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二十七 天地無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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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來到木屋,便注意到了那個夜光燈。只是不曾細瞧,沒發覺它已經沒辦法亮了。從它擺放的位置,往右手邊看,是周以平使用的房間。徐歌只有上次和黃銘過來時有機會窺見裡頭的樣子,等到周以平真正住到這裡,他的門永遠都是鎖上的。
不為誰敞開。
徐歌沉默地坐在沙發這頭,周以平將木板收回室內、正靠在另外一端整理麻繩。方才樓梯上的對話不見後續,山間的空氣冷冷地凝結在兩人之間,窗外雪景無色也無風。
把腦袋埋進膝蓋,徐歌茫然地聽著另一人怒火未平的呼吸聲。臉上被打的位置依舊火辣辣的疼,一念愛所致的黑暗,比以往遭遇的許多更嚴重的傷都還令他難受。
「如果你希望,我能答應你最後一次。你可以跟他在一起,只要你安份地待著──予安他不會知道任何事。」
過了很久,徐歌意識到周以平在和他說話。腦海裡播錄般地重複了一次那段句子,詞語的組成卻複雜得令人費解:他、和周予安?這人現在的意思竟然是要他去他弟弟身邊。
他明明不是希望周以平這麼說的。他不相信,周以平沒明白他不久前說的話……可明白又怎麼樣呢?徐歌為自己感到好笑。他不斷試著去思考一些更有意義的事,但從藏起手機後腦袋便一片空白。
周以平會這麼說,代表他的目的應已達到,但心裡卻沒有任何高興的感覺。
「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麼打算?」
「徐歌,我對你一讓再讓。」
他不能計較這個人為什麼不再喊他「小白」了。徐歌抬起臉,見到停住動作的周以平,正垂著眼看向地板。他不知道,這種痛徹之後的領悟,是否也是周以平希望他得到的成長?說起來命運竟相似得驚人,他們彷彿回到原點,只是角色錯位,人也真的入戲太深了。
「說得好像都是你在施捨我。但你放我跟他一起,難道還能保證我安全嗎?」
「你為什麼不學學看,把我算計進去?」
這是要我相信你對我不是那麼毫無感覺的嗎?徐歌差點將那尖銳的問題脫口而出。他咬牙忍住了,但卻忍不住內心升起的、找不到支點的絕望,他說:
「你又為什麼唯獨不能告訴我,讓我可以相信你!」
砰!周以平把那塊木板摔在地上,他突然起身,走到自己的房門前,動作焦躁地開鎖。徐歌以為他要拿槍,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他抓住周以平的臂膀,語氣似哭也似笑:
「好啊,你殺了我!就在這裡!」
「我要拿藥。不要像個潑婦一樣大吼大叫。」
徐歌被推了一把,搖晃地退後幾步。他轉身抓住了沙發的靠墊、身子慢慢地蹲了下去。壓住哭聲,他不願意再讓這個人看到他的眼淚,他像鴕鳥般把自己的臉藏起來,好像如此就永遠不會有人發現。
要是從沒有人發現他就好了。
他感覺到周以平來到身後,反覆深呼吸了幾次,才把手放到自己肩上。他用力地抖了抖,那人的手指卻移到了小趙替他作假的腫塊附近,並停留了好一段時間。
「……還是你想,反正我遲早會因為這個而病死?」
他的聲音小了下去,周以平拿回手,答非所問:
「你的醫生說,讓你保持心情愉快,會對治療比較有幫助?!?/div>
現在還說這個做什麼?徐歌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揉了揉眼眶。他不知道周以平的臉色怎麼樣了?朦朧的視野看不見對方想抱住他、又盡力克制的舉動。
「你得快樂一些?!?/div>
周以平說著,雙手垂到身體兩側。他知道,這樣的要求對任何人來說都強人所難。就像要一個喪母的稚子歡聲大笑、一個將至戰場的士兵計畫未來──還有像他這樣的人,真正什麼也不管地放縱情感。
徐歌還在無聲地哭。
「我說了,把病養好,我讓你到予安身邊去。你自己高興點,對你的病情比較有幫助?!?/div>
「我明明只喜歡你?!?/div>
周以平的表情像被人痛揍了一頓,他很失態,類似的話聽了很多遍,徐歌卻還在堅持地與他重複──就像那些普通情人。他不禁對自己苦笑,很久,他只說:
「我知道,謝謝。」
徐歌看向他的眼神像是徹底心灰意冷,眼淚止住了,思考開始流轉。情感不再像未經馴化的莽獸般橫衝直撞,他在為死灰的餘溫求一些冷卻的時間:
「那至少春天之前,還能在一起嗎?」
這比關於愛與否的逼問好回答得多,縱然得忽略這背後的動機,它至少是個具體的請求。
「如果這麼做你會比較快樂?!?/div>
周以平說。
2.
