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五 原罪
1.
愚鳩望著自己的手、又看向狙擊鏡,反覆來回。注意力始終留在遠處的梁諭身上,可他的心像尾由深海來到陸地的魚,在體內的壓力失控後,又被人冷凍於前夜。
他似乎身處在保冰箱中,狹窄、無溫的空間使他的呼吸變得不像自己。他感覺梁諭還躺在他身邊,孱弱的身子遭逢痛擊而不停低喘撲騰著。他想摟緊他,讓他的身體回溫,可一回神卻發現自己的雙手把梁諭往冰渣裡猛壓,那人臉上不經掩飾的痛楚與快感使他難以停手。
他有罪。
次日清醒後他不怪少爺用那麼疏離的方式叫他滾──好像連衝他吼叫都懶。他不期望梁諭有把他哭嗆著說的那些話聽進耳裡。只是怎麼也不能原諒,他從頭錯到尾,先自以為是地攻擊了孟尹、再來連他該守護的對象都沒放過。
梁諭周圍不能沒有保護者──這是愚鳩現在唯一能說服自己,他該留在那人身畔的理由。
捕風捉影。
他看著梁諭與優兒從歌舞廳離開,隨後和某人取得了聯絡,一個人搭上計程車、繞到東城著名的西餐廳。等在那裡的年輕男人是梁家門主系的幹部之一,叫程光,明處的保鏢就帶了四個。梁諭和他有說有笑地走入餐館,傷後更為柔弱的身子有意無意間往對方身上靠攏。
愚鳩到了對面民宅的頂樓上,至這一刻,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他幾乎無意義地守著自己的狙擊槍,回想他有多久沒碰這玩意兒──樓下四個保鏢在餐廳裡外站成了兩堵厚厚的牆,梁諭也許根本不需要他。
他跟程光正談些什麼?愚鳩不得而知。少爺說得對,他變得愚蠢而麻木。微調著準心的指尖有多年前習慣的手感,但除此之外呢?他甚至不確定他瞄準的目標存不存在?一直以來他給梁諭的,或許只是想像中的安全。
愚鳩承認他的動搖,他沒辦法處理心口處、那股夾雜著前一晚體溫的混亂。梁諭輕巧的背影,像兩人青梅竹馬時他送他到小學門口那樣純真、堅定地離去,當時是信任、現在卻因為不需要。梁諭不曾回頭,把他撇在只能目送的位置。
──他們在裡頭,做了嗎?
愚鳩守著至高點時腦海裡不受控制地便浮現出了這樣的疑問。梁諭和程光,他聽都沒聽說過有會面的準備。程光長得並不壞,雖然在區裡玩的是毒品生意,但一張稜線分明的臉、和健美的身材應當是梁諭會欣賞的型……愚鳩悲哀地了解到,他留意的就是這種與正事無關的事。
梁諭的身體挨得住嗎?他進餐館前連路都走不大穩。
比起這些,他恐怕更該想想少爺私下見程光抱持著什麼目的?但腦子偏偏便沒辦法把重心放到正確的訊息上。他曉得,八年以前他就失去了思慮的能力,可能他曾經有過心機、抱負、對權力的欲望吧。但當時少年,都是太久以前了。
那時他十幾歲,他早熟地懂得爭奪。可現在他只想他的弟妹平平安安。
難怪梁諭說他蠢。越活越倒退。
愚鳩不經意地瞥見視野角落冒出一道人影,走下計程車,乾淨得突兀。齊優兒左右張望的樣子像個在等著男朋友的女學生,她和西餐廳外的保鏢對上眼,輕輕縮了下脖子、點了點頭。
她找到餐廳外的公車站牌,快步躲到了遮雨棚下,翹著幼細的小腿、緩緩呼出一大口氣,雙手始終搭在黑色的皮革包包上,似是裡頭藏了替男朋友精心準備的禮物。愚鳩搭在槍柄上的指頭卻猛地一抽,背脊發冷,他從望遠鏡頭裡清晰地看見了優兒舒展的眉頭。
幾個小時前,她走出歌舞聽時的臉色猶在腦中。她面對保鏢的姿態、太過尋常而顯得怪異的舉動,無不讓人心驚肉跳。愚鳩一下子又記起了所有關於這位少女的事。當她還是個小女孩,淚眼婆娑地問著對她不屑一顧的男人們──我哥哥呢?少年的自己無疑就站在兇手的行列中。
他對優兒好,是的,最低限度地、不至於把她當成某種寄生蟲。因為他看見梁諭真誠地走到這小姑娘面前,告訴她她今後就該一世無憂。他配合少爺的溫柔,一部分就把她當成梁家門的小姐。
可她在這個奇異的時間點出現了。收拾好前一刻在歌舞廳外顯露的惱怒與歇斯底里,神色平和地靠近梁諭所在之處。
警報在作響,愚鳩但願那股感覺是錯誤的。
他但願。但,世上哪有這麼多能自欺欺人的理由?
