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二十二 當家
1.
該憑弔的、該遲疑的、該有所不純粹的,不復存在。等到明日之後,誰再也沒有半滴眼淚。
有可能嗎?唯剩下笑靨,血洗後,說不定仍潔白如初。
──舊夢。
漸漸敞開心扉的弟妹恢復了以往的活潑,似乎並未因老師的死去受太大影響。他只是變得更加黏人,自從愚鳩成了他的保鏢,他們形影不離,而那時他們的關係尚與過去沒有太大不同。
還是成長、還是青春,還是青梅竹馬。
年少的梁諭開始懂了情欲,在夜裡糾纏他,一寸寸越界。第一次進入他身體時愚鳩渾身僵硬,騎在身上的少年只是笑,粗魯地藉他的陽具摸索自己的身體。很生澀、卻溫暖的一次初體驗,但後來他們漸漸便熟悉了流程,愚鳩開始主動在入夜時把那人攬入懷裡。
梁老察覺後私下地把他叫了過去,面色鐵青,卻沉默良久。最後只勉為其難地說了一句:你對他好一點。
對他好一點。
愚鳩沒有把那句話聽進耳裡。那一年,他太年輕。太小看梁諭謹慎藏起的、那道鮮血淋漓的傷口。
他取代不了羅森。更不可能抹去事件中、四尾家對待優兒兄長的種種殘忍。
……本來是我會變成那樣嗎?是我這樣的打扮,作為替身的他才會被他們輪姦?那些人就是想這樣對我的?因為我像個女孩子?
他沒聽見,那晚少爺內心悲鳴般的質問。他如常地將他壓到身下,把拒絕的話當作尋常的撒嬌。
直到奇異的濕潤感包覆了陽具、因為緊張而繃緊的身體濺了一床血。少爺壓低的哭聲開始夾帶了撕心裂肺的音節,他呆呆地看著床上蜷縮的人,第一次切身地領悟,他輕易地傷害了他。
「──愚鳩!」
由夢魘裡回神,思考有幾秒的空白。梁諭叫了他聲,正靠在沙發邊攪動給自己剛泡好的薑茶。他把一疊文件遞來,迅速瞄過,上面似乎出現了某個陌生的人名,愚鳩愣了一下,接過後,在沙發另一端讀起來。
「老師以前的仲介。另外──還是他堂哥。」
梁諭簡短地解釋,啜了口熱茶,突兀地笑起來。白皙的頸上留有一道吻痕,他有意無意地觸碰它,講的卻是全不相干的話:
「好像也是最熟悉的親人了。拿老師要脅他,托出情報倒也很爽快──當然,或許他認為那不是些重要的事。」
不過夠用了。梁諭笑著補充,瞧愚鳩翻過文件,神色中逐漸顯出訝異。他給他的工作不多,近乎不按牌理,然而其中複雜的脈絡,梁諭比他想像得更早開始疏理、整合。
「少爺,您確定……」
「一步算一步。我沒問你,不準質疑我。」
愚鳩閉上嘴,點了點頭,梁諭「啪」地將馬克杯擺到桌上。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喃喃道。
「那麼,就先去處理酒窖裡的那幾位。有個叫黃銘的吧?呵,還替他們養狗。大概可以交給他,希望年輕人辦事利索點。」
「是。」
「你的話,週末的會議,出席吧。」
愚鳩翻到文件最後一面,卻是梁諭劃了幾個地點、標示了管道,讓他放手去經營。舊的人脈他可以自己找回來,需要的部屬人力,卻……
「別找本系的人。去跟鄭家要。」
少爺彷彿看穿了他的疑問,迅速地給出更加令人錯愕的答案。只見梁諭像又想起什麼,往睡袍的口袋裡掏了掏,摸出包東西,打開後見到一枚擦拭乾淨的戒指。
「你還是戴著吧。她肯定會借你的,不借的話,你還可以試試向她求婚?」
梁諭被自己逗笑了。愚鳩笑不出來,他摸不透梁諭眼底真正的思維。話說,從來就如此,但他又一次見到梁諭的眼光這樣冷,泰然、不夾雜情緒──似乎即使出口的話成真了也滿不在乎。
黎明前纏綿的餘溫理應仍在體內翻騰。愚鳩莫名想到李伊爾仍在時說的一句玩笑話:試試丟著,讓他滿肚子精液睡到明天早上,下次,就知道巴著你撒嬌了。
