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六 淨與穢
1.
稀飯上霧白的蒸氣暈開了鄭小媛的臉,她悄聲走過自己母親的房間。鄭家的老夫人早早就寢,這時已經發出如雷的鼾聲。她腳步未停,獨自走上別墅三樓,黑暗的走廊盡頭透出一點光亮,才走近幾步,便看得見客房裡的人影在窗前拉長了影子。
窗戶正對著他們家的後花園,這季節,梧桐花正開。恰似白雪皚皚──是一葉知秋。不過窗邊的人恐怕早就沒把春秋放進心裡過了,鄭小媛踏入門檻,將碗順手擱在書架上。
「趁熱吃點東西吧,我看了新聞,猜你大概也吃不下什麼……」
她輕聲說著,走到愚鳩身旁。那張輪廓深邃的臉孔過了十多秒才轉向她,感激地點了點頭,卻沒有笑。從鄭小媛帶他回來後,他還一直維持著這樣失神的狀態。
鄭小媛靠上窗框,手掌貼住了玻璃,無聲地陪著他看梧桐落地。不知是否有意,她披散著綢緞般的長髮,髮絲順著鎖骨蓋在胸前,潔白的絲質居家服下一對小巧的乳房若隱若現。
愚鳩不注意也難,她的身體與他保持著一個沒什麼意義的距離。柔美的側臉線條由額頭一路畫下,收筆在微抿的唇上,使她看著有些心事。
「不好意思。」
想了想,愚鳩只說了這麼一句。他不曉得鄭小媛聯絡梁諭了沒?命案的後續他從背後那臺無聲放映的電視上看見了。對於結果,他無言以對,鄭小媛替他做的他看在眼裡,不論如何,他欠了鄭家這份人情。
「沒什麼。其實你不用這麼說。」
鄭小媛似乎感到驚訝,唇角微微勾起來了。她不疾不徐地移開手,自然地搭住愚鳩的臂膀。後者像被電了一下,反射地退後,惹得她一愣,旋即便鬆開。
頓時無話,尷尬在兩人之間蔓延。鄭小媛輕咳了聲,生硬地用懸空的手將一縷髮撥到耳後。
「我們家的弟兄……進去自然也有人照應的。你不用擔心。」
愚鳩躲不開她的視線,總算放棄了那扇窗、轉身面對眼前的少女。鄭小媛見他回頭,反而侷促地低下臉,愚鳩發現,她在家中竟上了淡妝,站立時將兩條腿扭在一起,此刻流露出某種欲語還休的神色。
靈光一閃,愚鳩只比她更手足無措。鄭小媛等不到他行動,心底急了,伸手就去解自己胸前的釦子。
「別!」
愚鳩箭步上前,阻止她的動作。捉住她時他微微一頓,他感覺她的手腕比梁諭的更加纖細、柔弱。
被她率先打開的第一顆釦子有氣無力地落在胸脯上,雪白的肌膚顫抖著呼吸。她低頭,看他的手離她胸口始終有兩三吋遠。
「不行嗎?」
「鄭小姐,妳不需要這麼做。」
愚鳩另一手也伸上前,卻笨拙地替她將釦子扣回去。鄭小媛面色複雜地望著他的指頭,雙手不自覺地垂下,落在身體兩側。
「我本來聽說你不會拒絕……不會拒絕弟兄們的。還是因為我是女人?所以沒辦法?」
她的語氣和意圖都已相當明顯。愚鳩不吭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對付好那顆紐釦,連退了幾步,和鄭小媛拉開距離。
鄭小媛不再逼近他,可視線像輕柔的刀鋒般追了上來,那種眼神可以劃痛他的視網膜。夾雜了羞辱、難堪、以及更多的不解。
「你是同性戀嗎?」
「是。」
愚鳩回答得很快,快到像逃避、自欺欺人地認為這樣便能避開鄭小媛的追問。可眼前的少女決心不放過他了,踩著赤腳走上前來,愚鳩背後已沒有退路。
「不,我覺得你不是。」
她在半步遠處停住,突兀地歪著腦袋,把他從頭到腳、彷彿什麼奇怪的物種般打量了一遍。愚鳩的臉孔微微扭曲,無法拒絕對他施以恩惠的少女,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犯人,鄭小媛所說的每個字都是拷問。
她明白他,他不懂為什麼她的眼睛就是能夠看穿他。
