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七 將相王侯
1.
「進(jìn)展的怎麼樣啊?死基佬。」
「很不錯吧?我猜啦。」
程光充滿笑意的聲音在電話那端變得有些模糊,不過阿龍叼著菸,卻更注意到背景裡嬌媚的喘聲。他看不到、但光憑經(jīng)驗(yàn)就能想像,程光正把某個妖豔的陌生女子往枕頭裡按,因此不過半分鐘,便聽見生物的掙扎聲。
高跟鞋踢到了什麼,「答答」地胡亂蹭著。阿龍光是聽便覺得有點(diǎn)硬了。
「方便說話嗎?」
鞋跟踢蹬的悶響慢慢遠(yuǎn)離,程光的聲音稍微清晰了些。阿龍聳聳肩──雖然他的老大見不到他這個慣性動作。他瞥了身邊的地窖入口一眼,回了聲「方便」。
少爺可算決定搬家了,出院後看了幾個地方,新住處很快地定下來。在漢平近郊的新式社區(qū)裡,一次付清買下了豪宅的一大戶,舊家雖然還未處理掉,但東西已經(jīng)一件件地運(yùn)了過去。
看過他的新家,阿龍才算體會到梁家門本家是有多麼得有錢。在那個俗豔下賤的少爺面前,品味、風(fēng)格,都是可以隨便踐踏的東西。他打算把三合院裡的舊神桌原封不動地請到新家裡,就擺在對花大理石砌的客廳中,那臺壓根只作觀賞用的鋼琴邊上──
那畫面想像就覺得滑稽。阿龍的思緒回到電話中。此刻,他正陪著少爺在一家休息中的酒吧裡,這間酒吧屬於程光,而地下室正用來暫放梁諭囚禁的白子與殺手。
「少爺剛下去酒窖,一時半刻不會上來吧。」
「那正好,有件事要提醒你。」
阿龍不改懶散的態(tài)度,倚著吧臺瀏覽著頭上木櫃裡的藏酒……他可是一夕間飛黃騰達(dá)了,從一個負(fù)責(zé)開車運(yùn)毒的混混,變成少爺身旁最親暱的保鏢,一切多虧程光的慧眼。
「說吧,老大。」
現(xiàn)在可是連程光都要對他客氣幾分了,阿龍得意地打開木櫃,撈出了瓶典藏紀(jì)念款的紅酒,把玩著色澤溫潤的瓶身,卻不料手裡冒汗,一滑、就將酒砸了出去。
哐噹!
程光原先要說話,被這聲巨響嚇得愣了愣。阿龍也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傑作──他很快地恢復(fù)無所謂的姿態(tài),如今,他哪裡怕砸掉區(qū)區(qū)的一瓶酒?
「光頭……你,哎!我說你。」
「在聽啦、在聽啦。」
「正經(jīng)事呢。你跟我要的劑量,已經(jīng)到一般人能負(fù)擔(dān)的極限了,懂了嗎?才幾天啊?不要再給他加量了!」
程光氣急敗壞,大概察覺到阿龍壓根沒認(rèn)真聽他講什麼。不過他提高嗓門,也只是讓阿龍不耐煩地將手機(jī)拿開了些,一臉嫌惡地避開地上的酒水,轉(zhuǎn)到吧臺外。
「什麼啊,就講這個?」
「我是說真的,阿龍,把他弄死了對你我都沒好處。」
程光的聲音沉下來,阿龍敷衍著「知道了」、「知道了」,立刻切斷了通話。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鞋沾上了酒水,哀號一聲,把電話往檯子上扔、轉(zhuǎn)身便衝進(jìn)廁所裡洗鞋。
手機(jī)又頑固地響了兩次,每次響鈴都長達(dá)十幾秒。可惜水濺聲蓋過了鈴聲,最後程光的提醒成了兩通未接來電,安安靜靜地躺在吧臺上。
2.
