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四 混沌
1.
梁諭回到自己的病房,將保養用的瓶瓶罐罐一件件從行李包裡拿出來、塗抹到自己臉上,再一件件收回去──重複著早些時已做過的動作,愚鳩的電話在他眼皮子底下鈴聲大作,他冷眼一瞥。
「怎麼不接?」
愚鳩臉色難看地又一次掛掉鄭小媛的來電。他大概猜得出來,那位溫柔的小姐總在他離開前輕聲告訴他:回到家時給我個消息……明明他才是該保護所有人的對象,不知那女孩的執著何在?從早些起便不放棄地試圖聯絡他。
「你平安回去了嗎?」
他瞥見螢幕上的短信。是什麼槍彈雨林,在鄭家小姐眼中竟然足以掛心。
梁諭朝他伸出手,他把手機交上去,前者也只隨意地看了眼。一笑,到了這會兒卻沒有半點要睡的意思,看著愚鳩,把手機遞還給他。
「你剛剛在下面停車場,跟孟尹打架啊。」
愚鳩一愣,驀地才意識到病房窗外便是停車場。頓時啞口無言,低著頭當作默認了。他拿回電話時螢幕正好暗下去,鄭小媛的關心熄在燈後,薄薄的玻璃殼上便剩下梁諭的側臉。
少爺笑了笑,將最後一罐保溼水放回袋中。
「你是裝傻、還是真的不知道?」
「屬下不明白您的意思。」
是嗎?梁諭又再問。問得奇怪,愚鳩卻恍然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好像看到了一絲曙光,以為梁諭為了鄭小媛與他的互動而感到吃味,那股小小的醋勁,使他有回到過去的錯覺。
拿孟尹氣他,不過是為了抗議他與鄭家小姐走太近的舉動。若是這樣,他能答應他:
「如果您不愉快,屬下也不願繼續監視鄭家小姐。」
他輕聲說。沒想到梁諭不可置信地望著他,接著嘴角失守。
「噗,不是吧?愚鳩,你在說什麼──我是問,你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把孟尹放在身邊?或者說,他是誰?」
愚鳩狠狠一愣,半晌答不上來。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孟尹此人,他並不認識。似乎在李死去後忽然被調到少爺身邊……不,更早以前他便跟著他們去到青城,但他並非梁家家門主系的弟兄,愚鳩的確不認得他。
「真該讓人看看你的表情。」
梁諭仍舊笑,愚鳩啊,這真的是以前也替梁家門運籌帷幄的少年嗎?當時、當時,救他時就還知道顧全大局,而今親眼見到什麼叫作為一人矇瞎了眼睛。
他依從他所有判斷,不過問、亦不再去了解。老實說梁諭現在甚至覺得愚鳩有些沒用,他是個不完美又不聰明的傀儡。
「你記不記得我很早很早以前,喜歡過一個弟兄?」
當然記得。愚鳩的臉色漸漸變了。可是,怎麼會?這幾年來他完全沒留意過這個人。
難怪梁諭如此信任孟尹,他們也不是那麼隨便就上床的。但即便如此,當初他識大體地未對少爺出手,現在又是誰借了狗膽給他,敢對梁諭動手動腳?
