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終於,等待到深夜兩點十分,地熱能源所八梯還存活於世的所有人都到齊了。
和解會正式開始。
白小嶽環視打量,視線從一張一張陌生的臉龐上逐一掃過,兩手插入口袋。他瀏海覆面,神情遭昏暗的陰影隱去。在無人看得見的地方,睿智繼承者指尖顫抖,握住了小巧堅硬的羽毛護身符。
號召人托林來到白小嶽的面前,發出一聲清咳。
「感謝今天大家抽空參加這場對我們北門關地熱能源研究所八梯,東宿舍樓E12寢室至關重要的和解會議。今日的主題,如早前所說……」
他說到一半,袖子一甩,大聲宣告:「好了跳過。大家都知道今天來幹嘛的,不浪費時間了。咳咳,白小嶽!」
白小嶽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當年不告而別,我們很心痛。」
白小嶽將頭垂得更低了。
「沒有音訊,沒有來信,沒有報平安,也沒有任何英勇奮戰事蹟變成故事被傳唱回來。你到底搞什麼?」托林沉下臉色痛罵:「我們一起長大,一起追隨你穿過萊拉爾的荒野──我們等了你那麼多年!他媽的把我們當成什麼了!」
剛烈的話語往外狂蹦,激動得與平日判若兩人。托林大聲罵完,咳了兩聲,變回了原本斯文的模樣。
「好了,這是我自從你離開那一天,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話。現在說完了,了無遺憾。換人,下一位請上前。」
他微微鞠躬,後退了幾步站回祭司圈子裡面。
場面忽然間一片安靜。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聚在一起的人們忙著互看,單獨的幾個人視線飄移。和解會空出一片斷層,變得有些尷尬。
見狀,花火快步出列上前,來到白小嶽面前站定。
「好吧,那不然,作為暖場……」
精瘦的女祭司咳嗽了一聲,煞有其事地舉起右臂,在空中繞了兩圈,像是在活動酸澀的肩膀。
「嶽,在開始之前,現場的主持人們收到許多要求。我們統計了一下大家的想法,其中某一項以壓倒性高票勝出……」
白小嶽苦澀著臉,眼底有什麼一閃而過,立即會意過來。
「來吧。」
神術使任命地揚起臉頰。花火衝了上去,發出「嘿呀!」一聲大喊。隨著露西法「小力點,小力點」的驚呼,包裹厚重棉被的拳頭揍在白小嶽臉上。
拳力深陷軟綿厚重的棉花中,說輕不輕,說重也不重。就像是孩童沉悶的惡作劇,襲來的後座力推得白小嶽向後坐倒。白小嶽跌落在被褥上,兩手撐地,仰首不動,等待後續的爆打。但挨完第一拳之後,花火便甩臂放下袖子,轉身丟下他歸列去了。
過了一會兒,見大家沒有要繼續的意思,白小嶽自己把腦袋上的被子拉了下來。
氣氛又再度陷入尷尬。露西法見狀,交握雙手,向遠端連線的眾人問:「那個,大家有什麼想說的嗎?」
同學們聽見詢問,紛紛垂下視線或是低頭避開,或是逃避、或是冷漠地看向別處。現場的主持祭司們交換了一個眼神,高大的身形隨之出列,為棉被上的少年身上蒙上陰影。這次換居里安走了出來。
「你說點什麼吧。」
居里安站到白小嶽面前,低頭俯視外貌依然年輕的兒時同桌。
「嶽,你離開這麼多年,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好歹讓我們知道你心裡的想法,表個態也好。」
白小嶽面色艱澀地看了眾人一眼。接著,他攤開被褥,拉開填充物的拉鍊,在大家便秘般的目光之下掏出了一張……白紙。
