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盛夏,北門關地熱能源所的午後,適合躲在教室窗邊曬太陽的時段。
白潭將粗線穿進紙洞,另一端繞過封底,推過線眼細細地扯緊。手縫針慢慢地刺破紙張,繩線入洞與紙張發出的摩擦,在指尖震顫出悅耳的沉韻。針與羊毛線如此反覆,一路向下,直到每一個標記都被縫滿為止。
他解開縫針,拉起線頭,貼著最底繩眼的打了兩個平結。用剪刀細心修剪之後,他重拾縫針,將線頭藏入繩結底下的紙洞。
大功告成,裝訂完成的詩冊小巧牢固,在艷陽下看起來閃閃發亮。
白潭收起製書工具,拿到牆邊的櫃子歸位,又坐回窗邊的地板上,捧起由尼可拉斯新抄錄的詩冊。尼可拉斯蓋上鋼琴,來到他身邊,兩人一同靠在窗下。金色的陽光披在肩上,曬得上背微微發燙。
他覺得舊傷有點刺癢,忍不住伸手抓撓,將反穿的上衣衣領扣了起來。
「不行,二哥,長夏結束前每天要曬足兩個小時,不可以偷懶。」
尼可拉斯數落著將他的衣領翻開,重新向內折起,使瘦弱的背脊迎向陽光。
他微微抿嘴,繼續埋頭翻頁,讀了下去。美麗的詩句令他很快忘卻不適,沉入幻想的世界裡面。
研究所的樣本增加到第十梯,園區逐漸熱鬧了起來,能充作勞動人力的樣本們也越來越多。雜務及夜間的巡邏排班不再緊湊,相比初期開始營運的時候,他們身為園區管理者的負擔輕了不少。現在已偶爾能像這樣,偷偷地躲在音樂教室,度過寧靜美好的午後。
「說起來,尼可……」白潭從新的詩冊抬起頭:「你有偏愛的詩歌類型嗎?」
側身靠坐在他身上的尼可拉斯眨了眨眼,將修改到一半的樂譜放到腳邊,舉起兩手。
「美麗的鵬鳥展開羽翼,迎向陽光的時候,太陽會沿著純白的舒展弧度,灑落細碎的微光。你有看過嗎?」少年用筆在半空中畫出優美的半弧,輕聲描述:「尤其是清晨時段,那種細沙般的小碎光看起來特別動人。我喜歡會給我這種感覺的詩句。」
白潭換了個姿勢,曲起雙膝併攏,將詩冊墊高擺上膝蓋,放鬆酸澀的手臂。
「例如?」
「例如嘛……」
尼可拉斯仰首靠上窗臺,捧起臉頰吟詩的樣貌陶醉而夢幻。
「『除非穿越黑夜的道路,人們不可能到達黎明。除非我的心碎了,否則它又怎能被開啟?』」(註:此詩句出自紀伯倫《微言》)
綠髮的少年將雙手迎向天花板高舉,水筆翻得像耍弄匕首一樣。碎光在尼可拉斯指尖跳舞。
確實就像是尼可拉斯會喜歡的東西。白潭再度低頭,翻了一頁手中的詩冊。
「但是,濃郁到幾乎要接近低俗程度的,宛如將敗玫瑰的芬芳般的詩句,我也很喜歡呢。」
「榮烈如火的?」他微微歪過頭,壓低聲音問道:「『熱情在妳豐腴的唇上跳舞』,這樣的?」
尼可拉斯彎起異色的雙目,敦厚的眉眼染上靈動,附到他的耳邊。
「要遠比那還濃妝赤裸,才能夠配得上『艷俗』之名。」
……感覺是問了會被風紀委員會取締,關進小黑屋好幾個小時的東西。明明平常都禁止大家看色情刊物,自己還敢自爆,未免太過雙標,尼可拉斯。
兩個人靠在午陽底下,曬著後背,肩靠肩翻看各自的紙冊。寧靜的午後只有書頁摩擦聲,以及窗簾被列列山風吹起翻飛的聲響。
夕陽逐漸西沈。不知不覺,天色已黑得教室內暗淡不清。尼可拉斯的手抄字跡逐漸模糊。白潭回過神來,從詩冊抬頭,環顧淒涼的音樂室。
尼可拉斯不見了。
陰影壟罩住持書的雙手。白潭抬頭一看,白嵐盤坐在尼可拉斯的鋼琴椅凳上,面無表情地按下一顆琴鍵。
