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皇蔻恩奇和拉敏敏爾菲的白袍衣袖消失在門扇後。病床旁邊的跛鹿木著臉色,踏出走廊到病房門口站哨。沉默的芭鯨化為一團黑影,潛伏到白潭的病床底下,假裝自己已進行病房減員行動。
露西法來到病床邊跪下,握住白潭的手掌,低聲請求:「陛下,拜託您快醒來。」
白潭正站在一片雪地裡面。
綠髮的少年與他相對,懷抱著瘦弱可憐的孩童。少年心口插著一把匕首,背後的彈孔血流不止。觸目的鮮紅淌了滿地,染透腳跟後的冰天雪地。
尼可拉斯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只專注地看著懷中的胞弟。掛在他手上的男孩是那麼的瘦,那麼的小,枯枝似的四肢蜷成一團。受破爛衣物覆蓋的身體,以幼童尋求父母庇護的姿勢,蜷縮在尼可拉斯的胸前。
清晰的血痕從白小嶽緊閉的右眼眼角淌下,匯入錯綜複雜的血跡。
雪花一片片落上他們的肩臂,逐漸淹沒了他們的腳踝。白潭覺得很冷,卻不想撫去肩頭的雪,於是和尼可拉斯一樣任由它越積越多。
過了良久,久到他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要凍僵的時後,尼可拉斯才慢慢抬頭,以僵硬的角度朝他望了過來。
死灰的面容上閃爍著異色的光芒,左邊的眼是深濃的琥珀色,乾淨透亮,那是尼可拉斯原本的眼睛;右邊的眼珠淺淡怡人,卻又如碎裂的冰塊般含有千萬道細折,佈滿了狀若髮絲的美麗裂紋,是白小嶽贈予尼可拉斯的別離。
據(jù)說,在東南之地,僅萬分之三的人會出現(xiàn)這種眼睛。被譽為人間瑰麗的「琥珀琉璃眼」,為世間少數(shù)的幸運兒所擁有──珀色是東南人最常見的瞳色。
它像是碎裂的冰晶,又像是切割過的鑽石,閃耀的光潤如萬花瞬變,豔麗又不失柔美。謠傳,生有琥珀琉璃眼的人將一生順遂,旺家興業(yè),能夠給周遭的人們帶來莫大幸福。
琉璃眼也如美玉般擁有評級。其中以色澤碧綠,質(zhì)地如玉石水潤的「翠玉琉璃目」最為罕見。齊驅(qū)的則是色如赤血,魂如晶魄,寄宿著星辰與焰火的「赤霜火瑪瑙」。與二者並列三甲的,則是「水色冰裂紋」,色如淺水,裂紋如冰。當然,分級也只是以罕見度區(qū)分;實則不論深濃得幾近血鑽的,橘紅如楓的,或是寡淡如水的,都別有一番美感,廣受東南人士的美譽。
白小嶽的琥珀琉璃眼就是末者。冰清,寡淡,只泛著淺淺的珀色,像是被浸入蜂蜜水的美鑽。遠遠地看去像失明一樣,近看又會發(fā)現(xiàn)暗地裡光彩耀人。瑰麗又詭異的純淨的幸運,讓人忍不住想要更深、更專注地一探究竟。也是因為這樣,白小嶽不喜歡別人盯著自己的眼睛,總是留長瀏海,活成了一副流浪漢似的落魄模樣,害尼可拉斯整天擔心弟弟會近視。
白潭恍惚地看著尼可拉斯,一瞬間很想開口,問問他有沒有如白小嶽所願,拿了白小嶽剩下的半面幸福,下輩子投個好胎。
尼可拉斯看了他半晌,緩緩開口:「我將他托付給你了。」
少年抬臂將白小嶽往懷中一攏,異色的雙眸閃過純真的光芒。
「今天你要將他還給我了嗎,二哥?」
白潭猛地睜眼。
「──陛下,您終於醒了!」
迎接他回歸現(xiàn)實的是露西法欣喜的聲音。白潭呼出一口氣,頂著像被塞入秤陀的腦袋坐起。
沉默地聽完匯報後,他捏住眉心,輕緩地揉著,開口問道:「離開祭司的守護之後,白小嶽能撐多久?」
「最多六個小時,陛下,再久可能就……」露西法緊握的手指隱隱發(fā)抖:「憑我們的能力便無力回天了。」
六個小時……嗎。
白潭摀住右眼,想要回想起方才看到的光景,卻發(fā)現(xiàn)什麼都想不起來。腦海裡一片空白,只剩下淡去的恐懼,如染上白紙的髒汙,附著在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身為浪牙·阿卡西斯的睿智繼承者,白小嶽擁有遠超於常人的韌性。白潭明白那個人不如表面上表現(xiàn)出來的平安無事,也自以為從未輕忽被龍脈意志盯上的危險性。
直到,白小嶽帶著瘋狂的眼神,怒吼著騎上他的腰。
那已經(jīng)不是他孰知的白小嶽,而是披著人類外皮,從深淵探出指尖的可怕意志。渺小的人類不應(yīng)該觸及的磅礡,從睿智繼承者的身上向外溢出,就這麼朝自己壓了下來。
他為了自我保護直接昏了過去。被龍脈意志覆蓋的白小嶽又會如何?