「他──」
「噓,愚鳩,你聽我說。你知道嗎?我現在討厭他討厭得很。但要論喜歡,比起你我還是更喜歡他一些些。你知道為什麼嗎?就因為他敢打我,他知道我給上百個男人做過了,他會覺得不甘心。」
不甘心?他?愚鳩的理智線瞬間繃斷,腦袋裡「嗡」的一聲,竟然像剛被孟尹揍在臉上的一拳。他不知道憑什麼,輪到那個人覺得不甘心?他癡心守候了超過十年,梁諭的私生活他一字都未置喙。
少爺的意思是,他該感到不甘嗎?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梁諭的笑臉驀地在眼前放大。是他靠近了他,嘎吱作響的床板哀鳴著說明它無法支持兩個人的重量。但愚鳩壓了上來,剛褪下去的腎上激素一下轉化成別的東西,催使他再度捏住拳頭。
在他面前,梁諭笑得花枝亂顫的身子脆弱得像個小孩。偏偏他不肯停下,挑釁般地挑撥著愚鳩今晚不堪一擊的底線。
「愚鳩,你變得很沒用,你知道嗎?從你為我放棄繼承位置開始──發現了沒?你什麼都不注意,還真的變得愚蠢、懶惰、懦弱,只肯做我要你做的事,對不對?你他媽的還配當男人嗎!」
像一條狗。孟尹的形容重新在耳邊響起,愚鳩的理性終於在這秒消耗殆盡,他舉起拳頭、又重重地放下,身體壓住了梁諭,他不知道自己瞠圓雙目的樣子有多麼可怕。
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有怒意。
梁諭其實很累了,但他含著笑,靜靜地欣賞著愚鳩壓制住自己的角度。這個人,一掌就可以將自己握碎,他有多不堪一擊、就有多少被摧毀的渴望。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不斷想到羅森,為了那白子青年可以什麼也不管的老師、以及另外還有一人。他不明白,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他決定了一件事,在某個無聲無息的時刻。他覺得他今晚就該把愚鳩逼到全盤失控,讓這人用最原始、最直白的方式,將累積的獸性一併解決。
還差一點點。他身上的男人離他不過兩三吋。
親吻屬於青梅竹馬的戀人,對他來說,嘴唇不過用來吐出世界上最惡毒的話。
「你再接近一點試試?你連好好做愛都不敢。你知道縱欲應該是什麼樣子嗎?絕對不是我說會痛,你就真的每次只進來三分之二!你不敢對我發情、不敢多進去半公分,因為你……」
愚鳩的手扯痛了他的呼吸,梁諭根本沒弄清楚自己被抓住了哪個部位。撐著笑把話一口氣說完:
「說你可以為我做任何事。所以你什麼都不敢了。」
不曉得這算哪門子的魅力?當梁諭連珠炮似的羞辱從齒縫間鑽出時。他的唇瓣格外得能勾起人舐咬的慾望。他的頸項、他的四肢和軀幹、如蛇盤繞的髮絲,在同一刻合而為一,不過作為挑逗同性的工具。
他決定了一件事。他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愚鳩將不能理解、卻也終會接受。所以他情願趁黎明以前,被這個人操到哭、操到渾身發軟。將床單上的落紅釀成美酒,敬這沒有邊際的孤寂──
愚鳩扯碎了他的衣裳,他耳邊聽見重傷的野獸般、沉沉的殘喘聲。
2.
一夢未明。
梁諭昏沉地睜眼時,窗簾外早透出接近正午的陽光了。他頭暈目眩,意識一回來身下便炸開難以習慣的痛。他整個人被囚在一雙臂懷中,稍微動了下,長髮被身邊的人壓住了泰半。為此梁諭不禁苦笑,他很少笑得這般收斂,小心地將自己的頭髮一點一點抽出來。
抬頭看困住他的人,睡著時眉頭亦深鎖著,依稀眼眶邊還有淚痕。
