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惡意總是如此巨大,個人總是如此渺小,且世界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不論如何對個人加以蹂躪、摧殘,將其推落絕望的深淵,甚至葬送死蔭幽谷之中,世界總是毫無懺悔之意,若無其事地持續轉動著。世界不會出錯,一切都被歸咎於是個人太過脆弱。面對如此這般蠻不講理又捉摸不定的巨大猛獸,個人會感到恐懼震顫,渴求透過死亡尋求解脫,也是理所當然?!?/div>
上述是作者李琴峰的說辭,我們或者他們面對的惡意,有時隨處可見又難以察覺,有時清楚明暸又難以說明,因為惡意的模樣過於龐大,個人過於渺小,如此龐大的惡意並非針對個人,或許惡意之所以為惡是不考慮個人本身,因此理所當然地把自身的荒謬強加在個人身上,無法接受從來都是個人太過脆弱,而非惡意過於無理。
所以,這個「世界的惡意」到底是什麼?
在這個宇実認為是樂園的樂園,他從與自己一樣,原本不是本地人的大乃呂口中得悉島上的秘密,知道這個島由外地被驅逐者而生,那些被驅逐者踏著原住民與內鬥的屍堆嘗試建立自己的島嶼,最後卻被弱小但活到最後的人據為己有,把以往的慘劇歸咎於「男人掌權」,自此男人不能知道背後的歷史,以語言區別男女之分,同時男女之間再無傳統的分別——沒有家、沒有異同戀之別、沒有原先的性別印象概念,成為樂園藍圖的雛形。
這份藍圖集結新的權力,然而這份權力只會贏得尊重,隨之而來的是責任,和不為人知的歷史重擔——與驅逐自己的人做毒品的生意,視對方是神的使者,才能建立這個獨立於世外,看似風平浪靜同時脆弱不堪的樂園。
這個秘密並非兩人獨享,眾多願意承擔受人尊敬同時吃力痛苦的助人職務,以努力證明意志的乃呂們全都知道,但是秘密依然沒有傳到其他人的耳中,這些依然是只有乃呂才能知道的秘密。
這可能是因為這個秘密的份量實在太重,血淋淋的歷史把他們嚇壞了,他們可能無法把眼前與人為善,彼此關係良好的男性島民與昔日嗜血、邪惡的男性掌權者進行任何聯想,但是他們一旦掌權,知道自己的身份在過去充滿血腥與暴力的快感,就不能排除這個原本已經脆弱不堪的樂園會否因此而毀於一旦。
但是有一個人很想知道島的歷史,很想成為乃呂,他憑著自身的努力掌握了女語,證明自己擁有成為乃呂的資格,但是他無法成為乃呂,掌握女語一事甚至不能被他人知道,只因為他是男性。
在宇実和游娜成為乃呂之前,他們誓言旦旦會把島的歷史交給拓慈,他們願意為拓慈保守秘密,他們希望與拓慈住在一起,成為密不可分的朋友。
不過他們成為乃呂之後,他們猶豫了,他們不願意把島的歷史告訴給拓慈,或許可以告訴給其他陌生的女性但不可以告訴親密的拓慈,因為他是男性。拓慈是一個好人,是他們的好朋友,但他是男性,男性有可能讓這個島成為地獄,這個可能來自血淋淋的真實歷史,他們不能冒這個險。
然而他們還是決定把島的歷史告訴給拓慈,在那些因為拓慈的身份而不知道會不會發生的「萬一」之前,拓慈是他們忠誠且可愛的朋友。也許有一天「女語」不再是只有女性掌握的語言,也許男人再度掌權,再次欺壓女性,又也許「日之本國」會攻過來,他們的想像可能在某一天會成真,但是拓慈是他們的朋友,而他們有另一個想像:三人住在一起,島依然平穩、寧靜,他們就在這樣的生活,慢慢地逐漸長大,逐漸老去,而他們希望在那個充滿不穩定、不安的未來,他們的想像能夠實現。
世界的惡意並非針對個人,它早在個人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宇実誕生在日之本國,學習因為排他又親外,敵我立場分明而變化的日之本言葉,因為喜歡女生而被驅逐,不知不覺來到這個因惡意而生的樂園,因為想留下來而主願又被迫背負歷史的重擔——在《彼岸花盛開之島》,這個世界的惡意被描述為歷史所累積的敵我分明——以標籤塑造自身與朋友,確保你我是理想的模樣;以標籤分辨出敵人、害蟲,然後把他們驅逐出去。
這份世界的惡意之所以被稱為「惡意」,不在於把每一個人都分辨成朋友或敵人,而是不講理由或扭曲事實創作理由,強化自身或他人的標籤,意圖讓他人成為永遠的敵人或朋友——自身的標籤即為「合理」,以外之事皆為「不合理」,令人深信不疑,標籤的背後隱含對個人來說難以理解與掌握的歷史,越陷越深,就越難從中抽身。
這是所有人出生之後都會面對的問題,這個世界的惡意會公平地諸加於一個人的身上,當然,有時我們是惡意的受益者,我們即為社會的主旋律;然而我們有時是惡意的受害者,那時惡意就會毫不猶豫對個人加以蹂躪、摧殘,將其推落絕望的深淵,而且毫無悔意。
「我真希望自己沒有生下來」——只要沒有存在過就不會有存在的問題,這是酒神告訴人類一件我們永遠無法得到的最好事物,次好的事是儘快死去。但是面對存在事實,我們不會平白無故生出積極求死的欲望,也無法解決存在的問題——世界的惡意在死後依然不會停止。
作為個人,認為自己不能成為被世界祝福的人類,也無法單憑一己之力改變現狀的李琴峰面對存在問題,他的做法是寫出一本書?!侗税痘ㄊ㈤_之島》的背景是宏大的歷史,涉及的是大國的侵入與樂園的存亡,面對樂園僅有但被認為重要的標籤,他們的選擇是回歸個人,把個人放在標籤之前,記得拓慈是他們的朋友,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以「個人」來審視他的本身,而非利用標籤代表他們的所有。
「作家是永遠的異鄉人」,生在名為「世界」的家鄉,站在家鄉之外,自己卻是其中一部分,在理應不會迷失的路途中迷失,然後寫出一本書作為道標,希望藉此賴以存活——並非所有創作都是以這種方式存在,但《彼岸花盛開之島》的存在方式,無疑是其中一個創作被熱愛、被依存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