說時遲那時快,梁諭走在程光身前踏出了餐廳。外面的兩個保鏢上前與同事會合,程光在街頭上和他們交代起任務時──
優兒像慢動作般地站起身,扭過身子,從皮包中掏出了槍!
梁諭早一秒已經瞥見她,神色正愣然,塗得朱紅的嘴唇兀自半開著。接近傍晚四點的陽光在他臉上蒙了層橘色的紗,他大概喝了酒,所以整張臉都帶有一股朦朧的迷茫。
優兒衝著他喊了幾個字,臉孔剎那扭曲。
砰!
愚鳩感覺到自己的喉嚨正發出某種類似壞掉的鋼琴所奏出的悲鳴,他的手指還放在扳機上,但遠處那個少女早如同失去支撐的人偶般地倒了下去。
硝煙飄散。他看著,程光一個回身把梁諭護到身後。幾個保鏢紛紛湧上前,對著優兒的背補上無意義的子彈。其中一個機伶地立刻將槍管抬高,隨著梁諭的視線一併朝向天臺。愚鳩站直身體,雙手離開狙擊槍,慢慢地舉高。
程光似乎念了兩句什麼,保鏢並未放下戒備。愚鳩和梁諭隔著漫長的距離對望,後者臉上有愕然,他注視著愚鳩好幾秒,又低頭看向優兒的屍身、目光緩緩掃過了飛到幾步遠外的手槍。
再望去,他神色蒼白的騎士。
梁諭木無表情地轉過頭,和程光說了幾句話。程光同意後立刻讓一名保鏢護送少爺,攔了臺計程車搭上。愚鳩眼睜睜地看著車身揚塵而去,程光悠悠哉哉地隨著另外三名部下從巷子離開。
遠處有警車鳴笛聲,近處有開始聚集的群眾發出尖叫。愚鳩許多年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如此靠近凡塵,他抱住頭,慢慢地蹲下。
女孩身下擴散的血灘離他理應遙遠,他卻嗅見了風,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
2.
梁諭用力地把身體摔入皮椅中。
其實,這開頭還要從快一年前說起,到底是優兒傻,不知道偏院天井裡安了臺監視器──不能怪她,三合院中的機關愚鳩都並非全部清楚,那些是梁老留給自己孩子的遺物之一,沒能保護他、卻讓他看見了當天女孩與殺手的交易。
具體說了什麼?他們壓低了音量,使他到昨晚才真正清楚。但唯一明白的是大白為羅森放的那碗血──梁諭想這白子可真白癡到家了。可是偏偏這麼樣的蠢蛋,讓那個強勢、無所畏懼的老師,能跟個小姑娘妥協。
能夠有一瞬間,在監視鏡頭裡,眉目都露出了如斯柔軟的顏色。
「到長總醫院。」
梁諭坐在駕駛座後方靠窗的位置,支著下頷,沒注意到窗子上倒映著他的臉,神色是有些緊繃的。他決定,若羅森真能為那白子卑微的自由妥協,那麼在他替優兒問出問題的那一刻,梁諭也可以為他,毀掉世界上所有阻止他與白子在一起的阻礙。
老師,你知道嗎?我恨你不像從前。但我愛你一定不比那個白子少。
──即便他會放的只有別人的血。
「少爺沒事吧?」
程光的那個保鏢坐在他右手邊,一臉笑容可掬的模樣。年輕、高瘦,穿著像混混一般的短汗衫、把肩膀上的龍鳳得意地露在外頭。大概和梁諭差不多年紀,一顆光頭上留著剃髮後泛青的痕跡,梁諭討厭這樣的造型。
「你的主人就教你問些廢話嗎?」
「不──我只是想,少爺真漂亮,皺著眉頭多難看呢?要是有屬下能分憂解勞的地方就好了。」
油嘴滑舌。卻當真引得梁諭笑出聲,這傢伙懂什麼?他在想優兒、想四尾家。他要把自己的心臟拿出來給羅森看,哪怕血流成河……他在想愚鳩,愚鳩會有多麼厭惡這決定所引起的腥風血雨,優兒只是他要給羅森的第一個禮物,但明明都做好覺悟了,梁諭哪會知道愚鳩還這麼愚蠢地衝出來替他做了代罪羊。
優兒不算你殺的。他想和他說,結果卻不知能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那個人。最終能做的仍是把自己拋進計程車裡,和這個令人生厭的陌生男人待在一塊兒。
「少爺?」
男人靠近他,輕輕對著他耳朵吹氣。程光這好小子,自己不行、就找了這樣的傢伙混在保鏢中。
實力肯定不怎麼樣吧。在原主那裡,大概打磨得也只有床上功夫,已經到了手下想把男人往他床上送的程度了嗎?梁諭心裡生煩,伸手要推開他。
豈知道對方捉住了他,無視前座司機古怪的眼光,將他往懷裡一帶,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些。
「屬下綽號叫阿龍,或者光頭──少爺你說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
他捧起他的手,像對待中古世紀的貴族那樣,在他手背上輕輕地吻了口。挑起眉,他的眼睛會勾人。
「少爺的心事,讓屬下替您分擔,好不好?」
3.