現在他知道,不會的,他的少爺會自己爬起來。整理好衣妝,笑容仍然妖豔。
「我去洗澡。」
梁諭起身,某種黏膩羞恥的液體從腿間滑落,他恍若不覺,光著腳便踩過。愚鳩望著他消失的走廊轉角,久久。
那樣冷淡、孤寂的一道影子,單薄得和羽毛似的,兀自凌空。其實他可以為孟尹他們的事表現得更脆弱一點、徬徨得更久一點……
愚鳩驀地起身。
他在梁諭踏入浴室前攔住了他,猛然把他困到了牆角。「咚」的一下,陰影覆上。梁諭抱著毛巾緊蹙起眉頭,左右看了眼愚鳩架在身體兩側的手臂,抬臉便對上對方欲言又止的表情。
「做什麼?」
可能成了最後一次阻止他的機會?停止吧,不管為了誰,任他人去應付所有事就好……
愚鳩的嘴唇動了下,聲音沒能發出。舊夢,全是哽在喉頭的刺,不止是刺,那簡直成了一條躁動的魚,翻滾、拍打、掙動,想愛他想保護他想擁有他的念頭,不帶雜念地沉在百尺深海,趁在這時掀起波濤,不過他仍不知道他該怎麼做?
若他一不小心便傷了他。
「我……」
他垂眼瞧著梁諭的額頭,險些哽咽。遲疑的唇有想親吻的衝動,湊近梁諭,卻被一隻冰涼的手隔開。
「我說我要洗澡。」
梁諭的指頭不過輕輕、輕輕地推開他。卻使愚鳩愣然地放下手,他的少爺一個閃身,「砰」地將門甩在眼前。
呆然良久。
「砰」的一聲!愚鳩的拳頭重捶牆上。
2.
那個血腥的週末。
踏入會議廳的每一人,都瞧見了慘死的阿龍。
他被勒死在門下,四肢折斷、舌頭長長地吐出。死前仍頂著張驚恐的表情,瞠大的雙眼無人上前替他闔上,身邊的血則早已乾透,代替了紅地毯迎接賓客。
當家一派悠閒地坐在會議廳主座,面前鋪了卷春聯紙,他一筆一畫地以黑墨提上喜氣洋洋的大字、贈予梁家門幹部。對於阿龍,卻隻字不提,來者自然從其中讀出了警告的意味。
座位漸漸坐滿,旁人還注意到,愚鳩回到了梁諭身邊。站在他的椅子後方,頸上多了個皮革項圈。
梁諭將寫好的春聯交給他,讓他發給在座的幹部。
「雖然有點早。不過希望明年春節,都能看見諸位親自掛上。」
他笑笑。下頭心知肚明,有人永遠用不上這副春聯了。眾人神色各異,卻也沒有異見者,紛紛向當家道謝,讓自己的手下收起東西。
梁諭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掃過幾個在場的隨從。後者接到視線識趣地退到門外,終於會議廳裡只剩下重要的幹部們,待當家開口,劈頭便提起一個極為陌生的名字:
「你們有誰認得穆老三?」
稍微年輕一輩的幹部皆愣了,卻有幾個年長的聽見人名後皺起眉頭。其中一名滿頭白髮的老者舉起手,作為代表發言。
「當家要找他?」
「我不但要找他、還要他死。」
這句話平淡地出口,老者卻渾身一震。他慢慢地挑起斑白的眉毛,目光如箭射向主座。
「不知道當家這話怎麼理解?」
「要他死。還能怎麼理解?穆老三退隱後在青城經營的生意讓我很不滿,你們誰能處理掉他,這次程光空出來的地盤就給誰好了。」
「恕屬下並沒有聽聞過穆老三經營什麼生意的傳聞。」
這次發言的是另外一個女人,同樣有點年紀,顯然年長一輩的對「穆老三」這個名號都不陌生。小輩們聽說當家的懸賞,紛紛交頭接耳起來,很快他們便得知:穆老三,是上上代當家曾器重的一名前輩。
在梁家門時,也曾是一人之下的地位。位高權重,後來不知怎麼選擇了退隱,如今生死不知。
「你們曉得漢平的殺手圈裡,有個叫六指的仲介?」
「恕屬下不知。」
「那何如這人總知道了吧?一個擅用爆裂物的笑面殺手。整個師門,與穆老三都是至交,這點姜先生應該可以證明?」
姓姜的老者寒著臉,默默地點下了頭。梁諭不禁微笑,將雙手負在身後,輕快地踱步到姜先生身邊。
