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五 寄居
1.
周以平沒到中午就回來了。
連起身拉上窗簾的力氣都沒有,徐歌把自己折騰得在床上動彈不得。他一面忍受曬人的陽光,一面得見到那男人,心情說什麼也愉快不起來。
自己種的因、還要自己承擔業果。他稍早闖的禍像現世報似地回到身上,周以平一出現在門口,他好像就知道那張嘴要質問他什麼了──他想閉眼裝睡,卻本能地不肯在這人眼皮子下閉上眼睛。
「要問阿鈴的話,她太吵了。」
「你怎麼了?」
周以平沒笑,天知道是為了阿鈴、還是廚房。他靠在門前看了徐歌半晌,走上前「刷」地拉上窗簾。
徐歌一點也沒打算回答,他閉上因曬光太久而刺痛的眼睛。卻感覺到床墊忽然凹陷了一角,帶笑的聲音從頭頂上落下來:
「本來中午就想帶你出去吃個飯的。現在看起來,似乎不方便?」
「你不是送阿鈴去了?」
「是啊,但她傍晚才放學。今天我要帶她去祭她媽。」
徐歌把眼打開了條縫隙,發現周以平並沒有在看他。他想起身──不管怎樣他和這人共處一室時,不能這麼沒有防備地躺著。但他得考慮到自己一旦起身,尚在淌血的下半身會不會就被對方注意到?
要被看到、他寧可死。
「她媽媽到底是誰?」
徐歌悄悄地往後挪了幾寸,盡可能地遠離周以平。這問題大概屬於可以問的範疇,那人乾脆地回答了他:
「老同學。」
「哦……居然不是前妻啊。」
一陣悶笑,周以平轉過頭。與徐歌呈現對比,他看來心情不錯,鏡片後方的眉眼比昨天柔和了些,針對徐歌充滿稜角的口氣、也沒有太大反應──當然徐歌不曉得:這歸功於早上他對阿鈴的態度,比周以平原先猜想的好上很多,要不這男人連對街的狙擊手都安排好了。
「很讓人新鮮的猜測,但、並不是。」
「她爸爸呢?」
徐歌好奇,這些瑣碎的對話無形中緩解了他們劍拔弩張的氣氛。
「不知道──小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世上確實有我不知道的事,她母親是個非常厲害的女人,她要藏的祕密、我想挖也挖不出來。」
「……誰是小白?」
這名字源於某個殺手對某個白子的奇異品味,徐歌無從得知。周以平看他反應不禁覺得好玩,搖搖頭,唇角上揚了丁點:
「……徐歌,我沒想到你也會關心阿鈴的事。我今天來原先就是告知你,那孩子在發展上有點狀況,這輩子就是那樣了,你多體諒她一些。」
「是嗎?」
我只是想,我跟你之間的事情也不需要牽扯無辜的小孩。徐歌緊接著這麼說道。他好像忘了他對阿鈴發火的舉動,認真起來……理直氣壯得像真有那麼回事。
這點實在也像個小孩。
周以平又不急著問白子的情報了。靜下來後,他細細地打量徐歌,對方身上的不對勁他能看出來,還沒法確認具體是怎麼回事,他倒不準備戳破。
「對了,我需要一支新的牙刷。」
「廚房的櫃子裡有。你昨天扔東西時沒有看到?」
「……我怎麼知道!」
周以平依然笑著,從現在起,他正在重新認識這個年輕人。徐歌那副充滿生命力的樣子、和他訓練出來的部下全然不同,若是予安……他那單純的弟弟搞不好真會被吸引。在「悲慘」以外,得以存活至今的白子身上還有許多東西。
他會想到羅森。有「漢平詭影」之稱殺手具備了相似的特質:那種關於「活下去」的頑強本能,往往締造遠超他人的強大。
這樣,即便知道他滿腦子算計,周以平仍對於徐歌抱有某種遊戲似的興趣。
「明天阿鈴放假,你就讓她和你一起收拾廚房吧。她不會記得早上的事,你好好跟她說話,她就會很開心。」
而你讓她高興、我對你放心,你才有好處可拿。這是周以平未說出口、他們卻都心知肚明的話。徐歌為此感到有些五味雜陳,他說不上來,但壓抑在心頭的情緒沉甸甸的。
「能單純地感到開心,還真是小孩子的特權啊。」
他們這種人要滿足,總得先七彎八拐、峰迴路轉地繞過幾圈。周以平認同這句話,笑著回了一句「是啊」,便看了眼手錶、起身準備走。
「差不多了。我去做點東西,將就吃吧。你要是有興趣,傍晚可以一起去。」
「那種事還湊什麼熱鬧啊,算了吧。話說回來,周先生自己做飯啊?」
「通常阿鈴會做。本來有個管家,可惜前陣子死了。」
死了。這兩個字從周以平口中說出來再尋常不過,徐歌聽在耳裡,便成了另外一種感受。他的目光追上男人的背影,抓準對方跨過門檻的時機,問道:
「周先生啊,你的話,有沒有想過收養白化癥的孩子?」
周以平頓了下,回頭看了他一眼:
「照顧阿鈴只是還一份人情。跟你想的同情沒什麼關係。」
他表情間的有非常小的變化,但太細微了,徐歌無法判讀。等到人走了,他慢半拍地發現,周以平老是能在他說出來前,察覺到自己想問什麼。
2.
