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三 最後的白子
1.
徐歌不過花了幾秒鐘,調整好思緒,便挑釁地朝周以平發話:
「周先生已經聽完了?這是打算殺掉我了吧?這可真遺憾,我本來還知道某些人正把白子們運向海外、準備在外地繼續做筆這生意呢。可惜您大概只求自己眼皮底下乾淨,那些白子的死活,其實也不怎麼重要──」
周予安站了起來,徐歌還定定地坐在床上。他聽著房裡的另外兩道呼吸聲,他們的情緒狀態都變了。
然而周以平不動聲色,放下槍、玩味地看著他。
「繼續說。」
「不。憑什麼?」
徐歌笑開,他找到另外一個機會了,他要活下去,用一切來當籌碼報復這個男人。他猜到周以平不會輕視他的話,卻猜不到周予安忽然上前了一步、側身擋住了他。
「夠了吧,大哥。」
與前兩分鐘不同,這次的聲音帶上慍怒。連徐歌都被他突然沉下來的聲調嚇得一愣,他看不見周予安的臉,卻發現──這人面對著門外的男人,全身肌肉都緊繃起來。
什麼狀況?
周以平並未顯露出不快,瞅了眼徐歌,他關上保險,把槍往周予安的方向拋出。優美的拋物線穩穩地落到後者手上,轉眼卻「啪」的一下、被擱上櫃子:
「……我不覺得,我們可以這樣對待我們製造出來的被害人。」
「那就隨便你。如果你喜歡被你的新朋友扯著腦袋說話。」
硝煙味濃重,對徐歌而言,事態無疑變得更複雜了。這份複雜使他感到焦躁、卻又莫名興奮,他控制不住自己微微痙攣的手。這很好。憑著意志伸出,他抓住了周予安的袖口。
「我不需要你同情。」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總有個毛病,自以為有著視野清晰的至高點、能把一切看得透徹。他們的悲憐往往盲目,對於認定的弱者無論做什麼都能解讀成自己設想的方向。所以,僅需給他們一點激烈的情緒反應──徐歌的憤恨和輕蔑無疑又很真。
他幾乎懷疑自己罹患了精神分裂。一面冷靜地算計著怎麼把惡毒的話脫口而出、一面打從心底地好奇這對兄弟的關係。不管哪方面,有一點他很確信:從看到周以平本尊的那一眼起,他想殺掉這個人。
「算了吧。仔細想想,即便周先生您要大發慈悲地放我走。我離開這裡,也沒有可以待下去的地方啊?等走出這間醫院,相信有一群為了別的白子來的人要找我算帳呢。呵,假惺惺的憐憫和試探都省了吧,我什麼都不會說了,你們也別一搭一唱地作戲,浪費時間。」
周予安回頭了。看得出來他相當憤怒,針對周以平、也針對徐歌的發言。他反手抓住了白子,有一瞬間,徐歌打了個顫,他得強忍住,才能不去在意他人碰觸他的動作。
「你可以留下來。」
徐歌又得到了一項情報:周以平沒有阻止他弟弟的決定。周予安應當在某種程度上掌握權力,那麼、那麼……
極度緊繃精神,一陣混亂與噁心驀地襲來。他的心臟越跳越快,在周予安放手的剎那,那荒謬的話竟然從腦海裡響起:
留下來?好啊。那我要你愛上我。
「……呵。」
周以平的取向是公開的祕密,周予安會不會和他哥哥一樣呢?徐歌經手過的商品、一些相貌姣好的白子被買走作洩欲的工具,甚至情人。如果他也能取得後者的身分,從枕邊輕輕地開一槍,他可以近距離地欣賞那張和周以平相似的臉被打得一團成漿糊。
纏住周予安、要他哥哥死,也會變得更簡單吧──
「你收留我,以後就要每天多提防一雙手。」
他在周予安眼裡,必定像飽受凌虐而戒慎不安的小動物。因為他們白子,過去幾年確實便被當作動物。
「不會。」
這話真愚蠢得可以,恐怕周以平和徐歌有相同的想法。只是不知為何,一直沒有直白地點出事實。怎樣都好,徐歌暗暗地朝周以平笑了笑,把挑釁粉飾了稜角、聲音故作逞強:
「你敢確定?」
周予安不說話了。徐歌緩緩地站起身,用力抓住他手臂,強迫他面向自己、正要開口──
「他可以住我這裡。」
笑笑的聲音突兀地插進來。為什麼!徐歌為那雙看不透的眼睛感到惱恨,當他轉頭看他,那人的眼神像嘲弄一樣,把挑釁推了回來、不著痕跡。
「反正地下室空了,正好。」
「不能讓他住地下室。」
這純粹變成兄弟間的嘔氣了,周予安完全沒察覺。另一人敷衍地回答著「是是是」,進一步地打亂徐歌剛成形的計畫:
