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過,至少在《不時輕聲地以俄語遮羞的鄰座艾莉同學》開播之前沒有想過,我真的會花時間整理我對這部作品的看法。倒也不是瞧不起誰,只是我一直宣稱自己在看艾莉時是不動腦的,畢竟這很明顯是用來享受廚力的,過分較真就顯得不成熟了。但看到多位翠友發文評析、分享感受,實著有些手癢,因此也動筆提出一些我在這部作品中,意識到的特點跟問題。
只是要先說明,接下來談論的內容,勢必會觸碰到許多作品的缺點。我能保證的,我撰文的出發立場,並沒有為了得到優越感或快樂,而去批評作品。這只是我的評論系統在運作時的必然呈現,我早已經過了謾罵主流作品取得自我獨特性的年紀了,單純的只是將其視為文本,討論其中構成的可能性而已。像是艾莉,網路上關於其劇情的風評都長那樣了,我又是以文本、敘事的角度來討論,想必會有很多艾莉廚看不順眼的事實描述。但如果你還是無法接受,現在、立刻、馬上按上一頁應該是個絕佳的時機。
好了,甲疊完了。這次是完結心得,剛好我的原作閱讀,沒有超過動畫進度,討論的範疇也僅限於動畫版,因此就不上暴雷警告了。都講了是完結吐槽,還能被雷到,我真不覺得是我的問題。總之,Let's party吧!
要談艾莉,我反而想先從艾莉的觀眾談起。
在漫長的追番生涯中,一直以來,有一種主流論述我從來無法同意過:喜歡看水準低的作品,品味水準也不會高到哪。這當然是一個很詭異的滑坡,我選擇喜歡看什麼,跟我有能力看到什麼作品,不可能是同一回事。所以當網路上出現「艾莉那種白癡劇情會紅,就是因為現在觀眾水準太差,看臉就夠他們爽了。」我個人非常不以為然,因為這之間,作為一個人所擁有的「選擇」,被莫名取消了。
雖然我不同意這種荒謬的滑坡,但有趣的是,我在翠上發片段的文本分析時,會因為某些字詞惱羞而問候我祖宗、母親的,通常都是在發艾莉相關解讀。我不是要指責艾莉粉絲素養太差,我很清楚不能以一代全,只是粉絲數量龐大,其中素質難免不齊。而講這段有趣的小觀察,其實是想從這個脈絡指出《不時輕聲地以俄語遮羞的鄰座艾莉同學》一個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特色──閱讀門檻非常低,所以它的受眾必然門庭若市。
閱讀門檻的高低與否,從來不影響作品是否精彩,影響的部分更像是「多少人會覺得精彩?」。比如你不需要有任何的歷史知識,或理解少年戰鬥漫畫的脈絡,也可以覺得炭志郎火燒蜘蛛很爽。但若你不了解戀愛喜劇類型作品中,一直以來有哪些套路或是被詬病的點,就不見得能享受《喜歡本大爺的就你一個》裡,長椅跟地方大賽的嘲諷了。
而「閱讀門檻」本身也是個太過廣泛的詞彙,在動畫的領域中,這個詞也不一定與文本息息相關。因為在動畫中,能影響門檻的,不光是劇情是否複雜、人物刻劃是否深刻、所指是否隱晦而已,還要考量音畫製作等立體面向的變數。從這點考量,這當然是艾莉從小說就橫掃市場的最強利器──精美至極的人物作畫。
如此吸引人的畫風,在文本敘事上,能不能是一個降低門檻的要素?單就以艾莉同學的案例來說,我認為是可以的,因為精美的人物畫風在文本外,提供了注意力的續航,讓故事不管有趣與否,提高了觀眾往下看下去的可能性。所以其實我也不是很同意,「艾莉會紅只是靠畫師」這句話。因為在艾莉的狀況中,不管是小說還是動畫,人物立繪所提供的,不單是對於文字的想像,更是加強合攏觀眾的意識。我們沒辦法在這部作品中,很純粹的將作畫跟顧是一刀切開,因為很明顯地,兩者在功能上是有互動的。