等周以平拎著午餐回來,徐歌已經掙扎著爬起。他靠坐在床頭,接過周以平遞來的托盤。短短半小時這人也做得出一魚兩菜,重點是味道比徐歌之前認識的人好上許多。
那些整天泡在白子血肉與藥水味道中的同事,嗅覺味覺怕都壞光光了。做出來的東西嚐起來實在……一言難盡。
「這些先給你翻翻。有特別想看什麼,再跟我說。」
周以平把自己那份午餐和一疊雜誌一起拿來了。他搬了張椅子放在床頭,很自然地坐下,他動筷、徐歌卻放下托盤,神色古怪地盯著他。
「怎麼?」
「你要在這裡吃?」
「是啊。而且你得習慣。除非你能滿足於被關在這裡,我有應酬的飯局你都不打算出席。」
周以平笑了笑。他說得對。徐歌要的是人盡皆知的關係。可是理智上知道、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排斥:進食通常是動物最放鬆的時刻之一,要他和周以平一起吃飯的難度、不亞於要他在他面前平躺著。
「……以前我跟那些人工作時,吃飯都是自己在房間裡吃。」
「這樣啊。」
周以平把筷子反轉,手卻猛然伸了過來,在徐歌警覺前挑起他垂落鬢角的頭髮,勾到耳朵後方。
圓整的指甲有意無意地擦過皮膚。徐歌僵硬,周以平抽回手後卻站起來退到門邊,他靠在牆上,就像打算給他這麼點「空間」。
瞬間那種感覺又出現了。此刻也許周以平沒有意識到,但徐歌看來他的動作裡全是輕蔑。笑他走投無路、有些為了保護自己習慣,在他眼裡就是滑稽的馬戲團表演──周以平全身的重量都靠在牆上呢。這樣放鬆,卻不知道徐歌把自己繃得和手裡的筷子一般。
「哈……你以為我真的怕這個?」
徐歌「砰」地放下托盤,搖搖晃晃地下了床。他大步走到周以平面前,抓著對方領子、惡狠狠地親上去。
嘴上這麼說,身體抖得厲害。周以平愣了下,反手把午餐擱著,冷靜地隔開了他。徐歌的顫抖隔著衣料都能清楚感覺到,他覺得這白子抗議的方式略嫌幼稚,但──
周以平一時失語,隨後慣性地笑了。他推開徐歌,重新拿回自己的那份午餐。
「我可沒有逼你趕進度。」
「反正你也說了,我總得習慣啊。」
自持而克制的表情,不知為何有點崩解的徵兆。聽見徐歌的話後,周以平的身體狀態一下子變了,隱隱約約、繃緊得好像能聽見骨頭「嘎啦」作響的聲音,通常這是憤怒的表徵。他在發火,為什麼?