知識繼承者呼出一口濁氣,試圖將殘留在記憶深處的恐懼一同吐出軀體,冷靜地問道:「你有跟他們說白小嶽現(xiàn)在的狀況不適合關(guān)禁閉嗎?」
「說了。但是親衛(wèi)們不願聽取。」
「這件事都還有誰知道?」
露西法流暢地報了一長串名字。
聽聞其他人聚集在軍官宿舍想辦法,白潭扶著露西法的手站了起來。
「扶我回車上。」
大正祭司長如他忠誠的騎士,引領(lǐng)著陛下向外走去。兩名護衛(wèi)跟在後方,富有正義感的醫(yī)護兵站在大廳柱子後,滿臉不贊同地目送陛下離去,這一次什麼也不敢再說。
方才還頗有趣味的路途變得漫長無比,時間每過去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拖著脫力的身體,白潭一行人終於回到移動要塞。露西法正要跟著登車,被白潭手臂一橫,擋住了去路。
陛下走上階梯,轉(zhuǎn)身淡然命令:「你去和其他人匯合。」
「陛下……」
「去吧。」
露西法沉默片刻,彎身行禮。
當著兩名護衛(wèi)的面,白潭冷著臉關(guān)上車門。
移動要塞裡面一個人也沒有。白潭回到房間,關(guān)上房門,連燈都沒開,第一時間撥通位於首都的秘書琪琪的通訊。
『陛下,請問我應(yīng)如何為您服務(wù)?』
琪琪冷靜的聲音從終端機內(nèi)傳出。白潭靠著牆壁,沉默了很久:「聯(lián)絡(luò)槍·戈拉爾特,讓他用私密線路打給我。」
『我明白了。』
「看好八梯的那群人,監(jiān)控他們的通訊。」白潭頓了一下,聲音淡了下去:「必要的時候先做點手腳。」
『恕我直言,陛下,針對您打算非法侵害隱私與人權(quán)的舉動,我私心不想支援。』
「祭祀所和軍部不能鬧翻,我們禁不起更多裂痕。要是我搞不定,其他人更不可能搞定。」陛下的話音越來越冷,不近人情的五官佈滿厲色:「與其將其他人牽扯進來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不如由我,現(xiàn)在,親手,解決。」
『恕我冒昧,陛下,想必您比我還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萬一您不慎出了什麼意外……』
「那想來屆時沒我什麼事了。妳們加油,好好活下去。」
秘書小姐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請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也不要把內(nèi)亂的種子當作遺產(chǎn)留給秘書。要是您和白小嶽出了什麼事,殿下回國後會把卡蘭掀了。』
「這就是為何我只在活著的時候付妳薪水。」
第一皇秘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結(jié)束與白潭的通訊。
白潭放下手臂,沉溺在黑暗之中。過不多時,終端機無聲地亮了起來,槍·戈拉爾特的名字出現(xiàn)在虛擬屏幕上。
奇異的嗓音響了起來,乍聽之下彷彿略帶沙啞,但仔細一聽,卻又乾淨透明得近乎極端。就像是一道透明的水流,其中注滿沙子,空盪又專注,艱澀並緩慢地不住流淌。
『陛下,您呼喚我?』
「槍·戈拉爾特。」
『是的,敝人在。請問有什麼能為您效勞?』
「你的名字真是不吉利。」
白潭倒向床鋪,望著天花板沒頭沒尾地說道。
「槍,我想你明白私密通訊的涵意。本人現(xiàn)在是以師兄的身分和你通話。」
槍·戈拉爾特沉默了一下,再度開口的聲音變得拘謹:『是,師兄請說。』
「你打算對白小嶽做什麼?」