「只是對你來說,女人與男人還是有分別的,對吧?你認為你不能像對男人那樣對我,就算我其實不在乎後果──」
「不是的。」
「在道上打滾的男人那麼多。對你有意思的弟兄會比我的少嗎?我從很久以前就聽說了,你在弟兄間……」
鄭小媛長長地頓了下,似是想斟酌自己的用詞。但最終仍沒能找到個適切的說法,只能如實地講:
「他們都笑說你是匹種馬。」
愚鳩沉默以對,反倒是鄭小媛自個兒覺得好笑而搖了搖頭。這滑稽感無關於嘲弄,若非要說有,她嘲諷的對象恐怕還是她自己。
「愚鳩,你不知道吧,剛才我進來時,你看我的第一眼,你在你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那天,梁老的葬禮上,聽見休息室裡的聲響時你也做了一樣的動作。」
我知道你在忍什麼。鄭小媛的嘴角淡淡地扯開弧度,她蒼涼地注視著身前的男人,放緩了聲調,一字一頓:
「我說得沒錯,是吧?也沒關係。我只是想知道,他呢?你對少爺的時候──」
「他不一樣。」
愚鳩篤定,換來鄭小媛的幾聲不以為然的笑。他出事到現在幾個小時了,新聞上鬧得沸沸揚揚,就不見那位少爺過問。這個人的癡情有目共睹,怎麼被傾注了情感的對象,好像無知亦無感……
「在你心中,他比較像女人嗎?」
「少爺不是女人。」
鄭小媛「哦」了聲,接著才猛然對上愚鳩的眼。後者的目光變了,講到心上人,他的堅持讓鄭小媛猛地感到戰慄。那種恐怖、幾近偏執,不像人性所歸,所以分不清淨穢。
「少爺決定他要是什麼、就是什麼。」
「我不懂……」
因為她從沒有遇過這樣的男人吧,當真屏棄了思考、盼望,鄭小媛並不覺得那是多好的事。她明白、太明白了,眼前的人這麼說,只是壓抑或不知所措。
一股悲哀油然而生,她想起了關於那位少爺的種種。一個從出生起便沒人知道該如何對待他的特別之人,原來,真的從沒人知道──
「對不起,我不問了。」
鄭小媛一時被紛亂的思緒吞沒,她警覺地發現自己不能再和這男人待在一塊兒。她受不了那種眼光,於是匆匆地捂住領口,退後兩步,她拋下愚鳩、轉身奪門而出。
2.
梁諭那裡,這個夜晚也不算太好過。
光頭──或者叫他阿龍吧。怎麼稱呼都不會改變梁諭對他的厭煩,相處幾個小時便快忍不住讓人滾出去的衝動。他怎麼都無法理解,為什麼程光讓這個人裝作保鏢,卻沒告訴他作為一個保鏢的基本素養?
「我要洗澡。」
「不好吧?少爺的傷口狀況可以洗嗎?或者我拿濕毛巾、給您擦擦身體?」
你很煩。梁諭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可阿龍偏能厚著臉皮擅自替他決定。「就這麼辦吧」,他笑咪咪地說,梁諭一方面無力為這樣的小事發火、一方面又忍不住衝動,想叫程光把這人打包帶回去。
新聞裡跑馬燈攪得他心煩意亂,也是阿龍自作主張地替他關掉的。這人哪裡知道,他就想緊盯著自己拋下的爛攤子、看它會怎麼樣給鄭家的小姐處理得妥妥貼貼……他就是要看。哪怕心頭莫名發酸,他必須反覆確定出現在鏡頭前的現行犯,不是愚鳩。
結果阿龍「啪」一聲地就關了電視。說的是:反正都知道結果了,那種東西看多了妨礙養傷。
哪輪得到你作主?梁諭不禁在心頭冷笑。他冷眼看著阿龍興匆匆地拿了水盆、沾濕毛巾便湊到床頭來。與這種人說「不」他都嫌懶,乾脆抱著手臂,看他湊上前迫不及待的臉,用不予理會的態度應對對方的積極。
「……少爺?我幫您擦身體吧?」
阿龍蹲在床邊,等了很久,頭上彷彿有一對耳朵垂了下來。他手上的毛巾慢慢乾了,兩腿因久蹲開始發抖。梁諭轉過頭去看窗外的夜色,他不明白,程光怎麼就想把這麼一個傻子送上他的床?