軟木塞堵不住陳年美酒的芬芳,和地下室的灰塵、霉味混雜到了一塊兒,倒也聞不出不對的地方。酒窖盡頭還有個四坪大的空倉庫,原來給看守人作房間用,現(xiàn)在被拿來關(guān)人。
金屬製的大門虛掩著,原本負(fù)責(zé)監(jiān)視與保護(hù)的弟兄被梁諭遣得遠(yuǎn)遠(yuǎn)的。少爺一個人,半倚門框,在昏暗的房間裡睨著白子,頂上的透氣窗帶來絲絲陽光,映在白子精靈般的臉上,只是顯得跌落凡塵的更加慘然。
齊優(yōu)兒的計(jì)畫以慘敗收尾,羅森遭他送去一頓折磨後拖著滿身傷痕,後來便一直呈現(xiàn)半昏迷狀態(tài)。他終於和大白重新待在一起了──白子青年縮在木床角落,徒勞地用被單捲起他、把他藏在自己身後。
「聽說你的血肉能治癒百病,怎麼?沒效嗎?」
梁諭迷離地笑著,長長的指甲刮過門框,嘎啦、嘎啦──指尖豔色帶出的音符都彷彿鎮(zhèn)魂曲。看大白腕上一道道胡亂的切口,有一道已經(jīng)生出肉紅的疤,剩下的大多還長著痂皮。
羅森睡在白子青年背後,露出薄被的臉上佈滿亂七八糟的血跡,都是餵血時留下的、大白的血。梁諭不客氣地笑,心裡嘲弄大白的愚蠢,可後者吱都不吱一聲,光會瞪著他,以為那雙血紅的眼真的能殺人。
梁諭笑得樂不可支,跌跌撞撞地走進(jìn)房中,伸手就要去拉羅森。大白沒等他接近,撲上來便把梁諭按到牆上,「咚」的一聲。梁諭後腦杓吃痛,仍滿不在乎地衝著這半瘋的白子露齒而笑……哪怕大白散亂著長髮、通紅的眼珠子瞪得幾乎迸出眼眶,像條瀕死的野獸隨時準(zhǔn)備朝他張口噬咬。
他的手按在梁諭身後的牆上,只差沒留下深陷的指印。梁諭見到他腕上的傷處在眼前裂開來,血珠承受不住壓力,終於滾落。
混濁的喘息在耳邊起伏,如同下一秒真的會咬住他脖頸。
灰色調(diào)、濕悶、凌亂的空間中,血腥味擾亂了某種平衡,昏睡的羅森將眼張開了縫隙,正好望見為他抓狂的白子。唇間嚅動著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旋即牽動破裂的嘴角,使他不得不抿住唇,放棄出聲。
「我在問你啊,沒有用嗎?你這具怪物一樣的身體,沒有任何用處啊?」
梁諭戲謔地問,白子多日未經(jīng)修剪的指甲頓時和水泥牆摩擦出粗啞的音節(jié),像某種信號,少爺突然扭曲了臉,抱住自己的頭、慢慢地蹲下來。
「你的血治得了這個嗎?媽的、媽的!」
他衝著大白吼,不安地蜷曲身體,抽筋一樣地發(fā)抖。大白遠(yuǎn)離了他,卻是後頭羅森微弱地叫喚,他回到殺手身邊,矮身聽了幾句耳語。梁諭不甘地閉上眼,再感覺到吐息靠近,卻是大白抱著羅森走近他眼前。
他的老師被小心地放下,拖著腿注視他,梁諭正不可抑制地流淚。他不在乎被這個人看到自己的軟弱可笑,但白子落下的視線,使他產(chǎn)生了無可名狀的羞恥。這傢伙在看什麼?那是什麼眼光?憑什麼連這怪物看他的眼神都充滿──
憐憫?
「你以為自己很強(qiáng)大。」
羅森微弱地出聲,神色裡的一絲笑容都讓梁諭不自覺地往裡縮。他冒著冷汗,逞強(qiáng)地瞪著對方。
「如果這世上只是比較誰的功夫比較強(qiáng)──老師,你不會落到這裡的。」
不過扯了扯嘴角,羅森哪裡有跟他計(jì)較的意思?他太累了……並且不屑和梁諭解釋。光從道上人的閒言閒語中耳聞,都能得知梁諭的處境。除了表面上的光輝以外還有什麼?避也避不開的雜音始終未沉寂,說:當(dāng)家的是個只適合成為某個大佬附屬品的漂亮女人。
一年了,一年了!連個只會賣毒品的程光都能把腦筋動在他頭上!
「呵。」
羅森才說了兩句話,便體力不支地闔上眼睛,一聲輕笑都像嘲弄。梁諭按捺著身體裡蠢動的毒癮,用嘴大口地吸著氣。他沒忽略,大白漠然的眼光冷冷掃過,接著看也不看他一眼,蹲下身,便動作輕柔地將羅森在自己臂懷裡安放妥貼。
很奇怪,羅森越來越虛弱,只能藉大白的扶持簡單地活動,但就沒有人會覺得他是什麼可欺的弱女子。梁諭的神情好像被迎面打了一拳,他看著大白和羅森回到那張破舊到可憐的小木床上,很久。
大白似乎對他失去了興趣,低著頭只顧輕撫著羅森頭髮。後者淺瞇著眼,恢復(fù)色澤的手臂擱在大白膝上。那景象──甚至叫人稱羨,因?yàn)樵诠餐?qiáng)大的困境面前,人可以什麼都不與對方爭討。
很久。等梁諭的毒癮都緩慢地退了下去。
他淺淺地、淺淺地笑了。
3.
