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對不起……從嶽的立場看來,大概會希望方舟從來沒有來過吧。說這種話對你們應該是很失禮的。」
「我不知道,也不這麼覺得。我生來,世界就這樣。」白小嶽聳肩:「當下是,不可改變的,黎卡爾多。」
黎卡爾多放下雙手,交疊後擱在腿上,低垂著眼眸挪開了視線。
「真希望……能三人一直這樣下去就好。」
白小嶽測了測水溫,提起水壺,往桶裡慢慢地注了些滾水。
「聽好,黎奧。生命中,有兩種,相反的力量。一種把我們,往上拉,一種,把我們,固定在這裡。」
「兩種力量嗎?」
「對。無限擴散,與有限收束。生命的本質,在於無限,無限地延展,無限地統合;業力的本質,在於有限,有限的束縛,能界定出形體。兩者合一,才能讓你是你、我是我,我們才能以,『你』和『我』的形式,相逢體驗生命。」
放下水壺後,白小嶽豎起兩根食指,立在胸前左右,慢慢往中心合併靠攏。
「『你』和『我』就像是,一綑稻草。稻草的本體,是稻草,而不是,綑草的繩子。同理,生命的本體,是生命,而不是固定,生命的形體。只要你超越,形體的限制,便能合而為一,無所畏懼。」
說著,他後躍一步,張開雙臂,認真地對黎卡爾多說道:「所以,其實我們,無時無刻,不是在一起。」
少年用清澈的琥珀色眼珠注視他片刻,半晌後垂下視線,消極地掩去眼底的掙扎。
「謝謝你這麼努力安慰我。但是,我這種人……什麼的……對不起。我這輩子殘存的『勇氣』,大概就只剩下自己的名字了。」*
「沒有,這回事。認識你後,我一直覺得,你很厲害。」白小嶽拎起另一條被褥,抖去灰塵繼續塞了起來:「我,離家之後,就很後悔。」
黎卡爾多笑了笑:「但是你已經決定要回去了,不是嗎?」
「沒錯。」白小嶽用力壓實掌下的被單,望向窗外霧濛的天際:「要不是認識你,我也沒有勇氣,做出決斷。所以,謝謝你,黎奧。」
黎卡爾多忽然朝他傾身,壓低聲音問:「那,嶽,如果寥華沒有成功說服村長,你會留下來嗎?」
白小嶽停下動作。
「我已經決定,至少,回國報個平安。」他一手放上窗臺,凝視著遙遠的北方:「既然決定了,我會全力以赴。如果最後,能一起旅行,走最後一程,我會很滿足。要是寥華,能說服村長,那我們就三人,一起去卡蘭;但,如果她不能來,那我會自己回去。就這麼簡單。」
「那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家人願意再放你離開……」黎卡爾多越問越小聲:「你不打算回來這裡,留在寥華的身邊嗎?」
麒麟少年撫過棉被,感受指尖粗糙的觸感,微微一笑:「奇美拉,子嗣困難。她若需要我,我是會考慮……但,我留下,也只是阻礙。畢竟我,還有自己的使命,要履行。」
「……這樣啊。」
白小嶽側過視線,看著滿臉失落的亞特蘭特斯少年,眼底自然地流露出暖意。
「你願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上路。雖然你,可能得在,國境外面等我,說服家人,放你進去。我得先等,我大哥算完帳,消氣後才能提。大概得一個月,左右……」
黎卡爾多疑惑地抬頭:「被打一頓要躺這麼久的嗎?」
一想到回國之後會面臨什麼,白小嶽瞬間舌根泛苦。
「誰跟你說,一頓,就能解決?」
當初他走得那麼「瀟灑」,現在再跑回去,可不是一頓爆打就可以了事……
黎卡爾多似乎受到不小的驚嚇,反覆喃喃起「一個月……一個月……」。預想到即將降臨在身上的命運,白小嶽緊抿嘴唇,又勾起嘴角,壞心眼地說道:「反正你,躺在森林等。說不定,東北的魔獸,因你而滅絕。天天魔獸祭,噴香飄萬里,全亞拉亞,感謝你。超讚。」
「你好過分喔。」
黎卡爾多喪氣地垂下腦袋。如出一轍的髮色和瞳色與似曾相識的口癖,冷不防喚醒珍貴的記憶。從這個角度俯瞰,孰悉的輪廓像極了某位至親,不禁令白小嶽一陣恍惚。
為了甩去腦海內故人的陰影,他劇烈搖頭,脫掉外套後再次高挽袖子。
「我也希望寥華,能說服村長。我想,把你們都,介紹給我家人,認識。」
木桶裡的少年聞言,莫名地臉紅成一片,下意識扭動腳趾,把自己疼得嘶嘶抽氣聲。
「差不多了。」
白小嶽伸進水桶,捏住黎卡爾多的腳底板扳動檢查。無溫的肌膚貼在手中,骨肉在手掌裡蓬勃跳動。柔水的溫度很快被一片空白取代,只帶來詛咒般的詭異觸感。