這些互動,主要是兩者交錯給予觀眾的「期待感」:下個情節會有什麼畫面?或是下個畫面會畫哪個情節?從小說的角度來看,這已經超出了常見作品中,插圖只是提供想像輔助的功能。想當然耳,能做到這種程度的輕小說作品不在少數,但相較於艾莉,能將這點發揮地如此徹底,確實也不是多數。
延續插畫或是人物畫風帶來吸引力,以及降低越閱讀門檻這個話題,我覺得艾莉中最好的體現,不是艾莉本身,反而是周防有希。
在這個人均有希犬的七月中,周防有希這個腳色刻畫的多成功,想必不需多加贅述。但我的問題就會是,這個腳色成功在哪裡?引人注目的ACG妹妹何止是過江之鯽,妹系腳色根本就如同一條大江,滋養著整個ACG圈。而要脫穎,常規的人設配置,像是可愛的畫風、討喜的個性、某種很特殊的性格或性為舉措,顯然不足以在這競爭激烈的賽道中殺出重圍。要在當今寫出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妹妹腳色,難度之高,應該不難想像。
而在有希的人物創造中,其特殊性在於這個腳色的運作邏輯很充分地「名不符實」。在虛構作品的閱讀中,我們習慣透過標籤去解讀或接收腳色形象。以妹系腳色來說,有傲嬌天后高坂桐乃、大和撫子司波深雪,今年夏天的溫水佳樹應該也能被列入病嬌的代表。儘管有這麼多五花八門的類型,但總歸來說,都還在觀眾能夠想像「妹妹」的範疇中。然而有希的標籤,可以說是不講武德,因為有希的行為模式不是妹妹,而更像是弟弟。
不管是親密的肢體打鬧,還是惹火的言詞調戲,有希在面對政近時的種種行為,很難想像試有隔著性別的框架的。然而在動畫的劇情中,我們並沒有明確證據,證明有希對政近是有達到情人愛的程度。因此有希這些舉動,若要歸類的話,她與政近的距離感,用弟弟的身分比較容易想像或解釋。而這個操作之前還有一個前提,有希的人設在眾人面前是儒雅的大小姐,回到哥哥面前便會有劇烈的反差。
這時就達成了兩個條件:其之一,這是一個非常規舉止的妹妹,親暱感上更像弟弟。其之二:這是我/政近才能感受到的反差。由於其二所帶來的獨佔感,下意識地去強調兩人關係的私密性。而這些感受,很明顯是為了視角帶入而準備的。所以觀眾在感受有希調皮,甚至有些沒有界線的親暱,是很容易感同身受的。因此,就是透過帶入政近的視角,有希行為與「妹妹」傳統標籤的表裡不一,觀眾近距離地感受了一種少見的互動模式,更容易被其所展露的可愛所打動。
好了,我個人從文本總結出的優點差不多講完了,還不死心的艾莉廚,現在是你們最後的逃生機會。
有希的受歡迎,在社群輿論中的風向,很快轉變成抨擊女主角艾莉。無可厚非,有不有趣,可不可愛,這些無法量化的概念只能靠比較來對照。劇情表現中,生動活潑且人物立體的有希,確實比艾莉更惹人注目。而艾莉相對扁平的人物描摹,讓這部作品發生了一個很常見的文本問題:喧賓奪主。
我們先看艾莉這個腳色的問題在哪裡,再來討論她是怎樣被篡位的。對我來說,艾莉這個腳色第一個受到的挑戰,在日本商業作品中屢見不鮮,那就是很不「道地」。請容我引用語言相對論,也就是《異星入境》這部點影提到的沙皮爾-沃爾夫假說指出,語言結構會影響其使用者如何看待世界。但在艾莉身上,我們有看出她身為俄文母語者,所展現出有別於其他日本同學的行為嗎?