在他看來,阿龍可能比一開始的愚鳩還不懂事。他很久很久沒遇過這麼糟糕的屬下了,抗命、並且頑固。
「少爺、少爺?」
阿龍看他沒反應,竟動手搖他肩膀,梁諭反射地拍開他的手,眉頭隨即狠狠地擰起。抬頭看,阿龍滿臉無辜,見了他的臉色,居然還自以為溫柔地沉下聲:
「我知道少爺想洗澡,可是要是因為這點事,拖延了您養傷,那有多不好,是不是?」
「嗤,這是你該管的?」
話音未落,一隻粗壯的手臂猛然攬住他後頸,梁諭驚悚地發覺自己整個人被拖出了被單。還沒覺得痛,接著有樣東西已經封住了他的嘴巴──
梁諭從沒讓人這樣吻過他。
他一直覺得接吻在做愛的過程裡,是個費事且沒有效率的過程。睡過他的男人成千上萬,他卻不曾讓他們吻他。阿龍忽然來這麼一下,他下意識地往後縮、卻被固定住了腦袋。兩手按在對方胸前,像按在一堵厚厚的牆上,推不開,只眼睜睜地感覺口腔裡不屬於自己的舌頭巧妙地撬開他牙關。
「唔!」
梁諭用四肢抵抗,但阿龍輕易地將他壓到床上。身下的疼痛瞬間襲了上來,伴隨口中的挑逗,讓他驀然打了個顫。阿龍還在繼續,「咂咂」地交換著口中的溫度,可梁諭的反抗逐漸弱了下來──不是他願意的,他不知道怎麼了,身體突然發痠發軟。
持續到後來他甚至有些喘不過氣,閉著眼閃躲刺目的日光燈。感到難受、卻不願意阿龍這麼結束。軀幹產生微妙的酥麻感,想被這人操……他第一次有了這種身不由己的想法。
「少爺,我們不說任性話。讓我幫你用擦的吧?」
嘴唇分開時牽出了細細的絲線,阿龍捧著他的臉,用拇指給他擦掉唇角的唾沫。他說服他了,很好,梁諭恍惚有種錯覺,這男人現在說什麼都好。
他也的確希望這雙手再多碰他一下。沒力氣去解病人服,阿龍自己善解人意地將一手伸到了他的衣領下,摸索著、拉開衣裳。另一手去撈扔進水盆裡的毛巾,濕答答地便放到梁諭肩上,由上而下略嫌粗魯地擦拭。
梁諭失語地盯著他,槍傷被弄痛了都沒有知覺般。阿龍的意圖他哪裡會不知道?但他就想要那對嘴唇再多碰一碰他……
毛巾很涼,弄得他一陣哆嗦,阿龍順勢便將他帶入懷裡。梁諭靠在他肩上,感覺另一人的手指滑過他的背,腿間偶然碰到一樣硬物,他神情恍惚地笑了。
「好樣的,你們給我下藥,對不對?」
阿龍頓了頓,扔掉手裡的毛巾,對待一樣物品般把他的上半身平放。拉起他一條腿、擱在自己肩頭,伸手解開皮帶,低下的臉依然很無辜、好似果真有那麼多的莫可奈何。
「怕少爺傷了自己而已,是為了您好呀。」
看,這不就聽話了?好孩子,好乖。
阿龍的語氣像在哄小朋友,梁諭唇邊泛著笑,沒有屈辱,不過感覺理智很快地被久違的肉慾消融。他開始不那麼討厭這個人了,大概吧,也許是一時新鮮,反正他不排斥這樣被操控的感覺,那是愚鳩……甚至孟尹都沒法給他的。
他摟住阿龍的脖頸,讓他再多親他一下。沒有尋求過同意,腿間的東西進入時他卻配合地呻吟了一聲。
他沒告訴阿龍,這樣的體位令他疼痛。一次次、沉浸在無法預測的撞擊裡,耳邊傳來阿龍的喘息聲,把他推向高潮,可顫抖的虛脫之中,他竟逐漸地睡著了。黑暗後方有夢,夢裡有他和他哥哥。他的兄長聰明絕頂,跟著老爹一起看些複雜的資料,偶爾還提出自己的見解。哥哥冷酷但不可怖,老爹常常誇他年少天才,連道上那些兇神惡煞的兄弟都多少怕他。
他哥哥把他按在一張病床上,不停地親吻、壓碎他。用自己所不知的體位交合,連這樣都很新奇。那也是當然,他兄長無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