『只是小懲大誡,師兄,關(guān)到您等重新出發(fā)就好了。』槍的語調(diào)染上一絲困惑,似乎很難過白潭會這麼問,聲音從失望逐漸轉(zhuǎn)向堅定:『嶽師兄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您再怎麼疼愛他,也不能這樣毫無表示地揭過。這樣對其他守法的弟兄不公平。』
「你這是謀殺。」白潭直接了當?shù)卣f:「白小嶽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能關(guān)禁閉。你是在危害我的部下,槍,白小嶽他是一名神術(shù)使,不應(yīng)沿用奇美拉軍種的罰則。我有充分的理由駁回你的判決。」
『師兄,您現(xiàn)在不正常,您無法做出應(yīng)有的判斷。按照您的描述,嶽師兄現(xiàn)在應(yīng)已經(jīng)奄奄一息,重傷搭著空飛艇緊急送進療養(yǎng)院,不可能還有力氣和您發(fā)生糾紛。』
槍的聲音投入?yún)s又毫無起伏,顯得壓抑非常,蒼白而平板地從終端機那端源源不絕地傳來。
『上次您保證不會因私情妨礙公務(wù),但您的表現(xiàn)令人失望。嶽師兄已經(jīng)二度對您動手,您不但一點表示都沒有,現(xiàn)在我不過是關(guān)押他一天──只是一天!您就如此反應(yīng)過度。恕我難以信服,在無法確認您是否在袒護嶽師兄之前,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既然您下不了決斷,就只好由我來代替您做。』
白潭捏住太陽穴,沉重地閉上雙目。
他無法做出正常的判斷,是因為他遇到家人沒有理智。而槍無法做出正常的判斷,是因為槍沒有正確的資訊。
祭司隊都是白小嶽的舊識,經(jīng)歷過前幾次的事情,槍·戈拉爾特已經(jīng)對大家喪失信任。
白小嶽窺視龍脈的事情並未對外公開;現(xiàn)在白潭也沒有時間慢慢說服槍。不論是神術(shù)恩賜的負擔,還是龍脈的危險性,就算敘述給一般人聽,虛無縹緲的傷害也難以明示。等到他收齊證據(jù),能證明白小嶽真的命在旦夕,白小嶽或許已經(jīng)涼透了。
『陛下。』槍最後還是換回了公事上的稱呼,恭敬又疏離地說:『您對家人的愛固然令人動容。但是身在這個位置,這麼做只會動搖國家根基。先王都能做到立法抨擊舊左旗,您應(yīng)當追隨她的表率。如果您覺得在國君之前首先是位哥哥,那麼您應(yīng)盡的職責就由敝人來為您代勞吧。請您把嶽師兄的分派權(quán)挪回我的管轄之下。』
漫長的沉默瀰漫在兩人的通訊間。
「你還記得浪牙·阿卡西斯是如何拯救你的嗎?」
『自然,永遠都不可能忘記。』
「那請你把那日的心情分一點給白小嶽吧。」
白潭這麼說完,不再等槍回應(yīng),逕自結(jié)束通訊。
他靠上自己的膝蓋,深深吸氣。粗大的鐵鍊從陰影中浮現(xiàn),落入攤開的手掌。
樣貌年輕的國王從床邊站起,將鐵鍊一圈又一圈纏繞上手臂,丈量出合適在走廊上揮舞的長度,目光專注。
──放心,尼可拉斯,我會保護好他的。
白小嶽愛去哪裡,用自己的生命做什麼,一旦離開他的視線,他不會再去關(guān)注。但是,只要還當著他的面,他就不會讓任何人對白小嶽出手,誰都不行。
誰都別想毀壞尼可拉斯的寶物。
白潭戴上軍帽,微微拉低帽緣;鐵鍊在右手上環(huán)繞三圈,牢固地握在掌中,從佈滿碎疤的虎口垂下。
正要往外走去的時候,終端機無聲地亮了起來。
『我明白了,陛下。真的很抱歉,這次是我執(zhí)法過當。但是接下來請您認真約束嶽師兄,也希望嶽師兄能夠好好證明自己。』
白潭翻轉(zhuǎn)手臂,任鍊圈無聲地落回陰影裡面。
「很高興我們的關(guān)係還有得補救。」
『您這麼說,令我又不安了起來,我好像後悔做這個決定了。』
