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三十五 永生花
1.
頭頂上的鋼筋彎曲變形,從擴大的縫隙間「砰」地落下焦黑的屍身。無法辨認面目的人們倒在各處,梁諭的視野被熱氣扭曲,他伏在掉落的畫框旁,稍微移動,便碰到了他親筆所繪的人皮。
其實只差一點,他相當靠近出口了??僧敽涡∥鍦D厲的笑聲消失在二樓的爆炸聲間,他便明白已經沒有再掙扎的必要。
兩腿一軟,壓根不知為何能撐到現在的身體,回到它應有的狀態。
愚鳩,他會來嗎?梁諭這麼想著,不自覺便笑了笑:不來也就罷了。他不想在死亡時被燒成一團難看的焦碳,因此他拖著身體、朝離他最近的屍體緩緩移動。
很奇怪,總說人死前會看見走馬燈之類的影像??伤堑珱]有,心情還平靜得異常,他想這並非什麼慷慨赴死的大度──他自知沒那個胸襟。大概就是種無所牽掛的感覺:他又笑了一下。
從那人手上拿過槍,掂了掂重量,梁諭用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赡軙a生誤差,但對腦袋開槍總不會錯。他閉上眼,在霹啪的燃燒聲中,四周彷彿回歸寧靜。
可指頭遲遲沒有扣下。
梁諭微微打開眼,才發現舉槍的手正劇烈地發抖。他不禁愣了下,試圖出力握穩槍身。然而,身體似乎與意志脫節,當他想開槍、有股力量便反射地抗拒著。
扣不下去,發顫的手甚至開始拿不住槍。
怎麼會?他覺得滑稽,開著嘴還沒笑出聲,卻嚐到眼淚的鹹腥味。大火從樓梯口燒過來,他搖了搖頭,不解地發現自己臉上爬滿淚痕。
再這樣下去,真的會狼狽地被燒死。
槍從手上滑落,梁諭捂住嘴,四下張望,目光驀然停在某個方向。他看見有個人踏著火光來了,他想叫他名字,卻只是發出不成音節的嗚噎。
他低下頭壓抑聲音,那人很快便來到眼前。
笨鳥啊。
從他的高度,只看得見那人手裡垂下的槍口。這段漫長的時間,他挺住了,到這一剎那才忽然覺得軟弱。原來他有多麼奮不顧身、就有多害怕失敗。
如果他不小心死在折磨中了呢?成了被人唾棄的賤貨、又一事無成……要是穆老三沒除掉,反而回過頭來踏平梁家門呢?他不敢假設。最怕的,也許是這個人看了信後選擇不來,最後聽見他的死訊、嗤之以鼻。
「啊……」
梁諭抓住了愚鳩褲管,把額頭貼上了對方膝蓋、任眼淚落下。地上出現了水痕,一滴、兩滴……他沒有時間慢慢哭,於是催促著自己平復心情。
壓在心頭最底的疑問,向著他最後的淨土所在。
火已經燒到近處,下一次的爆炸就在眼前。他抬起頭,平穩了聲線,和愚鳩輕輕說道:
「你來了。」
「嗯?!?/div>
還是很久以前的笨拙,梁諭被逗笑,朦朦朧朧地鬆開了手。他退開一些、好讓愚鳩有空間執行任務。
「動手吧?!?/div>
他看不見男人的表情,不過聽著一切崩落時他們各自的心跳聲。很多年,兩人就保持著這樣的距離……愚鳩拉開了手槍保險。時間變慢了、卻不再倒流,從今以後他們不必為過往所困。
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槍響,十多年的守候,成為這震聾發聵的無聲告白。
──砰!
2.