白嵐嘆了一口氣。
白嵐攤開雙手,如沉入泥沼般慢慢向後倒去。一隻又一隻小黑手從地下伸出,層層圈住白嵐的眼耳口鼻,將武力繼承者拖入深淵。
詩冊掉在腳邊。白潭站在原地,安靜地看著;只是看著,什麼也沒有做,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再挪動身體的任何一寸。
他只是安靜地站著,目送他的胞兄被拖入龍脈裡面。
飽含怨恨的爬蟲類豎瞳在天空中睜開,從校舍窗外緊緊盯著他的背影。惡毒的笑聲在耳邊迴盪,混雜著人類不應當明白的尖叫與細語。白潭慢慢蹲下,摀住耳朵,什麼也不再去想,專注地維持住心中安靜的一隅。
一如浪牙·阿卡西斯遇襲的那一天。
***
白小嶽發覺不太對勁,是在他下午睡醒,進房間尋找前幾天亂畫的裸麥麵包速寫,想發進「八梯東E12-北門關地熱能源研究所」清談室濫竽充數的時候。
拍上感應開關,柔軟的燈光立刻溢出滑開的門縫。不知為何,本該無人的要塞房間開著小燈,而本該在宿舍的白潭又躺在移動要塞的房間裡面。
白小嶽愣了一下,沒有多加理會,走到桌子旁邊找出麵包畫作拍照。一直到轉身準備出去,經過白潭的床鋪的時候,他才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白潭對他的到來毫無反應──並不是無視,而是像一尊陶瓷假偶,全然毫無反應。
白小嶽試探地喊了一聲:「白潭?」
他走近床邊,驚疑地觀察國王陛下。床上的少年非常和平,安靜地看著頭頂的板櫃。白潭沒有覆被,連大衣也沒有脫,仍穿著禦寒的軍用外套,兩手平放在身側。和夢魘的時候不同,此時的白潭看起來太過安靜,安靜到不存在世上。
不變的表情說不上空洞,更像是專注;就像是被固定於自己的小世界,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空氣,投入到會讓人渾身發毛的程度。
白小嶽本能地感到詭異,甚至連觸碰都感到抗拒。他鐵青著臉色,點開通訊介面,四處亂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之後,回到最上面點開露西法的名片。
【白小嶽:你有琪琪學姊的聯絡方式嗎?】
【露西法@安樂鄉調和司長:嗯?】
【白小嶽:我想感謝她去年對我的照顧。】
【露西法@安樂鄉調和司長:稍等。】
露西法很快將琪琪的通訊名片傳來。白小嶽反覆深呼吸,隨後發現心理準備大概永遠也不會做好,放棄掙扎,點開琪琪的名片,加入通訊界面後對秘書發起通話申請。
幾乎是一秒就被接通。
『請說。』冷淡的冰山嗓音悠然傳來。
「學姊好,我是白小嶽。」
『高貴的藝術家找我什麼事?』
「白潭的,狀態,很奇怪。」
白小嶽儘量將白潭的狀態描述了一遍。通訊那端,琪琪沈默了三十秒左右,緊接著傳來終端機敲擊的聲音。
『開擴音,終端機拿到他耳邊,把這放給他聽。』
白小嶽依照琪琪的指示,蹲到白潭旁邊,對著終端機說:「好了。」
終端機傳來小小的「嗶」聲,緊跟著是錄音──卡蘭唯一的一名親王,僅聽過一次便永生難忘的磁性中音,白嵐的聲音響了起來。
『難得,琪琪,妳怎麼找我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