他鋪平紙張,從左側口袋掏出一支鉛筆,趴在暗黃的燈光之下畫了起來。
沙沙聲迴盪在影視廳中。大半夜拖著疲累的身體開會,還要等有溝通障礙的會議主角慢慢地畫,不少人看起來非常地不耐。但最後,沒有人出聲發難。
因繪畫是白小嶽與世界最真誠的溝通方式。
白小嶽漸漸擯棄外界,注視著紙張的雙眼認真而遙遠。像是沉入了自己筆下的作品,又像是穿越空間與時間的洪流,聚焦在某一副美好回憶。
一道道人影躍於畫紙上。
他將草稿畫向前一推,兩手按住地面,深深地伏在地上行禮。
影視廳一片靜默。過了不知多久,有人輕輕地嘆了口氣。
躍於紙上的,是北門關地熱能源所實驗室園區的山林。湖泊傍倚的林間空地,佇立著八梯的野外實踐計畫,花費一年蓋起的林間木屋。
一年來各個時期的縮影,放置於同一張畫紙的各處,拼湊出時空膠囊般的流程圖。地基旁的空地,聚首在一起研究設計圖的人;簡易工作棚下,齊心協力鋸木頭的人;在木場與牆壁之間,用繩子將木頭向上吊去的人。蓋著牆壁,往木頭之間墊入苔蘚的人;房間裡頭,細心地量距製作家具的人。才正要開始動工的空頂,正裝入梁架與防水油布的人;搭到一半的屋頂上,一根根滾入木材的人;搭好的屋頂上,揮舞著刷子塗漆的人。菜園裡,堆著牆籬石頭的人;鋪著泥土,混合窯爐用泥磚的人;在壁爐裡面升起營火,測試排煙口安不安全的人……
八梯的眾人,一個不漏。
畫幕盡頭,涼霧瀰漫的平靜湖畔,浪牙·阿卡西斯愜意盤坐,享受地迎向午後的陽光。助教埃朗姆站在老師身旁,閉著眼眸,竹笛搭在唇邊投入地吹奏。
煙霧在山林裡飄得老遠,順著河谷,嬝嬝升入天際。
簡略的畫沒有過多細節,卻成功把每人的特徵表現出來。浪牙·阿卡西斯溫軟的杏眼,埃朗姆的額頂小角和染影的眼梢,花火的簡勁,翠翠巴斯的爽利,露西法的散漫,拉敏敏爾菲的好奇,班傑明的較真,居里安的無憂無慮,托林的脫線,皇蔻恩奇永遠消不掉的嬰兒肥……
燈光昏暗,時間有限,又趕著在一幅畫內畫上這麼多人。白小嶽的畫作並不是很清楚,反而有些模糊──但,正是因為模糊了畫出來,還能夠讓人看一眼就領略:啊,就是這樣,當年的情形就是這樣子;才得以從中體現出驚人的細節量。
連朝夕相處了近一個月的巡禮祭司們都陷入錯愕,混雜著深刻的感動。
「好吧,我相信你對大家是誠心的了。」班傑明心情複雜地說道。
露西法閉眼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輕聲問道:「你一直把我們放在心上。是嗎?」
白小嶽猶豫一下,默默地點了點頭。
翠翠巴斯甩開短小的麻花辮,低下腦袋,笑著拭了拭眼角的邊緣。
「這種事本來就知道的不是嗎?」
白小嶽一言不發,對大家的話一律不予以回應。
『──抱歉,我完全不能接受。』
突兀的聲音從影視廳喇叭炸開。
待看見出聲的同學是誰,露西法等人面露擔憂。畫面上那人低著腦袋,兩隻手壓住桌板,緊咬的牙關在臉頰上拉出深溝。
卡薩安卓拉,地熱能源所讀書時,白潭唯一的直屬學妹。
『就只是因為你沒忘記我們,做出的舉動也無可奈何?你要我因為這種理由釋懷,我辦不到。』
女子的容顏成熟,額上與眼角些許皺褶,鼻樑點綴著深褐色的雀斑。朝鏡頭豎起的褐色眉毛,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白小嶽,你知不知道陛下的婚典那日,只能乾看的我們是什麼心情?我們有這麼多人,陛下的親席竟然是空的,空的!』
她傾向畫面,兩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從唇角拉出的紋路,不難想像緊咬的齒尖是多麼不甘。