子彈破壞了後方的門鎖。
梁諭整個人呆住,他被愚鳩一把抱起,往後門的方向奔去。他感覺到橫過後頸的手佈滿冷汗,那人起伏的胸膛有些呼吸不穩,卻真實地在那兒讓凌空的他挨靠著。
他仰起頭瞧見愚鳩的下半臉,後者卻根本不敢看他。
「哐」的一下,又有鋼筋砸落在腳邊。愚鳩即時煞住腳步,左顧右盼、從另一個方向繞過去。從所在的位置到門前不過幾十公尺,竄升的火焰阻隔了離開的路、卻阻隔不了愛人來到身邊的步伐。
「為什麼?」
梁諭不禁問,愚鳩的外套被燒出了幾個洞,他聽見問題,只是收緊了臂膀:
「……因為,這不是您真正希望的嗎?」
那封信上,累贅的言語彷彿都在說著「救我」。愚鳩明瞭、也深怕自己會錯意??伤娨膺@麼想:他的少爺已強大到足以揣摩他的心思。他甘願隨這樣的信任盲目己身方向,並不辜負他承諾梁諭的、每一個字。
試著相信他們的心思是靠近的。相信梁諭說著謊,除了如同愛過的那些話。
「你還是背叛了我?!?/div>
隨著他們踏出建築,梁諭這麼說,卻笑了。相當柔和、安心的表情,如同這「背叛」的確是他真正所想:心裡說不出來的迷惑,何妨各自解答。
太好了。
愚鳩輕輕地「嗯」了一聲,他的腳在火場中被異物劃傷,可剛才離開,他便又更快速地往後山移動──身後發生了小型的爆炸,更大規模的還在後頭。
梁諭有些發暈,他在愚鳩懷裡看著沉沉夜色中那沖天的火光。
「你要好好的?!?/div>
愚鳩毫無預警地說到?;饦溷y花,當梁諭再次看向四處尋找逃生路線的男人時,他同樣明白了。
他死了,對那人來說或薄如塵埃、或重如心上擊碎的轟然巨響,接著,留下的人在原地風化掉一顆心,便沒有更大的格局可言了──所以,只有他活著,他才知道他們的故事百轉千回後,會是轟轟烈烈的輓歌、抑或被未來仔細收藏的永生花。
今天以後,他們有所不同。
淚水又漫上了眼眶。
「沿著這條路走,有幾個露天的溫泉,應該趕得上……」
梁諭沙啞地說,愚鳩心領神會。抱好他便往他指的方向衝去。一路蜿蜒的血跡,腳下踩碎了枯葉與樹枝、他與時間賽跑。
槍從手上滑落,那剩下一發的子彈,再也不需要了。
「別睡著!」
愚鳩低頭看了懷中人一眼,梁諭眼睛半瞇著,進入了半昏迷的狀態。像沒聽見他的話,有他在,顛簸的途中也得以安然熟睡。
一旦睡著了,還願意醒來嗎?愚鳩真的不知道。他跑過幾株枯樹,眼前豁然開朗,耳邊傳來爆炸的起音,他向前猛撲、「嘩」地跳入水裡。
水聲立刻充斥了聽覺,巨響慢半拍地跟上。愚鳩摟著梁諭把人壓進水底,上方爆炸中噴濺的異物摔入水面,落下的力度便得到緩衝。
池子並不深,愚鳩用背部擋下了其它掉落物。由水中睜開眼,入目一片幽暗冰冷的藍色,梁諭散開的髮絲卻像擁抱一般,包圍著他。
水下的時間一秒一秒地挪移著。
愚鳩冒險探頭,吸了一大口氣後再沉入水下。他抓著池邊的巖石好把梁諭壓在水底,唇抵上唇、嘴裡的空氣就全渡給了對方。
他看見泡沫中梁諭緊閉的眼,但也感覺到那人抓住自己、以本能在掙扎著呼吸。愚鳩往上劃,撥開礙事的漂浮物,重複剛才的動作。並在一次次交換唇上溫度時,深刻地記住了他們緊抓彼此的力道。
不怎麼浪漫、甚至稱不上接吻的接吻??伤麄兊娜兆泳鸵襁@樣,相濡以沫地活下來。
活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爆炸聲漸歇,他把梁諭拉到水上。
臉上被劃出了一道口子,血淋淋、且溼漉漉的,他恍若不覺。梁諭上岸後咳了起來,咳出兩口水,愚鳩才真正地放下心。
山間的風帶著寒意,他便抱住他以暖和身體,稍微緩過來後,才再度抱起人、往山下走。
結束了。
那火一直燒到天亮,驚動整個青城。一個晚上,數萬隻眼睛都盯著這場華麗的閉幕,沒有一雙真正看透故事的本質。
第一道日光灑落時,他們已經踏上歸途,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或到很久很久以後再次回來,不過那時,曾有的名字對他們而言,大概已無意義。
3.
遠在青城的消息,幾乎無時差地傳至漢平。
他們告知了羅森一切,才把他鬆綁。羅森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木然地坐在水泥地上,直到周以平的手下離開。
手腳彷彿有千斤沉重。追想之前發生的事,每一件都好像隔了幾十年遠。他想:梁諭那小子肯定沒能離開吧?他竟然這樣去送死!還一廂情願地說是為了自己的自由!