梁諭差點笑出聲音,他感覺暈過去以前,愚鳩似乎對自己吼了一些話,但具體是什麼,他完全不記得了。他想,就算記著他也不可能給愚鳩滿意的回應。這應該令他帳然,但相反的,經過一夜暴風雨般的雲雨後梁諭反而感到輕鬆,他離開愚鳩的臂膀,後者理所當然地被他驚醒,卻沒有立場可以開口。
愚鳩打開眼睛,茫然地看著他。梁諭爬下床,跨過點滴架、一地玻璃杯跌成的碎片。單薄的身影看上去美麗如昔,即便拉斷的幾根長髮不規則地翹起,而他股間的血漬未乾……梁諭腳步輕盈地踏進浴室,把他當作空氣。
「媽的,真的好大。痛死我了。」
當然進浴室後低聲的咒罵不會讓愚鳩聽見的。梁諭把水開聲到最大,沿著磁磚牆壁滑坐在地。他一面在水中粗魯地梳著頭髮,一面去搆洗手臺上的手機──他偷偷帶進來的,出自於無法描述的心理,他希望這件事愚鳩最後曉得。
打出一封簡訊,發送後將手機扔回原處。前胸槍傷泡濕後的劇痛使他倒抽了口氣,梁諭將腦袋埋進雙膝間,任由頭髮往排水孔的方向隨波逐流。
再也掩藏不住臉上的笑意。
梁諭邊笑邊爬起身,在水下狼狽地將手伸到背後,去摳自己體內的精液。他邊摳著邊重新拿起手機,第二封簡訊,給愚鳩:
滾出去,滾越遠越好。
完畢後還有第三封,他沒思考太久。便拿定主意傳給孟尹,他不知道前一晚那些事是否對那人造成了影響,但多年藕斷絲連的感情擺在那兒,他姑且還是信任他。
「帶上六叔的小女兒,到四尾家投靠去吧。」
四尾家派出殺手,自然會派得密不透風。現在真的去質問他們肯定沒有結果,但在自家三合院遇刺的事他還是打算要處理的。
對方一日不放棄,他就恨不得一日把四尾家連根拔起!
他父親沒能做到的事,他想由他來完成。回到漢平,也可夠久了。夠人打出一片江山、也夠人葬送掉十年基底。他這少當家再無作為……可連他自己都不能接受吶?
3.
梁諭獨自請假出院。
三合院裡有其他弟兄在暗處守著,但他偏就要挑無人的地方,將優兒叫到漢平市區的歌舞廳來。後者踏入多人包廂時似乎被其中的空蕩弄得微微一愣,但旋即恢復鎮定。來到獨自啜著檸檬水的梁諭身旁。
「少爺……怎麼一個人?」
梁諭拍了拍沙發,她動作生硬地坐下。她訝異於少爺把她找來的動機,更訝異於他會自己一人。
外頭的歌舞廳,若不是為他,這時間恐怕還拉著鐵捲門。剛進門來空無一人的舞池、吧臺,著實使人感到異樣。梁諭身邊不見半個保鏢,莫非……優兒猜不出來,梁諭已神色如常地拉著她的手,明明沒喝酒,暗燈下的桃花面卻隱隱透出兩片緋紅。
「回漢平就好久沒找妳好好聊天了。吶,醫院好無聊。」
您才進去不到一周呢。優兒忍住了話,梁諭忽然躺了下來,枕到她膝上。優兒對此未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僅僅把手挪開,低頭看他。
如她所習慣的那樣默不作聲。
梁諭越笑越開,身上有股濃郁到不太尋常的香氣──優兒突然發覺她居然搞不清楚他身上的香水牌子了。明明一年前他去青城都把她帶著,所塗的指甲油品牌被她清楚地記在腦海裡。
念及至此,她試探性地抬起手,將手指放到梁諭髮間,輕輕梳順,只見他巧笑嫣然。
「妳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優兒猛地僵住,指頭停在那人耳根後。梁諭輕手輕腳地捉住她手腕,鼓勵她繼續梳下去,但她的動作開始變得退縮而不自然,梁諭能從她垂下的臉龐中看到一排潔白的貝齒……她通常緊抿著唇,所以露出的幾顆牙,都像是幾句她要脫口而出的問句。
梁諭枕得舒舒服服,哪怕狹小包廂裡的近身肉搏、連優兒都能把他輕易制住,他一樣輕鬆自在地享受著她的指腹的按摩。
他覺得,這樣懶洋洋的姿態比較適合他。
「──您都知道了。」
優兒過了良久,才突兀地吐出這麼一句。似乎在幾分鐘內分析完了利害得失,她恢復鎮定,把頭埋得更低、專注地替梁諭梳髮。