抓住的十三個人,暫時被鎖在一處平常作為訓練場地用的廢棄校園內。周予安到達時,遠遠地看見一位黑衣少女、領著五六個人,其中一名男人正拿著紅色的塑膠桶、把半桶冷水潑到走私者身上。
「稍等一下?!?/div>
領著周予安來到的那人走上前,與鄭小媛通報,後者頭也不回,便讓他把周予安請了進來??帐幍慕淌艺R劃一地跪著幾名走私者,他們大多被剝去了上衣、渾身濕透。
兩指粗的麻繩在他們腕上磨出血泡,正被逼問的年輕男人雙目充血,已經持續幾日、只要稍微睡著便被冷水潑醒。即便如此他們仍沒法回答行刑者的種種逼問,鄭小媛的部下隨著時間過去,亦顯得越來越不耐煩。
周予安跨入門檻,對於眼前的畫面,藏不住自己的不習慣。尤其鄭小媛,抬著素雅乾淨的一張臉,安靜地看著走私者哀號求饒,眼色卻始終冰冷。
「……鄭小姐有問出什麼嗎?」
周予安走到她身旁,調適了好一下子,才得以出聲。鄭小媛挑起一對秀眉,從所坐的課桌上跳下來,招了招手,讓他走出教室。
「沒有??礃幼?,走私者之間的訊息也不是完全互通的。用刑用四天了,現在問不出來,未來肯定都一樣?!?/div>
「那繼續折磨他們的意義是?」
鄭小媛看了他一眼,抱起手臂,淡淡地笑了笑。周予安和眼前的女性充其量不過遠遠地見過幾次、他也明白道上用刑是家常便飯,心裡卻仍難以將種種殘酷行徑,和這清秀的小姐聯繫在一起。
問不出來不是嗎?那乾脆給他們一槍,就算還清了這些人的罪責吧?
「的確沒有意義。但以我的立場,我只有逼問到底這個選擇──畢竟作為女當家,不能讓人認為我會對這些人心軟,是吧?」
周予安不禁沉默。鄭小媛的意思彷彿在說,她已經打定主意,要比旁人做得更狠更絕……言外之意,她會待在這裡直到他們每一個都斷氣。那些人的處境周予安顧不上了,他原本想趁人離開打聽看看徐歌在走私者那邊的消息,現在看來,他不得不放棄主意。
他透過徐歌的通話紀錄,聯繫上的女人叫作小趙。小趙先是否認了白子向他們透露情報的事,直到周予安攤牌,才含糊地肯定了徐歌的協助。
小趙向他說明目前的勢態。其中,周予安知道大哥準備趁冬天未結束開始搜索一般民宅,他現在迫切地需要加入剷除走私者的行動中,由內通外,才好事先向對方發出警告。
然而他也是有一點殘存的私心的。如果可以神不知鬼不覺,他仍希望白子工業終結,他願意在這些人真供出徐歌以前、永遠封住他們的嘴。
這樣說來,被折磨的那批人他不該同情。最好祈禱他們什麼都不曉得、要不就早早嚥氣──
「說來,周予安先生怎麼忽然想要過來?」
鄭小媛終於問出他等待的問題,周予安先前預備好說法,他也怕忽然積極參與、會引起周以平注意:
「不瞞妳……我懷疑,主導走私的人就是我大哥!」
所以他想從別處下手。當然,這之後還是要回到周以平手下。他猜測以周鄭兩人密切的關係,鄭小媛會將事情告訴周以平,他暗自祈禱這中間的時間別過太久。
「哦?」
不知為何,鄭小媛笑了出來。但最少,這不是懷疑他的反應。周予安嚥了口唾沫、放低聲音,肯定地接著道:
「所以我希望能親自確認。允許的話,我還想參與你們之後的行動?!?/div>
就算要弄髒自己的手──他在心裡默默加了這一句,周予安不習慣殺戮。最初毀掉穆老三的機構時他只是對著屍體補槍,當看到一部分的人還有呼吸、他的手指便不自覺地僵硬。
但要有所改變??辞辶诉@些黑道領頭們的心狠手辣,他漸漸理解,要在這裡得到想要的結果,必須得犧牲點什麼。
當然他不會想到,要是早點接受這個現實,自己或許不會對周以平怨恨至此。
3.