羅森笑了出來,只不過因為想笑才笑。他實際上並不曉得自己還能做何反應,地下室的入口透出門縫大的光亮,他已不感興趣。
好吧,就算他自由了。那他出去後還剩什麼?狗?狗也不能算他的。那麼他和大白……不,不可能吧。
就算那白子出現了,身後跟著小黑、略帶遲疑地走到他面前,他都覺得站在跟前的這個人不是真的。
「羅森。」
大白一到地下室,看見的就是呆滯的殺手。輾轉聽說了那些話,他來見羅森時多少也有所猶豫。周先生雖傳來計畫成功的消息,可梁當家不知所蹤、愚鳩先生可能同樣身葬火?!嵌疾皇亲钪匾?。羅森記恨他,這些東西換來的自由那人恐怕並不想要。
本來預定好結束後他便和羅森離開,到了如今他不免想:羅森願意嗎?
這個人崩潰時他身在青城為周以平效命,但仔細想想就算他在漢平,也什麼都做不了。
「……你不是都聽說了。還來做什麼?」
一貫沒好氣的語調,但虛弱許多。從前以為他好懂,到現在聽他一個字一個字講出來,才知道羅森這麼多年藏得可真好。
「老子他媽的真的不喜歡男人,只是隨便找個東西作伴而已!你很噁心,自以為老子什麼都能原諒你啊?是了、就算讓你知道除了沒人在我身邊以外,我什麼都能忍……你以為我真的會忍?啊?」
大白被問得一時語塞,愣愣地注視著羅森灰白的臉色。他好像蒼老了些,或許他們都是。小黑適時地拱了拱他的腿,他才回過神。大白他可以了解羅森的受傷,但比起憎惡,為什麼這些話聽上去更像某種死要面子的撒嬌?
無論如何他該說出來。不管羅森怎麼想、他得讓那人知道:
「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我想留住的、也只有你了。羅森。當初阿光──九世紀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但既然我是你的,從你買下我、到這輩子結束為止,能不能……至少把我留在你身邊?」
大白蹲下,抿著唇:如果他不管羅森的傷痛,全心全意地表達出真心,能否至少在未來彌補?
只要他不走。
「媽的……」
羅森的動搖體現在他轉過來的眼神上,他像委屈的孩子般咬著牙,又不肯說明白自己真正的恐懼。在他面前的白子已不是當初什麼都不會的商品了:他好看、努力、還做得一手好菜。
自己呢?他甚至不能告訴大白,他真正在乎的不是發生於身上的事。
他怕的是他可恥的孤獨被人看穿、並用以傷害。他不敢開口叫大白留下來下跪認錯賞自己幾個巴掌完事。他怕、怕被一眼看透他其實不如表面強大。
「那時候你把你的本名給了我。是不是,我還有機會多用那名字喊你幾次?」
大白垂下的眼同樣沒有勇氣直視羅森。後者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他猛力地搖了搖頭,忽地伸手,把大白的手拉到脖頸處──用著習慣的方式、試圖把他們拉回到他不擅處理的那種關係。
想到第一次與白子做愛時,那種恐懼到崩潰、非得痛到確認有誰在身邊的感覺。
可是這傢伙直接把手抽了回去,將頭埋到他肩上,臉頰摩擦著羅森留有瘀痕的部位,如同安撫。
克服重重懼怕後的擁抱,相當用力地環住他。
羅森一個哆嗦,隨後靜止在用動作敘述著「不會離開」的臂彎裡。那股重量好比託付,他感覺大白的呼吸停在肩膀上,溫暖得不似真的。
最終不說諒解、也不需諒解──他不知道他們的結局,要與另一雙人殊途同歸。
羅森長長地舒了口氣。
停留很久,他緩緩地抬起手,深吸了口氣……一拳揍上大白肩頭!
「好了起來!你是準備壓死老子不成!」
大白跌坐到地上,一臉莫名其妙。看羅森起身,漲紅著、仍故作兇神惡煞的表情。忍了忍、沒忍住,爬起來動手反擊了。
兩人扭打成一團,驚動了樓上的人。還以為發生什麼事、趕忙衝下來將他們分開。
看被制住卻還張牙舞爪的羅森。大白想:他要跟這個臉和心態都沒長大的人,打打鬧鬧地過上很久──
***我是分隔線***
淨土系列第二部《不垢》算在這裡完結了。不過還有一章番外,另外淨土預計一共有三部,下一部是周以平的故事。
在這時間點有個比較不幸的消息要告訴各位。由於上一次達人連任申請未通過,接下來的發文沒辦法掛專欄了,想一章一章追的可能得勞煩點個訂閱(抹臉
下周發完番外後會休息1-2周,有任何想法/心得都歡迎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