『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成了全國的笑柄?那些貴族都私下說陛下什麼,你聽過嗎?陛下因此而吃了多少悶虧,多少人因為你不告而別精神衰弱,傷心到得搬進療養院長住……你到底知不知道!』
卡薩安卓拉忽然間哽咽起來,恨恨地抬手捶向桌面。因為激動得說不出話,她只能暫時握住手腕平復心情。不少人被喚起傷痛,感同身受地低下腦袋。有的人默默掩住容顏,還有人朝白小嶽投來不善的瞪視,眼裡蘊含濃濃怨懟。
在這樣的注目之下,白小嶽緩慢開口。
「不必。」
他的聲音染著一絲血色。昏暗的燈光下,雜亂的綠色瀏海覆蓋在清秀的面龐,完全隱去喜怒哀樂。三十幾年前年少輕狂時覺得很酷的頹廢,放在如今只令人心痛。
白小嶽笑了一聲,低低地說道:「不必原諒我。」
有那麼一瞬間,影視廳安靜得令人窒息。接著,狂潮席捲、浪濤萬丈,大量的噓聲充斥了昏暗的小空間。
『學什麼老師!』
『可惡的睿智繼承者。』
『卡薩安卓拉,妳是來罵他還是幫他的啦?』
『就是說啊,妳不是不原諒他嗎,為什麼給他耍帥的機會?」
『這什麼破助攻,妳回去反省啦,下去。』
鬨鬧聲七嘴八舌炸了開來。發言的女子將舌頭咂得嘖嘖作響。白小嶽撩起碎髮,做了個拋秀髮的動作,大聲宣告:「不是耍帥。我,本來就帥。」
影視廳被更盛的噓聲淹沒。
『那好吧,白小嶽。我不原諒你。』卡薩安卓拉退後一步,釋然地聳肩,最後陰森森地笑了開來:『這件事我們之後再算,我絕對不會就這麼過去的,你給我等著。但至於今天,就先這樣吧──歡迎你回來。』
祭司們明顯地鬆了口氣。
和好會的氣氛輕快起來。沒有人再問白小嶽這幾年去了哪裡,也沒有人問他為什麼成為神術使,為什麼不回來,又為什麼回來。逝去的空白年華,彼此間錯過的時光,成為淹沒在深海裡微不足道的一粒星砂。
對比大家已活著再會的當下,一切似乎也不再那麼重要。
「其實嘛,我也是很感謝嶽的。」身著祭司服裝的同學摸著臉頰,想起過去種種,不禁感嘆:「我因為太需要做些什麼來療傷,所以才開始四處奉獻。結果不知不覺就成為正祭司了。可以說沒有嶽的離開,大概也就沒有我今日的成就吧?」
和她歷程相似的人意外地多,許多人紛紛感慨起自己的心路。大家以詼諧幽默的語氣,輕快地帶過白小嶽當初給大家帶來的傷害。成年人的成熟與穩重顯露了出來。
白小嶽握著腳踝,感到一陣恍惚。
和鮮明的記憶對比,昔日的意氣風發的同寢同窗們,不緊緊抱團、團結一心就活不下去的弱小的奇美拉們,如今都成能獨當一面的成功人士了……
生死當前,他們已錯過太多時光。與其去追究不可改變的過往,不如用更美好的方式看待重逢。
那一瞬間,白小嶽用盡全力,才克制住自己不流下眼淚。
既前一位卡薩安卓拉之後,無法釋懷的同窗紛紛表態,讓白小嶽洗好脖子等著。和解可以,帳另外算;不只是當初不告而別的份,還要追加利息。白小嶽一開始只是低著頭。到後來他抱起棉被,就地橫躺,倒在地舖上裝死起來。
在場的熟人見到那副死樣,不由分說地壓到他身上,決定善意地幫忙鬆鬆筋骨。白小嶽被嚇得猛拍地板抵抗,努力從摔角擂臺中拯救自己的關節。
因白小嶽仍在虛弱狀態,祭司們不敢鬧得過火。他們輕易地放過了他,並一再警告,可不要以為就這麼算了──等到他好轉之後,總帳還有得算。
白小嶽將棉被拉過腦袋,當作自己什麼都沒有聽見。
鬧著鬧著,不知不覺,他就這麼在大家的聊天聲之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