就算不談語言學,作為一個設定上在俄羅斯生活過的日俄混血兒,我們真的能感受到腳色行為上,那種身為外來者介入日本社會的格格不入感嗎?不可能,因為答案就是艾莉跟她姐,本質上只是會講俄文的日本女高中生。這種問題在ACG圈的代表多如牛毛:會說敬語的美國人、到家時會說我回來了的異國士兵等等。核心問題就是腳色的基底邏輯、看待世界的方式並沒有隨著人物設定而改變。反觀能做到這件事的作品,如森薰老師的《艾瑪》,就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了。
所以說俄語這個主打的賣點,就只能淪為服務標題的手段而已,我們不會看到真正有衝突的文化交流,也不會看到人在異地所面臨的價值掙扎。當然,在一部主調輕鬆的戀愛喜劇中,不一定需要這麼沉重的命題或情境。只是因為對此項目的缺乏經營,人物設定與人物核心聯繫的紐帶就會鬆動,讓人物缺乏說服力。換一個比較通俗的說法,這樣的問題所帶來的影響,就是讓人物沒有靈魂。
借用我朋友一句很精妙的評論來總結:「艾莉莎·米哈伊羅夫納·九條哭哭啼啼地回到家,在她的家人沒有一口乾下伏特加,大吼一聲:AK在衣櫃裡!還怒氣沖沖地說『在西伯利亞,我們不是這樣處理事情的!』之前,我們都不會承認她身上的俄羅斯血統。」雖然這段話中充滿了對俄羅斯人的偏見,但倒也精準指出,這樣的設定,除了引人注意,好像沒有被充分使用。
艾莉的第二個人物問題,可以跟政近一起談。
一樣先看艾莉,從「孤傲的公主大人」這個稱號,以及後續的種種劇情,不難推斷出,作者在給艾莉設定的人物藍圖,就是希望透過艾莉與政近的相知相惜,進一步走向人群,瓦解孤傲的人生。但實際閱讀上,我們真的能感受這件事情嗎?我想是很困難的,最主要的原因在於,第一季中艾莉所面臨的挑戰,多半是靠政近解決的,我們不要說看見艾莉有什麼成長,甚至連她為了成長付出了什麼代價,至少在動畫的篇幅中,不見得看的到。
這不是單方面指出人物戲份劃分的不平均,或是艾莉成為只會等待被拯救的扁平女主角。而是更根本的,作者對角色,對艾莉的想像就不夠豐厚。如果今天沒有政近的存在,艾莉要如何擺平棒足球社的紛爭?依照她的腳色性格,假設存在她解決這件事的世界線,那她的解決方式會是什麼?反過來假設,如果她一樣無法解決,這個事件對她的性格會有什麼影響,她在學生會的地位會有什麼變化?從動畫劇情中的閱讀,我沒辦法感受到作者有思考過這些問題。因為好像只存在政近從天而降,擺平這一切的答案。
為什麼要思考這些問題?因為每個腳色,特別是主角,必然是獨立的。也只有主角存在獨特性,腳色之間乃至於腳色與劇情之間的互動,才能具備與其他作品不同,獨樹一格的魅力。而思考這些問題,就是試圖找出這位主角與眾不同,或者稱為必然存在之理由。也只有如此,思考這些問題之後所找到的答案,便能成為塑造主角深刻之處的手段。否則,就會跟這部作品一樣,主角艾莉淪為政近的腳色附屬品。
從這個角度切入來看政近,很容易發現類似的問題。政近原初的腳色設定顯然是對標校園四霸:能力超群,卻因種種過去而與故事、人群甚至觀眾保持抽離。然而就是艾莉的問題都得靠他出面,讓他的抽離感不斷衰弱,介入事件核心太早又太深,且又缺乏深刻的腳色動機,反而讓政近看起像是仗著超群機體設定,隨意玩弄他人的龍傲天。
總的來說,我認為艾莉第二個腳色問題,同樣也出現在政近身上,就是腳色藍圖與腳色實際作為相差太劇烈,而腳色藍圖又沒有試圖掩蓋,導致出場設定跟劇情中的性格表現出現違和感。再結合第一點來看,腳色原始的標籤已經不能得到彰顯,而他們的作為又與起始目標越來越遠,就很容易使觀眾迷航,產生這傢伙到底想幹嘛的疑惑感。
因此對比下,任務相對單純的有希,顯然就能更輕易博得觀眾的好感。不只是有希,包含綾乃、瑪夏,都因為不用負責承接太多主劇情,只要單向展現腳色魅力,更受歡迎就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最後談談最受人詬病的選舉環節,從劇情本身來看看,作者面臨的困境,到底是什麼?
