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二十四 分歧點
1.
那些屬於阿鈴的娃娃被他一個個裝進垃圾袋裡,清空之後,家中所剩的東西竟不到原本的一半。幾乎是失神地走到三樓的櫃子之前,打開武器庫,只有裡頭的東西一樣未少……看見裡頭的相片時陡然一驚,旋即想到唯一與之分享過這秘密的人。
他替他保密了武器庫的存在,彷彿就在給他些微的希望。
周予安記得,那天是周以平叫了黃銘,上樓去把昏睡中的徐歌抱下來的。他知道大哥身上有不少過去長年累積的舊傷,無法久提重物、因此不方便抱人。但當他看到全然不相干的人打橫地抱著徐歌走下樓梯,他還是感到莫名得不痛快。
黃銘先去到車庫了。他上前,攔住了走在後方的周以平。後者神色如常,淡淡地講了幾句「辛苦你了」之類的話。雖然預先說過,如果徐歌狀況允許、他就帶他回去。周予安還是忍不住瞪著那張與他相似的臉,一字一頓地把他難得的請求說出口:
「能不能,讓他留在這裡?」
他很少很少和周以平要什麼,主要不想忍氣吞聲地從那雙手上拿到任何東西。這次他惡狠狠地盯著大哥,打從心底希望這個人不要再折磨那個白子。可是,周以平的回答、一句便堵死了他所有再問下去的可能。
他說:
「如果徐歌想留下來,我當然也不會硬帶他走。」
「……這是什麼意思?」
周予安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他感覺周以平藏在鏡片後方的眼睛透出了點嘲諷般的笑意:
「他要去哪裡,他自己選擇。」
但你對他根本沒有感情。周予安差點脫口而出。眼前這人的諷刺可能只是他的錯覺,但他無暇分辨。
他緊握拳頭,看著周以平想起什麼似地掏出皮夾,留了一筆數目不算小的金額給他、說當作他這兩天照顧徐歌的報酬。他回過神後追了上去,把鈔票扔下樓梯,說道:
「我想做什麼也是我的選擇!」
周以平抬頭看了他一眼,像在注視一個賭氣的小孩,轉身下樓,他並未去撿那些天女散花的紙鈔。
那天之後,周予安沒再與徐歌聯繫。他想打聽對方的身體狀況,往往又在即將撥出電話時,強忍住了噓寒問暖的心情──他看得出來,徐歌是真的對周以平產生了情愫,但他又曉得那人私下還協助著走私白子的事。
徐歌的矛盾使他同樣痛苦,他有幾次半夜驚醒,夢到東窗事發,周以平對著白子開槍。
他也想叫徐歌住手,停止這種無意義的殘害。思考轉入死巷時,他甚至萌生了得不到不如毀掉、把徐歌的作為告訴大哥的想法。但只要稍稍冷靜,這樣的念頭便會被迅速抹殺,他茫然,開始懊惱自己為何看不透勢態發展、不能摸清白子真正的想法。
你愛他嗎?你又希望白子工業走向哪一步?
周予安隱約知道答案。但他不願意妄下定論。他並不相信周以平是為了他決定放棄白子工業的,他感覺他大哥的作法更像某種強迫性的儀式,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忽然堅持要結束一切。
在他周邊的人看來也一樣,周先生突然開始籌備、毫無猶豫地反咬了穆老三。中間不曾與誰商量,也不見他真的為了誰。
要是他知道徐歌的作為,他會放過他嗎?周予安坐立難安。而他的不安在月底達到頂峰,使他決定親自到周以平的辦公室找他一趟。
2.