「那就讓他住別棟也行。難得──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個白子了吧。當然,如果他有什麼事要告訴我,那我周以平自然也會慎重地對待他。」
「我會殺了你。」
「儘管試。予安想留你,但他可沒那麼多時間顧著個白子。其實你沒有選擇呢,是吧?予安。你應該不至於為你的新朋友和我翻臉?」
他特地加重了「新朋友」三個字,徐歌的臉色變得難看。周予安的眼神同樣陰沉了幾分,他整個人的狀態都在說明他正忍耐著。徐歌不得不推翻假想──那個狠毒的男人,就連自己的弟弟都要收在手掌心。
「你不該這樣對他們。」
周予安久久才吐出話。完了。徐歌全亂了陣腳,他本能地排斥要接近周以平的事實,滿腦子都在想著: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那張臉使他頭暈。當思考快速運轉著,毫無預警,像根弦驀地崩斷,他的意志脫離了掌控,自己的尖叫聲響起也同時拉遠──
砰!他重重地撞向牆,分明深處叫囂著要停止這無意義的舉動,腦袋卻仍一下一下、摔向牆面。後一秒,使勁掙開了阻止他的手。
「徐歌!」
聽不清聲音,只覺得天旋地轉。
2.
那種脫軌的感受很難稱作好。徐歌得承認,他早在一兩年前便隱約察覺到他的精神出了狀況。他不曾信任他的同事、當然也沒有就醫的可能,即便理智上知道該做點什麼,每一次失控後都依舊不了了之。
他對於在關鍵時候崩潰的自己無比憎惡。可連這樣的念頭,都使他惡化──沒有惡化的餘裕、就難免徬徨。他明明撐過來了,但連他都不知道這些年是怎麼撐的。
所有的可悲,終究都會變成恨──
「唔!」
徐歌被風聲驚醒,他警覺地坐起,反射地往枕頭底下掏槍。發現東西不見時他有半秒的恐慌,隨後才意識到、他已經不和那些工作人員們同房了。
但這裡也不是醫院。徐歌花了好一陣子習慣黑暗。房間很大,寬敞到顯得有些空曠。牆上時鐘指針指向凌晨三點,沒有別人,就那冷清的月光,透過加裝了鐵窗的玻璃零碎地灑了滿地。
像遭到夢魘所攫,他被失去意志前的一切驚得一身冷汗。然後又如同劫後餘生,在劇烈起伏的呼吸中恍惚地笑了。
窗外有人。
風聲裡參雜了其它聲音,悄悄地、但並不具有攻擊性。徐歌下床後抹掉了臉上的汗珠,一步步緩慢地靠近窗臺。以高度看他大概在三樓,外頭有個不大不小的後院、雜亂地生了許多枯草,但聲音──聲音從同樣高度的地方來。
這裡的鐵窗安在玻璃外、且預留了大約半公尺的空間、能讓窗扇打開。徐歌盡可能輕手輕腳地推開窗子,可惜,仍弄出了「嘎啦」的粗啞摩擦聲。
對方絕對聽到了。徐歌乾脆大動作地探出頭,好看清楚那大半夜還在活動的傢伙──首先他看到了一雙手、一雙修長清瘦的手,戴了銀製腕錶、扣著小巧的玻璃杯與酒瓶,掛在隔壁的窗戶外。
從這裡可以大致判斷出建築的架構與位置,四下望去,周邊都是類似的房子、地勢卻由低至高,沿著特定方向整齊排列:位於山坡地的高級社區,建築則是兩棟連成一間。如果這裡的格局與對面兩幢房子相同,那隔壁這雙手的主人、就是……
「真奢侈啊。用白子的血斟滿的紅酒,是不是特別鮮甜呢?」
話語跑得比思考快。徐歌驚魂未定,仍意識到自己的冒失。正當他想著他或許弄錯了,他最不想聽見的聲音,便以一串輕笑的形式響起:
「你可以自己過來嚐一嚐,二樓的走廊是通的。」
「還真多謝告知。」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惜,你那邊的出口已經全封死了,走廊平時會上鎖,對你、也比較安全。」
「去你媽的!」
徐歌的拳頭重重地捶在鐵窗上,雪白的皮膚頓時留下交錯的紅色壓痕。他轉身往門外衝去,同樓層只找到另一間空房。他於是從樓梯往下跑,瞥見互通建築的走廊、卻直直下到一樓。
有廚房。心跳再次鼓譟了起來。他不在意自己製造多大的動靜,反正那人有恃無恐──他把收納廚具的櫃子一一翻開、裡頭的東西全扔了出來。怒火越發高漲,他不敢相信,這裡竟然只有些玩具一樣的塑膠餐具!