今天是黑色的粗跟鞋,守門人在背後關(guān)上酒窖的門後,梁諭輕踩著步伐踏上被蟲蛀的老舊階梯。返回地面、人間又回到眼前,才下去短短一個小時,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卻殘留在踏上樓的最後一階腳步間。
「少爺真念舊呀。」
阿龍?jiān)谝粯堑戎N二郎腿、無聊地用身體轉(zhuǎn)動吧臺的高腳椅。過來時天氣甚佳,此刻落地窗外卻下起了雨:那種瞬間傾盆而下的午後雷陣雨,猛烈地敲在半透明的玻璃外,把表面的彩色貼紙鑽出一個個水滴狀的小洞。
「帶傘了嗎?」
「沒有呢。不過用我的外套給您遮雨吧?」
阿龍笑瞇瞇地跳下高腳椅,卻發(fā)現(xiàn)梁諭沒在看他。若有所思的臉龐對著外頭的滂沱大雨,在這封閉的空間中,不知怎麼,空氣便格外得靜。
少爺不責(zé)備他未對天氣做好準(zhǔn)備的失責(zé)。阿龍將此視為他寵愛他的象徵,憑他半吊子的拳腳功夫,少爺明知曉卻沒帶其他保鏢在身邊:這還能代表什麼?他,張昱龍,不用多久,要那個囂張的程光跪著舔他皮鞋都不是問題。
「你說我念舊啊?」
「嗯?啊啊,是呀,少爺很珍惜舊人嘛。」
把每句話都講得像情話,阿龍兀自滿意著自己的聲線。梁諭長舒了口氣,把最後一點(diǎn)心悸的感覺也壓了下去──他特地來見羅森一面,自虐地為了體會那當(dāng)面被羞辱的難堪。現(xiàn)在,他知道了,找到了坐在王侯之位卻無法控制任何命運(yùn)的感覺,這,讓他輕鬆地勾起嘴角。
「去買傘。」
「啊?」
阿龍懷疑耳朵聽錯了,愣愣地發(fā)出奇怪的聲響。梁諭厭倦地挑起眼,掃向門口、不容他質(zhì)疑。阿龍一下分不清他的心情好壞,但骨子裡的奴性讓他夾著尾巴,像條手足無措的狗一般小跑向門口。
門一開,雨的氣味滾滾地湧進(jìn)。梁諭注視著他奔入大雨中,才摸出了手機(jī)。
待門關(guān)上,潮溼的空氣怎麼也散不開。
打開通話記錄,不斷地往後翻找。久未聯(lián)絡(luò)的手機(jī)號被藏在許多筆資料後……他正準(zhǔn)備撥出,可在最後一瞬停住了手指。突然想惡作劇,立刻回頭去找了鄭小媛的號碼。
在他找到之前,一封簡訊毫無預(yù)警地跳了出來。
梁諭看見傳訊的人,還沒打開內(nèi)容、便驀地微笑。他形容不出來鼓動的心臟在雀躍什麼,一切的佈局都已妥當(dāng)。多次的警告、委婉的勸說……無視後終於成了鴻門宴的邀請?zhí)I接暧麃恚偹闶帐昂盟臎Q心。
老師。他在心裡一遍遍唸著羅森的名字。他要給他,一個自由的世界。
手上撥出了電話,很快接通。
「喂?」
鄭小媛的聲音帶著遲疑,梁諭開啟擴(kuò)音功能,在胸前作出了類似禱告的手勢。
「鄭小姐,好久不見。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想請妳幫我轉(zhuǎn)告愚鳩,告訴他:我要開始了,請他──回來吧。」
特地放輕了最後三個字,算準(zhǔn)了那人就在電話那端。是的,他沒聽見鄭小媛回答,但沉寂的背景中傳來一聲不帶感情的「是」。
梁諭忽然有些想哭。
最終仍要把那個人捲進(jìn)來了,從齊優(yōu)兒、或更早之前便開始──他的渴望互相矛盾著,同根而生、殊途而不歸。是不是這個位置的人都得這樣?答案肯定為否。是由於他梁諭的不同,君不見他生而諭之,上天昭告的命數(shù)要身邊的人都因他不幸。
不是的,愚鳩。
「去你的!」
毒癮又泛了上來,弄得梁諭的太陽穴都在發(fā)疼。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阿龍把傘買回來了,那得意忘形的小子自己撐著傘,悠哉地橫越馬路。
有一段,被刻意忘卻的記憶在蠢蠢欲動。
梁諭環(huán)顧整間酒吧的裝潢,開始隱約感到暴躁。阿龍若無其事地推開門,傘上滴答著水珠,一和他對上眼,渾然不覺地露出招牌的勾人笑容。
「我們走吧?少爺。」
也難怪他,畢竟梁諭的眼色一瞬間柔軟下來,神態(tài)嫵媚,能讓人忘記方才他對於買傘一事的態(tài)度。
也忘了從古到今,多少王侯將相敵不過紅顏禍水──
他是紅顏、亦是王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