很多事如果更早知道、便能更早準備。因為「不願意」而生的無知,某些時刻竟會帶來毀滅。周予安深切地體會到了這一點,當月他繳了電話費時,順道請業者調出了徐歌的訊息紀錄,這時他才發現,徐歌從生日宴那天過後,便再也沒和走私者聯繫。
最後一封簡訊提到了周以平的心理醫生,但周予安並不認識這個人、更不清楚他到底屬於哪一方。在他看來,徐歌和走私者的連結毫無理由地斷了,這比他們私下聯繫來得更教人焦急。
出了什麼事?合作破局了?周以平發現了?他先找上黃銘,否定掉第二個猜想。但徐歌和走私者的情況他就再也查不出更多細節。不得已他打給徐歌,卻沒想到撥出電話,是他大哥接的:
「他病了。療程到下午,你到時再打來吧。」
周以平並未針對他給他的手機提半個字,但當周予安追問他徐歌的狀況時,他又異常沉默。最後說了句「我還有事」,便切斷了通話。周予安以為徐歌上次的病還沒好全,又找上黃銘,對方卻支支吾吾地說了不是。
「不然你直接到辦公室來找周先生吧。他在這裡。」
黃銘的說法讓他決定過去一趟,他開車到了周以平的辦公室外,內心說不上來得忐忑,讓他根本沒注意到附近的停車格中停著一輛熟悉的車。
那個作為辦公處使用的地下室,位在兩座樓之間不起眼的巷弄中。奇怪的是,黃銘擔任周以平的貼身保鏢,他到達時卻見到他站在一樓門外,雙手抱在胸前、不知想著什麼。
「啊,予安先生!」
「你怎麼在外面?」
見到人影,他轉過身。周予安點了下頭,逕直地來到門前。黃銘比了個「噓」的手勢,臉上露出苦笑:
「好像是親戚過來。」
周予安是為了徐歌來的,但黃銘所說的事,讓他一時轉移了注意力。親戚?他自己本身與他們家族關係都算還可以,但他大哥自小離家進入黑道,他們的長輩都像瘟疫一般避著他。
自從父母出了事,他們對周予安這弟弟還有同情,對周以平卻更加避之惟恐不及。
周以平也表現得像沒有這些家人一樣,因此周予安一直以為,只有自己和家族的親戚們保持聯繫。說來,他們同輩最年長的表姊都已經生兒育女,那個外甥女根本從不知道她還有個大舅。
「……好奇怪。」
黃銘兩手一攤,他們周家的事,他自然只有更加不清楚。念及周以平的親戚也和周予安相同關係。他想了想,問了句:
「你要不要進去看看?不過,我還沒和周先生報告你要過來。」
「方便的話。」
黃銘幫他開了門,從地面上的入口,到地下室之間隔著半層樓的樓梯、以及另一扇門。第二扇門的隔音效果不佳,周予安幾乎一下去便聽見了交談聲。他認得與大哥對話那人的聲音,是個最近也不常聯絡、輩份上他們得叫她「二姑」的女人,拔高的音量似乎正在衝周以平發火:
「這只是小事吧?家人一場,就不能稍微幫幫忙嗎?」
記憶裡輕柔溫暖的女聲如今變得沙啞而尖銳,對比大哥平靜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
「我很忙,現在沒辦法和您說這個,不好意思,沒什麼事就請回吧。」
「哎!以前也沒少幫你照看過你弟弟……」
周予安感覺心臟抽了一下,本來伸出的手已經打算敲門,這會兒又縮了回去。站在黑暗的樓梯間,他像個竊聽者般聽著他們對話,頭一次,他體會到周以平連對家中的長輩都同樣冷酷:
「對你來說只是舉手之勞,是吧?可是這對我們來說是全家的事。既然會找上你,就代表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了啊……」
「不好意思,請您回去吧。我叫人來送您。」
你!周予安聽見一聲尖叫,有什麼東西被翻倒、茶具摔碎在地上的聲音。幾秒的寂靜過後,眼前的門倏地打開。周予安嚇了一跳,眼前的女人同樣沒料到門後有人、狠狠地愣了愣。
「哎呀,是……予安啊。」
她勉強擠出笑容,佈滿皺紋的臉不知為何微微抽動著。周予安反射地點了點頭,她便繞過他、匆匆地跑上樓。
