓著聲音,見到士兵們便繃緊身體,或乾脆朝巷子裡躲去?」
霍翦頓了下,忽然「啪」地將屏風推至角落。這房間正門前是鴻安城街景、裡側的窗子則對著他們入城的城門。城樓上的燈火將守城士兵的影子拉長,黑漆漆的人影來回走動,像夜下徘徊的鬼影。
「是。這次百姓不再歡迎渚軍,你道是如何呢?或者──其實憋屈了好一段日子,眼下終覺得心裡舒坦些?」
過了良久,霍翦才回他剛才的話,反問的口吻異常尖銳。馮之鵲剛擱下包裹,驚嚇地抬起臉。
「……我不是那意思。」
霍翦在床舖邊坐下來,榻子發出沉悶的聲響。久久,他嘆了口氣,自知因心急而動怒,方才口不擇言了。只是那句「抱歉」也說不出口,他這趟進城,自覺受盡了屈辱。
最初他允諾馮之鵲、允諾鴻安城百姓的,是從今爾後的平穩。誰料因他們無力守住打下來的梁地,反讓人們陷入動盪的不安中。
「之鵲,你到樓下去,和主人說一聲,讓他開別的房間給你吧。」
「……霍翦?」
「這座城讓人無端憶起許多事情──霍某只是不願你想到不愉快的事來。」
馮之鵲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這麼說,的確他見了這屏風、這床榻,就會想起在同一座建築裡的某個房間。許多夜,他曾被眼前這人一點點地打開身體、當下覺得生不如死。
可霍翦自個兒提起這一件,他又不是對方以為的那種感覺了。
「那是不愉快的嗎?」
他慢慢走到霍翦身邊,隔著半個手臂的距離坐了下來。那人正用手撐著額頭,垂下的眼藏在陰影中。
「霍某誇口讓你見識天下太平。可終落成這步境地,平定不了戰事、不能使百姓們過上安平日子──當時的作為,也真成對你的折磨了。」
「正是要力挽狂瀾的時候,你不要這麼說。」
馮之鵲的聲音顯得太輕,不知有幾分能落到對方心底。他側著腦袋靠到霍翦身上,手伸了去、搭住後者臂膀。
「最早可能有些……痛苦。可是我……」
他哽住了,不知應如何敘述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意。他沒有想過責怪霍翦,因這本來是他自己的迷惑。他也在不斷想著金戈鐵馬的意義,而自從與姊姊重逢,他的茫然日漸加深。
其實霍翦不必同他證明什麼,他仍可以全心全意信賴他。哪怕霍翦說的根本不對,他願意這麼選擇。
可馮之鵲哪能直接與那人說這些呢?他該講點鼓舞對方的話,偏偏他不會說。
「我……不知道。但我想總會知道的。不管是這些事的緣由、還是作為一名將軍,究竟該向哪裡去?這些問題某天自有解釋。我只知道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感到開心。」
語罷,馮之鵲卻忽覺難過。那天在湖中,他跑向霍翦,以為已能將心情傳達給對方。但這莫測的戰局還要令他們對自己起疑多少次?他眼下說出來的話,都還怕某天被指為錯誤。
姊姊說這愛意只是糊塗的誤解,他一想到馮葦苓的說法便心生壓抑。但他不要霍翦曉得,鬆開手、身體離開了床榻。
「……可能這並不重要吧。怎麼贏得戰事,才是眼下最要緊的。照你說,我再找主人去問問空房間好了。」
霍翦任他走到了門邊。馮之鵲才推開門,很突兀地,背後傳來金屬的聲響。他回過頭,看見那人把放在床上的甲冑全掃到了地上,轉過半個身子,正直直地注視著自己。
「霍某一願天下太平,二願待你如妻,三願這兩個願望──皆至死不渝。」
馮之鵲臉上慢慢地、慢慢地,像要攢出了一點薄弱的笑。可他側過臉,突然似想起什麼,迅速地抿起嘴角。霍翦尚不及反應,他已脫口而出:
「可惜,實現這些,你都要殺死姊姊。」
霍翦回過神,馮之鵲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前。他匆忙地站起身,腳尖卻踢到了地上的盔甲,整個人頓住了。
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他深吸氣、才跨過地上的東西,快步來到門前,忽地「哎喲」的一聲,門外的店小二差點和他迎面撞上。
「什麼事?」
二樓這個方向,只有他一間房間。店小二手裡捏著一疊捲起的信紙,顯然要轉交給他。在凌晨時分捎來的消息,霍翦以為必定來自北方,他按捺住了要去追馮之鵲的心思,從滿臉緊張的店小二手裡接過東西。
「多謝。」
打開信紙,最左側並不見御印。送信的店小二轉身逃也似地跑下樓,霍翦皺起眉頭,慢慢地攤平紙張。
下個瞬間,他僵硬地撕碎了信。
而這時馮之鵲已跑到街道上,他在樓房前站了一會兒,很快地選擇朝他熟悉的某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