「徐歌,玩遊戲、也要認真地玩。」
慢了片刻,徐歌才會意過來。他把他們交換的條件比喻作遊戲,自己就成了無視規則的任性小孩。
他說的,卻每個字都對。
徐歌敗下陣來,退了半步、又強迫雙腳停止。周以平那樣的帶著怒意的情緒始終沒有消散。即便很快地他鬆開了眉頭、看向徐歌的眼光轉為淡然。
「如果你需要時間適應,我給你一個星期吧?正好我有事要忙,一周後我要開個重要的會,你可以去、讓別人見見你。這段時間阿鈴還是會來,你需要什麼,告訴她就是了。」
明明他該討好周以平才對。徐歌自己都覺得對方的讓步完全沒有道理,他恨這張嘴不爭氣,那人的提案他竟然想悶不吭聲地接受。
「……你好像完全不急著知道剩下那群白子的下落?」
「說這個可就不好玩了。」
周以平的視線掃過某處,徐歌突然驚覺,他起床時可能已經掀起了被血弄髒的被單──不會吧?至少應該沒給這男人看到,最後他什麼也沒說。
3.
直到晚上八點多,徐歌渾身都覺得不對勁。他坐在窗前昏昏欲睡著,突然聽到樓下鐵門打開的聲響。
阿鈴抱著換洗的被單來,他的臉色一下就慘白了。
「叔叔說,要你少幹點傻事。」
女孩一本正經地叮嚀他,說著把新的被單放在床角。轉頭又叨唸著「要去幫歌哥哥燒晚飯」。徐歌望著她到門口,有些失神地自言自語道:
「……我只是不想第一次上床就是跟他而已。」
「唔,哥哥要和叔叔上床嗎?」
阿鈴聽見了,還複誦了一遍。「上床」兩個字被她以童稚的聲音講出來,徐歌隨即嚇到清醒。他看阿鈴一蹦一跳地朝自己奔過來,頓時有些無言又好笑。
「妳真的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他猜是腹部的槍傷、或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傷口讓細菌感染了。很可能在發燒,一過午後他就覺得冷。但這種小癥狀不妨礙他和阿鈴好言好語的決定。也該慶幸,這小鬼頭開始熟悉他,沒像早上那樣興奮地鬼吼鬼叫。
「知道呀。就是阿鈴被叔叔趕出去時會發生的事。」
「……誰跟你這麼講的?」
「唔,和叔叔一起工作的其他叔叔伯伯呀。」
「那妳叔叔以前帶其他人回來上床過?」
阿鈴用力地搖了搖頭。徐歌雖然意外,但很快地理解了。周以平帶人來當然不會讓阿鈴看見。只是他那些部下們的嘴……他本人根本沒注意過吧。
被發現的難堪,可能因為阿鈴絲毫不做作的表現、還有他發燒的腦袋,並沒有像想像中的那樣發作。聽說過阿鈴的問題後,他對這女孩的戒備就降低了幾分。而弭平羞恥感後心虛似的感受,讓他對全不在意的阿鈴、產生了一種如同共犯的聯盟感。
他嘗試伸出手,去碰阿鈴肥嫩的臉頰。
「呀!好溫暖!」
阿鈴驚呼,捧住了他的手。這種接觸徐歌並不反感,他確認之後任阿鈴貼著掌心、等她自己放開。
「阿鈴明天就放暑假啦。叔叔也說要我找點事給你做、免得哥哥胡思亂想。歌哥哥呀,你要不要跟阿鈴一起整理院子?」
「妳怎麼不找周以平?」
「叔叔要工作呀。雖然也想找叔叔一起種花、把花種在他常看得見的地方。唔,但叔叔不讓阿鈴知道他工作的地方。」
徐歌挑起眉,敷衍地回了聲「喔」。阿鈴放開他,低頭在自己的洋裝口袋中掏了掏……她拿出了一個小巧的玻璃罐,其中裝著幾顆白色的橢圓形藥丸,塞到徐歌手裡,接著傻傻地笑了:
「叔叔還說,哥哥如果不開心、不想跟阿鈴去種花,就把這個給你。」
「這是……」
徐歌的問句戛然而止,他在瓶身上找到標籤紙,清楚地寫明了:鎮定劑。他有短暫的錯愕,在青城,藥品並不容易取得──他過去也曾想弄這東西來抑制他的精神問題,但總沒有管道。
果然「周先生」的身分與他不同啊。
徐歌捏緊了藥罐,靜靜地看著阿鈴,那女孩天真地眨著眼、難藏欣喜地又問了一次:
「所以,歌哥哥要一起種花嗎?」
他沒法抹掉心頭的不平之感,遂想像自己把手裡的藥品悉數吞盡。現在,他平靜了,把情緒藏到自己都找不著的地方、淺淺微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