「你不會後悔的。」白潭垂下眼簾:「很高興你還能對生命保持開放。」
『師兄……』
白潭無視槍妥協(xié)的呢喃,匆匆往軍官宿舍的四樓趕去。登上三樓的時候,護衛(wèi)隊的隊長與副隊長從樓梯走下。三人彼此未看一眼,錯身而過,就這麼形同陌路地漸行漸遠。
空曠的四樓風格驟然一變,瀰漫著令人不適的氣息。內(nèi)牆到天頂滿目純白,一整排房門上裝著小柵欄。柵欄的背後設(shè)有拉板,安置在房間內(nèi)部,顯然原意是給住戶自由操控。若正常妝點一番,此處是畏光的奇美拉絕佳的住所;但,若換個用法,便是妥妥的禁閉室。
白潭在走廊的盡頭找到唯一一間緊閉的門扉。門上的擋板拉得嚴實,鑰匙掛在門上,門從內(nèi)部反鎖。他解下鑰匙,注視著崎嶇的零件片插入鎖口,只覺得腦袋清醒無比,似乎這輩子從來未這麼清醒過。
房內(nèi)一片漆黑。
他安安靜靜地站在門框下,直到眼睛適應(yīng)黑暗,才踏入房內(nèi),摸索到窗邊,將完全阻隔陽光的擋板微微揭開。
白小嶽痀僂著背蜷縮在角落,兩隻手穿過兩腿垂在身前,手腕和腳踝被鎖在一起,低著頭半點反應(yīng)也沒有。見到這陰損的銬法,白潭在心底記了護衛(wèi)隊一筆,蹲下身去在黑暗中摸索。
知識繼承者花了點時間,才將糾纏的鎖銬一一解開。
白小嶽無聲地軟癱在地。白潭正打算轉(zhuǎn)身出去尋求祭司隊的諸人的幫助,沙啞的聲音從腳前傳來。
「白潭。」
起身過急的陛下忽一陣暈眩,伸手扶住牆壁。當著他昏花躍動的視線,白小嶽搖晃著站了起來,蒼白的面容隱在亂髮之後。
「要是我,無法保護你,我會,辭去你的護衛(wèi)。」
神術(shù)使貼著牆壁,虛弱的身子彎靠在角落,進少出多地說道。
「你似乎無權(quán)決定。」白潭冷聲說道。
「我會離開。」
延燒的理智瞬間斷裂。白潭揪住白小嶽,狠狠往牆璧上撞去。白小嶽沒有反抗,只是弓起背脊,橫起手格擋,防禦得相當消極。
「好教你知道,白小嶽。你若是想離開,隨時都請自便,因為我不需要你保護!」
「那我何嘗需要!」白小嶽反手扯住白潭,怒吼著迎了上去,澄黃色的麒麟眼裡滿是憤怒:「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基本的道理,你不懂嗎?」
「白小嶽!我才是你的兄長!」白潭想也不想,張口怒吼。他想要停下,但是衝動的話語不受控制,在經(jīng)過腦袋之前就吐了出來:「擋槍這種事情,我!**天經(jīng)地義**!」
白小嶽的雙目瞬間失焦,揪住白潭衣領(lǐng)的手不停顫抖。他張開唇口,蠕動了幾下,卻半點聲音也沒發(fā)出來。
白潭看著瀕臨崩潰邊緣的養(yǎng)弟,半晌,慢慢鬆手,後退了一步。
「下次遇到槍擊,你帶著我跳走不就好了?」
睿智繼承者靠著牆壁滑落,愣愣抬頭朝陛下看過來,似乎沒聽懂他在說什麼。
散亂的髮絲從額前垂落,蓋住茫然的橙眼及削瘦肩頭。關(guān)押了半天的神術(shù)使落魄又頹喪,半晌才蠕動嘴唇,發(fā)出一聲:「痾……」
白潭冷笑起來,享受從上方俯視神術(shù)使的快感,兩隻手壓上白小嶽頭頂?shù)臓澅凇?/font>
「連靜月只學了治療術(shù)都能天下橫行。你學了神術(shù),居然跟沒學一樣,能輸給公認的智障魔法師,該恭喜你嗎?為了自己的智障二度離家出走,真是聞所未聞,你還真好意思講那麼大聲。」
白小嶽蠢笨地張大嘴巴,發(fā)出了類似鴨叫的音效。在知識繼承者嘲諷的注目下,他的臉越燒越紅,大喊一聲,連滾帶爬地鑽過縫隙,推開禁閉室門扉衝了出去。
白潭聳了聳肩,跟在他身後,軍靴在地面踩出富有韻律節(jié)奏。
剛才的表情真是經(jīng)典,要是有拍下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