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開始,事情飛快地被傳播出去,而且被渲染得更嚴重。不管她們一家願不願意,似乎走到哪裡都可以聽見他人小聲地談論那件事,有些人連路過她們的攤位或家門前,都會邊與身邊的人說:「看,就是這家,可憐喔!家裡的男人不是死了就是跟女人跑了,現在就剩一家老小在市場的麵攤做生意……」
至於那天被招弟潑過水的婦人們則把事情傳得更難聽,她們大多是說:「可憐是可憐啦!可是你們沒聽過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兩婆媳,做生意這麼斤斤計較,大家鄰居這麼多年,吃麵、點小菜叫她打個折也不肯,不然也送顆滷蛋嘛!買菜的時候殺價倒是殺得理所當然,我認識的好幾個菜販都吃過她們的虧呢!」
「就是說啊!還有她家那個女兒,上樑不正下樑歪啦!家裡做生意的還這麼沒有笑容,一張臉臭得好像人家欠她多少錢!噯!運動會那天莫名其妙拿水潑我們,還連道歉都不肯,真是有夠沒家教的!」
「哎唷!她連老爸都跑了,哪來的家教啊?」
「像月香那種個性,跑也是早晚的啦!以前老黃還在的時候,老是擔心他兒子太軟弱會被人欺負,才給他選了那個媳婦,我說啊!可能到他死也沒想到,他兒子會被他選的那個『好媳婦』嚇走啦!」
「難怪阿義都喜歡跑港邊,我看他是去會情人吧?」
「這樣說我好像有看過他在港邊跟女人說笑,很開心的樣子啊!」
「不過就這樣走了,他女兒小學都還沒畢業,兒子也才七個月吧?」
「他女兒也沒用啦!看那個個性就跟她媽一樣,我看黃家那個唯一的男孫,以後可能也好不到哪裡去啦!在那種不正常的家庭裡長大……」
這樣的情況一直沒有改善,就算月香的婆婆想去找阿笑嬸,請她不要把她們家的事宣傳出去,卻也為時已晚。甚至有客人還在用餐的時候,直接問月香:「噯!老闆娘,妳老公回來了沒有?」
忍到極限的月香用力把菜刀砍在砧板上,發出了「咚」地一聲,連在一旁的婆婆與正在洗碗的招弟都嚇了一跳。客人都還沒反應過來,月香便開始大喊:「走走走!通通走!今天不做生意了!」
「唉唷!老闆娘,妳那麼激動做什麼?我是好意問一下,如果還沒回來,下次我去外地可以幫妳找啊!」
「不用你雞婆!走不走?」看到客人不動聲色,還在原位搖頭嘆氣,月香索性拿起菜刀恐嚇。這一舉動不止所有客人嚇得拔腿就跑,她的婆婆也趕緊前去阻止。
「月香啊!妳在做什麼?冷靜一點!把刀給我,這樣很危險啦!」
月香像是發了瘋似的緊握菜刀,又吼又叫。
「走!通通走!不要管我,你們都給我走!要走全都走好了!走!」
招弟第一次看見母親如此發狂的模樣,嚇得邊發抖邊哭,連她背上的弟弟也一起哭了起來。
「好了啦!孩子都嚇到了!把菜刀給我!」
好不容易月香哭到攤在地上,婆婆才乘機把菜刀搶走,放回砧板上。即使月香已哭攤,跪在地上,仍是不斷哭泣,像是要把這幾日積壓的情緒全部爆發出來。然而這場騷動與哭聲,卻引來了更多人群圍觀。
「……看什麼!妳們看什麼?看別人家的笑話有多好笑嗎?」
圍觀群眾有的鄙視不語、有的低聲辱罵「瘋子、發瘋了」,直到祖母再次開口,人群才逐漸散去。
「好啦!今天不做生意了啦!招弟,來,先跟妳阿母一起回去,我把這裡收一收就回去了。」
招弟牽起月香的手,這麼說著:「阿母,我們回家吧!」
然而一路上,月香卻只是不斷呢喃:「家?這樣還像個家嗎?」