其實我覺得這件事情相對簡單,作為整個故事的主劇情,作者偏偏選擇了一個難以想像的情節來撰寫。我這裡所謂的難以想像,並不是指觀眾的學生時代都不會經歷過學生會選舉。而是這個選舉的類型、選舉的方式、過程甚至會長能得到的權利,顯然是超過一般觀眾的生活經驗的。除此之外,其中最關鍵之處,不是有沒有選舉過,而是整個選舉運作的核心情感,離觀眾太遠。
從反向舉個例子,多數人不會有一個心儀對象莫名其妙被人捅了個透心涼,在打完一砲後,下定決定要保護他而獨自遠走高飛去修練的經驗。但我們可以共感艾莉絲面對瀕死的魯迪烏斯時,內心產生的愧疚跟無能為力,更能體會她因為深愛魯迪,決定離開時,所下的覺悟有多沉重。借用無職的劇情來看,我們可以發現,情節是否被經驗過不見得重要,重要的是情節之下運行的情感是否能被觀眾理解。
艾莉同學當中的選舉,學生對權力的嚮往與追逐,包含期間各種超過常見學生規模的勾心鬥角,這樣太過特化的核心情緒,是很難達到共鳴的。更別提谷山堅持的CP不能拆,執著成這種程度的狀態,真的有那麼常見嗎?如此之下整場選舉對觀眾來說,就很難具備說服力,遑論在此之前,選舉的形式本身就高規格到罕見,更不容易讓人理解而進入這個情境。
在這個問題之下,劇情就會面臨更巨大的挑戰:如果堅持繼續上演選舉系,觀眾遲早跑光,就算腳色再可愛,能留下來的真的就是非常純粹的腳色黨。但如果不演選舉系,靠著支線摸爬滾打,故事又很容易陷入失焦或找不到重點的末路。所以我推測,在原作者剛開始創作這篇故事時,很高機率沒想到會這麼紅,只能硬著頭皮寫下去了。因為如果只是中短篇的篇幅,這個情節內核不能打動觀眾的問題,就不會這麼嚴重了。
由此脈絡,支線的配重在艾莉中就顯得舉足輕重了。而這也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效果,因為主劇情的難以想像,許多觀眾會更期待有希、瑪夏以及子宮震動還會有什麼有趣、可愛或出乎意表的演出。我認為作者試圖在這個方向上替主線解套,多少就會加劇剛剛提到的「喧賓奪主」的問題。而且這些手法必須保持高度的不重複性,否則也會很快讓觀眾失去注意。也因此,詭異的催眠橋段應該就是試圖救場的手法之一。然而,整個段落缺乏故事脈絡的有效支撐,其中詭譎的置入感反而使人更加出戲,所付出的代價就更加巨大了。
行文至此,從腳色、情節來細數艾莉文本上面臨的各種挑戰,我的目的當然不是想要表達艾莉的內容與她的銷量、人氣相比會德不配位。作為動畫作品,在文本之外有太多可變參數可以去調整、去創作,不見得一定要在明明是弱項的文本上打泥巴仗。顯然動畫製作組動畫工坊,很明確地貫徹執行這個最高指導原則。所以我們能看到精美可愛的人物們,也能每周換一首經典ED來爽一下,這都是讓艾莉同學頂著文本缺陷,仍然大幅攻城掠地的主因。
由於我不是什麼動畫大師,也不那麼精通畫面語言,所以無法逐條說明這些優點具體是如何成立的。但我如同多數觀眾,很輕易的可以感受到這些音畫刺激所帶來的愉悅。也因如此,儘管我指出了文本上許多不足,也不會認為《不時輕聲地以俄語遮羞的鄰座艾莉同學》的動畫毫無可取之處,或是無聊至極。
只是,確實,我自身是一個非常劇情導向的觀眾,艾莉明顯有缺陷的文本,會讓她成為我三個月後忘記劇情,三年後搞不好都會忘記看過的作品。但,又如何?在追番的這三個月中,每一個當下都能感受到不同層面的愉快,還不夠嗎?我一直相信,所有作品都有自己的天職,也因此我們才能透過不同作品,滿足娛樂的不同面向。
討論艾莉的文本,我並不是要緣木求魚,而是希望藉由自己追番心得的整理,具象出我自己,以及某些與我有同感的觀眾朋友,到底在文本中在乎什麼?何況艾莉的故事中,仍然有向有希這樣成功的腳色形塑,讓我久久難以忘懷地癡迷。知道自己追求什麼樣的虛構故事,是我認為讀者的使命,經過好的、比較不好的故事層層比較,或許是我們達成這個使命的必經之路吧。而在這條路的追逐上,我依然十分感激《不時輕聲地以俄語遮羞的鄰座艾莉同學》帶給我的,三個月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