離開那塊地方。最後,周予安看見剛才那個男人徹底昏了過去,鄭小媛的手下對他潑水、拳打腳踢,那人皆毫無反應。鄭小媛依舊沒有叫部下罷手的意思,只是垂著眼,輕聲感嘆:其實,也就是運氣不好。
他理解,有時光是「運氣不好」,就能讓人無端遭遇橫禍:可以徬徨半生、只活在某人的陰影裡。
在附近的老街轉了幾圈,他才慢慢地往回程的方向開。
時隔多日,周予安終於撥出徐歌的號碼。奇怪的是,電話響了許久,最後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接起。他再三確認,自己並沒有撥錯,打去詢問電信業者,卻說幾天前這支門號被周予安自己停用。
他立刻想到周以平──難道他發現了?周予安急急忙忙地把車停在路邊,一邊試圖按捺狂跳的心臟、一邊撥給他大哥。
「徐歌呢?」
他劈頭就問,幾乎斷定白子出了事。
卻聽見周以平淡然地回答了一句「在醫院」,從語氣也聽不出真假。周予安稍微冷靜下來,焦慮與不安頓時便成了怒火,他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提高聲線:
「我給他的手機呢?」
周以平安靜了一下子,忽地「呵」了聲。那種口氣隔著電話都能聽出其中的嘲諷──這是周予安生平第一次曉得,他的大哥把聲音冷下來,原來是這樣的口吻:
「和我的情人背著我私下聯絡,你現在倒來問我這個?我把那支門號停掉,你應該已經發現了。」
「也只有你有這麼大的本事,是吧?可是……你什麼時候對他這麼用心了?」
周予安怒氣更盛,卻想不到周以平這次再也沒有對他容忍:
「予安,為了那樣一個白子,值得嗎?」
他沒法深想周以平為什麼會問出這句話,只覺得電話那端的每字每句,都是再刻薄不過的冷嘲熱諷。他不斷提醒著自己最重要的事──現階段他應該避免和大哥爭執。他是為了徐歌,才打的這通電話。
「你們真的在醫院?」
他忍著怒氣確認。不尋常的,周以平沉默了一下子。
「不,下午才會去。他還在睡?!?/div>
這個時間?周予安來不及質疑這句回答的真實性,瞄了一眼車上的時鐘、便開口質疑,電話裡傳來一聲嘆氣,周以平的聲音恢復正常:
「他喝醉了。昨天他趁我不注意,半夜去開的冰箱?!?/div>
周予安不吭聲了。比起被發現,這原因尋常得多。雖然他很難想像徐歌會任自己醉倒,但那個心事重重的白子,他又了解多少呢?
想保護對方的意志再度佔據腦海。雖然壓根不相信周以平會突然生出那點佔有欲,但得知徐歌暫時安全,那就好了。周予安用力地咬了咬牙,思考著些稍微細想便知道不著邊際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