他翻箱倒櫃,一樣像樣的利器都找不到。在把廚房弄得一團混亂之後,徐歌終於脫力似地、跌坐在地上。
冰冷的大理石磚一點點帶走身上的溫度。他試圖冷靜:還有機會。可更加強烈的情緒壓過了理智,徐歌大口地喘起來,甚至無暇顧及前半分鐘從隔壁走到廚房門口的周以平。
那人盤腿坐了下來,放著斟滿紅酒的杯子,從地上向他滑了過去,徐歌僵著手拿起。
「我調了你的資料,幾乎查不到什麼。看來你這幾年對於抹銷自己的紀錄很有一套,由此,你說僅有你知道的情報或許可信。不過你要是不能好好待著的話,我跟你沒辦法各取所需、我也很傷腦筋。」
「你準備拿什麼來換?」
徐歌不用那諷刺的敬稱了。他看也不看周以平,捧起杯子、慢慢地啜了一口。熱辣辣的酒穿過喉嚨,他不自覺握緊了杯身。
「你想要什麼?」
「反正價值用盡後我也要一死,幹麻如你的願呢?」
「雖然想這麼做的是予安,不過,只有我能保證你活命。」
周以平笑了笑,他自己手上的杯子不見了。冷淡的眼神少了眼鏡的柔化,所有混雜的顏色都像要將人開腸剖肚。那張嘴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讓徐歌想把手掐上他脖頸,偏偏他還能自然地轉換為親切的語氣、彷彿在與任性的白子平和地商量:
「當然,你肯配合的話。我把那些人清理乾淨,你也可以在我手下做點事。」
「說得天花亂墜。精明如周先生,會讓我有那個機會?」
周以平瞇起眼,久久才笑了聲:
「你很聰明。我不可能用你。但我確實不介意留你下來。」
徐歌仰頭將杯中物一飲而盡、不肯吭聲了。周以平也轉開目光,在地上掃視了一圈,他知道徐歌在觀察他,卻沒有多餘的回應。
他們體格差不多,徒手肉搏的話,黑暗裡徐歌可能還更佔優勢。但他沒辦法確定他身上是否帶了槍、而他的保鏢又是否在一分鐘以內能到達的地方。
「你多大了?」
在被迫放棄攻擊的想法後,徐歌聽見問句,花了片刻、才決定回答。
「今年要二十三了。」
周以平微微訝然,他看向白子,注視著這人的眼光,罕見地多了點人味。
「還以為是臉生得年輕而已。你知道,你比予安還小了兩歲。」
不知他有意或無意,徐歌敏感地從話中發覺了周氏兄弟不和的可能原因──據傳聞,周以平最少三十七。他比他弟弟大了超過十歲,雖然樣貌上,兩人並沒有那麼大的分別。
「要說生得年輕,你才是吧,周先生。」
周以平又笑了。沒有聲音,只是無聲地勾了勾唇角,徐歌總算正眼看他,意外地發現對方的目光沒有那麼冷了。是這無關緊要的話題起了作用吧?徐歌直面著他的眼睛。
見到自己的倒影,忽然生出了個瘋狂的想法。
既然周以平偏好男人並不是秘密、而目前他想要他的情報,準備拿些無關痛癢的東西來交換。那他就利用周以平的輕視,來試試那個本來想對周予安施行的計畫……
「周先生。」
他抬起自己的臉,這次連眼角都笑得彎起。
「我突然想到了個不錯的主意,既然我都要被關在這裡、還要你保護我來活下去……那我就和你要點能保障我的條件,不算過分吧?」
「你是指?」
「讓我作你的情人。」
徐歌開心地目睹了周以平失態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