回到家之後,招弟把母親帶回房間休息,看著母親在床上雖然一臉疲憊、但逐漸恢復平穩地喘息,待她熟睡之後,招弟才安心地背著弟弟做功課。
不久後,客廳發出了輕微的聲響,招弟聽聲音就知道是祖母回來了。此時原在床上熟睡的母親卻突然驚醒,邊喊著:「阿義啊!」邊衝出房門。
招弟馬上跟了出去,然而在客廳的只有剛歸來的祖母,依然沒有父親的身影。月香抓起婆婆的手,連聲問:「阿母!阿義回來了沒有?他還沒回來嗎?他什麼時候才要回來?」
「月香,妳冷靜一點啦!」
看著月香的行為如同發瘋一樣,老人家也是又心酸又難過,但她卻只能不斷勸說:「好啦!阿母知道妳很難過,妳也不要這樣。」
「已經一個星期了,阿義怎麼還沒回來?他以前去批貨都不會去那麼多天的啊!阿母……」
月香不斷發抖,似乎連精神也錯亂了。她下意識地把忠義的失蹤,當成平時的採買,不想再接受忠義已經跟人私奔的事實。
不知過了多久,月香才冷靜下來,她的眼神空洞,一臉倦容地看著窗外。突然間,她對正在一旁準備晚餐的婆婆說:「阿母,我們搬離開這裡好不好?」
祖母聽了嘆了口氣,看了看月香,又看了看祖先牌位,眼神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她停下手邊的工作,前去抓住月香的肩膀,對月香說:「月香,阿母知道妳很難過。可是我也答應過妳阿爸,會幫他守住這個家。如果妳真的受不了……」接下來的深呼吸,發出了沉重的聲音,祖母繼續說:「就帶著招弟離開吧!」
此一發言,讓月香跟招弟都感到驚愕,但祖母還是繼續說著:「妳還年輕,是我們黃家對不起妳,我沒有理由綁著妳。如果妳想離開,如果妳想再找個好男人嫁了,阿母是不會反對的。妳如果不想帶著招弟,兩個孩子我都會想辦法拉拔長大……」
「我不要!我不要!阿母,對不起啦!阿母,以前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對阿義這麼兇,我不該干涉他的生意!請您不要趕我走,我求您不要趕我走……」
祖母的話都還沒講完,月香嚇得跪在她腳邊邊哭邊道歉,而招弟則是緊抓著門緣,一言不發,只是偷偷看著母親及祖母接下來的動靜。
「阿母!我答應妳,我……我以後都不會亂發脾氣,阿義回來以後我也不跟他計較!我不會再管他要進什麼貨了!我會尊重他,我……求您不要趕我走,我已經沒有娘家了,我不想離開這裡,我不要離開您身邊,我不要離開這個家,我不要……」
那天之後,黃家的麵攤又休息了幾天,祖母怕家裡開銷不夠用,便叫招弟放學後在家裡陪伴母親、照顧弟弟,自己則繼續回去賣麵。也許是村人們看她老人家的面子,謠言已收歛了不少。
某日,招弟突然跑去麵攤,急著大喊:「阿嬤!阿母跑出去了!」
兩人邊尋問村人,一路找到港邊,才知道那天有客船入港,月香在一旁看著一個個下船的船客,直到最後一人離開,她才心灰意冷地回家。待月香自己調適好心情,她又開始回到麵攤跟婆婆一起做生意。但從此以後,只要一有客船入港的消息,月香就會說:「我出去一下。」等到確定船上沒人了才會回去,數十年如一日。
雖然招弟長大之後,沒有人再討論她們家的事情,但在她結婚之時,難免還是會聽到一些閒言閒語。招弟選擇冷眼相待,不去爭辯、也不作表示,就像把那些改變她家裡的往事拋棄一樣。唯一讓她無法拋棄的,是父親贈送的陽傘和娃娃,直到她離世,還保存完好,收藏在自己的衣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