街頭的槍擊命案,警方比誰都頭大。
若兇手逃掉也就算了,偏偏幹下這樁案的傢伙呆呆地留在頂樓。失魂落魄地直等到警方趕來現場──通常,警察們不願意跟這些黑道扯上關係。橫死街頭的女孩身分不明不白的,他們一般沒道理要插手道上的事物。
愚鳩坐在偵訊室中,卻沒有哪個警察真的來問他話。他們不認得愚鳩、也認得梁家門近一年新上位的少爺。頭痛的是他們也不敢輕易得罪的梁家門,竟遲遲沒人來處理,外面媒體與好事的群眾幾乎衝破了警局大門,他們被逼著要給百姓交代。
光天化日下的命案,兇手現場被逮著,平民們哪個不想看看這社會黑暗面的人物?
警局長躲在茶水間裡,焦急地撥著梁家門聯絡的電話。新進的女警怯怯地拿著水杯走進來,低著頭與他報告:殺人的男人手機在響……
中年發福的局長把電話往牆角重重一摔,手機如他所望地飛出去,「砰」地砸上磁磚,就此肢解報銷。
女警被他的舉動嚇到了,匆匆地低頭到飲水機前裝水。用眼角餘光偷瞄長官的眼色,局長正瞪著對面偵訊室的門……裡頭解開鐐銬的混血男人坐在單面玻璃前,像尊石膏般盯著桌上被拆解後裝在塑膠袋裡的狙擊槍。
「如果梁家門沒打算來做什麼,十分鐘後就照正常程序來!給他做筆錄扔進牢裡!」
犯案的男人聽得見局長的怒吼,但他依舊只是低著頭。彷彿外面上演的都是與他無關的戲碼。
「局、局長……有個小姐打電話,說在門外了,要進來。」
「什麼時候了,你們──」
「她說她是鄭群大哥的女兒!」
局長渾身一抖,可說喜出望外地衝出了茶水間。要放著不管、或拿別的小弟來保人,只要不違背了梁家門的意思,警察這邊怎麼樣都無所謂。
鄭群,局長是認識的,在漢平他也算個有點份量的大咖。早聽說他家千金接手了他的事業,卻沒有想到少露面的她會在這時間點現身。
「去去去、讓她從後門進來。小心點,別讓媒體拍到了!」
局長瞥了眼愚鳩,確實英俊的一個青年。真是齣美人救英雄的好戲,現在有人來作主,他可有心情觀賞了。
不用幾分鐘,剛命令女警擺好招待客人的茶水。一個用紗帽蒙面的嬌小人影隨著兩個大漢,急匆匆地步上警局三樓。
「我是鄭小媛。」
她把滿臉假笑、正準備開口與她握手的局長晾在走廊上。丟下話,便閃身進入偵訊室。
局長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鄭小媛帶來的弟兄一個上前替小姐關了門,另一個低頭看向尷尬的老警察,搔了搔頭。
「小姐要帶他走。這件案子,我來頂。」
隔著塊玻璃,鄭小媛快步走到愚鳩身旁,後者稍微抬起頭,正好撞見她抬起手──愚鳩以為她要給他一巴掌。然而她只是把手落在椅背上,人跟著蹲了下來,平視著愚鳩失魂落魄的眼睛。
「你是怎麼了?昨天你離開後我一直有不好的預感,剛才……」
她頓住。
愚鳩眼裡一片空白,對她的話恍若未聞。她看了不由得心生難過,早曉得這男人為梁家門犧牲了半輩子,卻不知道他在執行見不得光的任務時、抱著什麼樣的心情?
「少爺他──沒來找你嗎?」
愚鳩的眼神動了一下,於是她知道,不該問。
「算了。」
她隨即說,垂下眼睛,將身體抽離他一些,紗帽下露出的小臉佈滿汗水,鬢角也在趕來的過程裡弄亂。不過她不想提她如何風塵僕僕、也沒打算繼續逼問愚鳩事情的前因後果。
「我們趕快離開這兒吧。」
對於這件事鄭小媛卻異常篤定,她不問愚鳩意見──因為那並不重要。外面一群包圍警局的群眾好像要吃了他、但那不是男人真正失神的原因,她知道,溫柔地拉住愚鳩的手臂,像哄小孩般再說了一遍。
「我們走。」
愚鳩順從地站起來,撥開她的手。鄭小媛愣了一下,可很快地反應過來,輕輕地嘆了口氣,她追上他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