「像這樣泡著溫水被嶽的手掌握住,就好像被人的體溫碰到一樣喔。」
黎卡爾多小聲說道,臉上不意間露出幸福的表情。白小嶽拍了拍少年的小腿,以示安慰。確認完組織沒有壞死,他摟住黎卡爾多的腋下,從水桶裡抬了出來。
正當他擦拭完黎卡爾多的腳,仔細為凍創上藥的時候,輕緩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柔美婉約的聲音鑽入門縫:「打擾一下。」
走廊上站著一位黑髮女子,比白小嶽高出半個腦袋。她穿著禦寒的羊毛服飾,腦袋上帶著小巧的平毛帽,雪白的毛皮向後折起,正好能遮住纖細的後頸。柔順烏亮的青絲挽成一束,側垂在肩頭,眉毛間垂掛著小巧的羽毛額飾。
村長的女兒,寥華,交疊雙手立在門口。成熟的韻味隱隱若現,如蜜桃的芬芳,藏身在豪華禮盒裡面悄悄探頭。即便是厚重的羊毛衣褲,亦無法掩蓋女子窈窕的曲線,反而更將她襯得玲瓏有緻。
白小嶽後退一步,將門板徹底打開,讓出空間問道:「怎麼了?」
寥華並沒有入室,而是立在儲藏室門口說道:「黎奧的狀況好點了嗎?大年初一,阿爸煮了熱年糕湯,現在正是最甜糯適口,希望兩位能下來一同享用。如果黎奧能動了的話……」
黎卡爾多訝異地圓睜眼眸:「我們也有嗎?」
「嗯。」寥華微笑點頭:「不知道現在方便嗎?」
熱年糕湯可是一年之初必吃的節日糕點。依照當地的習俗,只會和親密的家族成員一同享用。
這種時候,怎麼可能不識趣地說不方便?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由白小嶽出聲點頭答應:「好,我們,馬上下來。」
「那,我們在客廳等你們。」
寥華走了兩步,忽然停下,回過頭認真地盯著白小嶽,欲言又止。
猶豫片刻,最後她沒有再說什麼,默默地走了。
白小嶽看向黎卡爾多,彼此交換了疑惑的眼神。他彎下身子,迅速為黎卡爾多穿上軟鞋,又撿起黎卡爾多用過的溼毛巾整理。正準備去疊地上的棉被,走廊上傳來咚咚的奔跑聲,門外又奔來一位十來歲左右的女孩兒。
女孩子穿著精緻的連身禦寒衣物,厚重的羊毛裙在腳邊晃動。軟嫩的兩頰粉撲撲的,泛著冬季特有的潮紅,被未退的嬰兒肥將撐得圓圓滾滾。那黝黑水潤的眼眸靈動可愛,蹦跳的動作亦充滿活力,向一隻討喜的小鳥兒,不斷地散發著赤子的熱情。
「嶽哥哥。」她翩然湊近,笑嘻嘻地仰首,對白小嶽邀功地扭著身子:「你可要感謝我。」
白小嶽從善如流:「好,謝謝。」
「討厭啦!」
女孩咯咯大笑,拍了他一巴掌,賣著關子問:「你怎麼都不問我要感謝什麼?」
「苦雪那麼可愛,做的一切,我都感謝。」
女孩並沒有因奉承而滿意,反而因他的不配合很不開心。黑白分明的眼睛靈巧亂轉,鼓起的臉頰像隻倉鼠,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找點麻煩。
黎卡爾多笑了起來,代替白小嶽開口:「妳做了什麼樣的善舉,我也可以聽嗎?」
有人捧場,女孩兒的表演慾瞬間滿足。她搖動手指,俏皮地宣佈:「未來我就是嶽哥哥的媒婆了。」
白小嶽停下動作,不明所以。
「媒什麼婆?」
苦雪在房間裡繞了半圈,越過黎卡爾多和兩床棉被,蹦跳到白小嶽的前面。
「你不是喜歡我姊嗎?」
「對。」白小嶽折起棉被,埋頭專注地盯著手中的雜務,坦然陳述現實:「但是我們,不打算結緣。家世不相配。」
奇美拉想孕育後代是件困難的事情,世人的偏見也根深柢固。更不用說,此處是西南一帶,周邊的國家都由神殿統領。
這裡的人們知道他的身分,之後還肯像原來那樣收留他度過第二個冬天,已經算很慈善了。
「哼,哼哼。哼哼哼……」女孩子深沉地笑了,招手讓白小嶽附上耳邊,一手插腰,另一手指向天際宣告:「我剛才說服了阿爸,未來村子由我繼承。」
「喔。」白小嶽慢吞吞地說道:「意思是?」
苦雪被氣得跺腳插腰,痛恨他的遲鈍,雙手插腰大喊。
「意思是只要我長成獨當一面的巫女,姐姐就可以自由離開不用繼承家業。嫁去你們國家也無所謂啦!」
*P.S. 黎卡爾多(Riccardo)是里查德(Richard)的其中一個變體,意思是「堅強勇敢的的領導者」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