周予安還想追上去問幾句,又想到周以平應該已經看見了他。頓時僵硬地回過頭──室內一片狼藉,茶幾翻倒、冒著煙的熱茶灑了一地,周以平坐在那裡,看著眼前裂成好幾瓣的茶杯,應當發現了他的弟弟、卻頭也不抬。
「怎麼回事?二姑她怎麼了?」
周予安乾脆直接走了進去,靠近對方,驚愕地看到周以平的手在打顫。他臉上沒有表情,卻像定住似地僵在原地。周予安顯然沒碰過這種狀況,一時傻住,站在一旁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的大哥看似竭力想控制住發抖的指末,但沒什麼用。
久久,他發現周以平唇角有一點點笑意,感到荒唐、卻沒能笑出聲的弧度。他慢慢地摘下被潑了茶水的眼鏡,用衣角擦拭,視線慢半拍地才跟上。
呆了半晌,周予安腦袋一片空白地扶起茶幾,他撿起比較大塊的瓷杯碎片,卻有更多沒法用手撿的細小粉末。他正想問周以平掃帚在哪裡,抬頭看到對方的神態,忍不住重複了一次剛剛的問題:
「大哥,這是怎麼回事?」
周以平大夢初醒般地回過神,快速地起身、去拿掃具清理。他背對著周予安,事不關己地陳述:
「沒什麼。她兒子犯了事,開著朋友的車在臨縣撞死了人。現在突然想到還有親戚能到警察那裡說幾句話吧,想要我幫他們處理。」
「你不幫她?」
周以平折返回來,用可以拿在手上的小掃把掃起了茶具的殘骸。他沒有正面回答周予安的問題,對於他弟弟忽然出現在這裡,似乎也不打算細究原因。
「我跟她說了,我很忙。」
你根本不認為自己有家族吧。周予安心裡浮現了這句話,可是,很罕見地,他並不對周以平的漠然感到不可思議。仔細回想,父母慘死後他有試過去找這些親戚,包括剛離開的二姑,他們對他露出憐憫、卻為難的神色。他可以諒解他們的害怕,但在此刻,好像也稍微能懂周以平不想認這些「家人」的感覺。
可是,這樣如同眾叛親離的孤獨,不都是這個人自己一手造成的嗎?
「……你在忙什麼?話說回來,徐歌呢?」
「在醫院。」
周以平感到疲倦似地揉了揉額頭,他的回答使周予安渾身一震。他早聽說了,但他們不肯細講究竟是什麼病、使他也半信半疑。這會兒周以平毫無猶豫地肯定了這說法,周予安顧不得對方手上還拿著東西,伸手便抓住了他腕部:
「他怎麼了?」
「治療──徐歌前幾天被診斷出皮膚癌。」
他依然淡淡的,但這一刻周予安徹底領會,剛才面對著二姑,自己大哥那種煩躁感從何而來了。
而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也不是追問徐歌的病情,而是聯想到那人和走私者中斷的聯繫!
「……那為什麼你還在這裡?」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在醫院會有任何幫助嗎?」
但他應該會希望你在。周予安迸出話,要不是周以平沒有心思,一定會發現他的聲調已經相當疲弱。可以徬徨的時間到此為止了,現在周予安明白,他一定要為徐歌做點什麼。
如果走私者因為徐歌的病而出賣了他──
他看著眼前不再說話的周以平。那個走到垃圾桶邊、將碎片一塊一塊地捏起扔掉的男人。他的手沒有流血,或許他根本不會受傷。別的事都還有少許可能,但周予安就不相信這人會對白子有牽掛。
一端是他過去憎恨周以平的理由之一、延續數年荒誕的白子信仰。一端是徐歌雪白而冷漠的臉,在雪夜的公園中哭至失聲。天秤此刻毫無保留地傾向後者,周予安開始急切地思考他今後該怎麼保護徐歌。
頂替他的位置吧。聯絡走私者、由他來堵住他們的嘴,確實地、替他瞞好該隱瞞的事。
並且一面祈禱著那人會康復,早點發現這個名叫周以平的人,不過是個無愛的魔鬼吧。
──他才是會帶他徹底離開這座山城的人。哪怕徐歌手染白子們的鮮血、充滿憎恨又無法被他人原諒。他會理解他、盡己所能地寬容,永遠站在他身邊保護這可憐的白子。
他才是最後能讓他無憂微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