「妳做得很好,是老師太不會演戲。我就想他怎麼會那麼故意地問……誰的主意?只有妳會想知道吧。」
「所以您要怎麼辦呢?」
梁諭的心臟隨著她的聲音一顫。優兒問得很輕,手上卻反過來蓄力、只等著在下一個瞬間扣住他脖頸。他明白,她顧忌的不是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爺,而是可能藏在外頭的每個角落的、屬於他的專屬護衛。
「會痛。」
她拉斷了他的頭髮,梁諭故意痛呼。隨後立刻瞥見優兒詭異的臉色,他挪開她的手,欣賞她的手足無措的樣子──很好,大致看上去還是很平靜,不愧是齊優兒。
「沒有人的。我沒帶任何一個人來,所以放鬆點吧?」
「您打算怎麼做?」
優兒只是重複了一次自己的問題,梁諭笑得更深,慵懶地伸了個懶腰。雖然這令他的胸腹處猛烈地痛了起來,但他怡然自得地坐起身,給自己的空杯子再添滿水。
「在那之前,是不是我該先問妳?妳忍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機會讓老師來探口風。妳知道了當初是誰下得判斷,妳要怎麼辦?」
優兒不回答,直直地看著玻璃杯在矮桌上留下的一圈水痕。殘缺的形狀,又被拖長破壞。
梁諭隨著她的視線方向望去,倏地嘆了口氣。
「其實我還想問妳,怎麼不會想找上我?要報復的話,我不行嗎?」
這死人一樣的女孩終於有了點反應,她仰起臉,面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生動。梁諭甚至在她臉上看到了複雜,她竟然懂這麼多情緒。
「……您答應要作我哥哥。」
是了,梁諭想起來。他說:他死了,齊優兒,我作妳哥哥。
「妳真的把我當成妳哥哥過?」
話才出口他立刻知道錯了。可覆水難收,挨在身邊的女孩退後幾吋,緩緩地拉開了嘴角。
「也對。哥哥的話,絕對不會把自己打扮成這副樣子。」
這副樣子。梁諭心上有什麼狠狠一刺。
「愚鳩對妳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他不像其他弟兄,他們看不起妳。就算這樣,妳是還打算殺掉他?」
他把話題不動聲色地轉回去,包在跟鞋中的腳趾不自覺地彎曲。眼前的女孩又靜了片刻,語調苦澀地承認:
「是。您要阻止我嗎?」
「不然呢。」
梁諭領略到她語氣中的挑釁,可並不覺得光火。他略微抬了抬頭,讓包廂裡的燈光把自己照得頭暈目眩,接著他才能笑,繼續保持著他的高貴與殘忍。
「我原本還想斃掉妳。但妳猜怎麼?我忽然改變主意了。我給妳兩個選擇,把我在這裡做掉、然後死。或者我們一起走出去,以後妳也別再想靠近梁家門半步。」
我給妳一筆錢,當作妳哥哥賣掉性命的報酬。之後我們兩不相欠,妳說怎麼樣?別做出那種表情,妳以為我猜不到──
「就是因為梁家門從沒真正接受過妳,妳至今才會再想著報復。妳賣親求榮,賣了個賤價,妳就是覺得劃不來。」
「你說什麼……」
優兒的語氣開始發抖,她豁然起身,可高出梁諭半截的角度沒能帶給她安全感。梁諭喝乾了一杯水,開始把玩輕巧的杯身,他說話不輕不重,可要聽者歇斯底里。
「我有說錯嗎?妳就是靠妳哥哥,才有的今天,可惜妳不知足。」
「梁諭!」
優兒怒吼著他的名字,像失控的火車,襯得月臺上倚著行李箱的美人更加平靜。
「選吧,優兒。」
「把我當傻瓜嗎!」
梁諭不經意地瞄見她的手,握拳握到指節都泛白,卻沒有動手。就這麼,他已經知道她的答案了,說得過分,可是一個字都沒錯。
「是啊。就問妳當不當?」
優兒一張小臉脹得通紅,盯著梁諭,齒間恨恨地迸出兩個字:
「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