「有人以青城為中心,引入習俗、進行白子貿易。而很不巧其中一個藏貨的地點,就是由那個叫何如的殺手負責──你們覺得呢?這幾日我陸續拿到情報,那殺手的全部同門都在青城進行一項長期任務。」
「就算這樣,除掉這位穆老三的必要性在哪裡?」
梁諭的臉色有剎那不快,不為別的,提出質疑的人是坐在近門邊位置的鄭小媛。她看他的目光尤其冷淡,而梁諭也挑釁地迎上了她的視線,以近乎嘲弄的口吻答話:
「不就是為了你們最愛提的道義?我也直言不諱,我要保下羅森。」
「他歸他、白子歸白子,那殺手跟穆老三的生意又有什麼關係?」
「你可能誤會了。我老師他、就是白子。」
現場一下騷動,對羅森這名字有印象的皆從沒聽說過這種事。但少爺的聲音清澈地穿過吵雜聲,向質疑的眾人提問:
「你們有誰真正見過羅森?可能各位手下有幾位弟兄,當初隨我至青城找人。你們回去問問,他們在監視錄像裡看到的,是不是白子?」
姜先生啞然了,而鄭小媛沉思不語。黑道談道義,要包庇殺手大多人也認為算合情合理。但保住他的代價,要對上曾權傾一時老前輩……還有個四尾家。
值得嗎?每個人心中都有疑問。
「穆老三想錢想瘋了。在我找到人之前,他已經差點把那殺手當商品販賣,姜先生,我知道你顧慮往日的情誼。不過你可以考慮看看,你要顧慮你與穆老三的情份,還是來賺我這份人情?」
我才是你的當家。
梁諭的眼神輕飄飄地落在手邊剩下的春聯紙上,姜先生不再說話了,他慢慢地坐下來,拖動椅子時發出了「嘎」的刺耳聲響。
眾人皆默然。庇護那名殺手固然有裡,但誰不知道當家下達這樣的命令只不過出於私心?他們不認得穆老三,卻也對姜先生的處境感到同情。
眼前的當家依然仍是任性、為所欲為的少女。繼任之後不得聲望,連現今的穩定都是借用陰毒的伎倆換得。
什麼膽魄?在這打扮得如同孔雀一般的人身上?
有個人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是老陳、曾經西嶺酒吧的經營人。他最厭惡梁諭無法以德服人便致力於剷除異己的作風。尤其,這次還是為了這種原因。
「當家,我不認為您的決定……」
他舉手起身,話才說一半,便突兀地哽著。他瞪大了眼,看著梁諭掏出一把銀色的小巧手槍,踩著優雅的步伐,繞了一圈,直直走到自己面前:
「你在質疑我?」
梁諭的聲音尖銳起來,他用槍管猛敲老陳的頭,臉歪了一邊,笑得扭曲。
「不,屬下只是──」
他要一意孤行,所有人都以為當家要用這樣的手段逼迫老陳屈服。因此,在保險被打開的那一瞬誰也沒反應過來,直到轟然巨響,槍口的火光在老陳張大的嘴裡炸開!
──他開槍了。
竟然真的開槍了。
梁諭轉過身,用綴滿蕾絲的袖口擦試槍上的血跡。他瞇起眼,還笑得一臉無所謂。
「真煩吶。」
老陳是誰?一年多前替他除掉六叔舊部、到後來也將管轄範圍內的事物處理得妥妥貼貼。幹部們也許和這人都不算熟,但梁諭親信的部下、實際幫助過他坐上當家之位的臣子,本來該算上老陳一個。
說錯一句話,就不要了。
「我要見到穆老三的人頭,你們自己看著辦。」
終於有人察覺,當家的臉似乎因為藥癮而微微凹陷。是否毒品讓他精神有些失常?或者本性就如此?鄭小媛把駭然的目光投向愚鳩,後者卻只是沉著表情,接過梁諭回來後交至他手中的槍。
會議後,不過一天,謠言四起。
程光無聲無息地消失、而梁諭同時離開了漢平。不知從哪裡透出風聲:現在的當家已變為四尾家的傀儡,挑撥新部舊部,就為傾覆梁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