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章.少女降誕 : 從y到V的嗟怨〉
「憶起前塵舊事,那會是一片冰涼中殘留的餘溫 ,百般熟悉,青絲暮雪,是心中愛眷不可捨。卻在夜深人靜、燈火闌珊之處時時蝅食心神,全身發癢發疼,即使雙手在肌膚上抓到腫痛流血也未能減輕半分。
倘若真有父母,我一定會在感謝的同時詛咒他們讓我誕生。
事實上這是多麼恐怖的事情,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誕生於何時,被誰而造為何而造都一無所知,可是在陽光消失於大地、一切冰冷的夜晚,固執地沉浸在這些自己毫無印象的記憶,孤獨地思索那道令我奇妙地被滿足的身影。
從有記憶以來,自己就置身在這個古老的箱庭裡面,常春藤從風化剝落的庭柱中蔓延生長,蕨草在沒人打理的拱門縫隙生出、地上到處都是無人打理的花叢,不受拘束、恣意綻放。
要是再往外走,經過湍急的溪流、高低不平的小徑,周遭的樹木開始用可視的變化往天際深深紮入,直到樹蔭吞噬陽光,看不見自己的雙腳和手指,依稀在幢幢樹影看見一座發著異樣光芒的矮塔為止。
我幾乎沒有到達那裡過,一條寬達數尺的裂縫硬生生的切斷了接下來所有的可能。
覺得自己好像會永遠生活在這裡,實際上也不知道箱庭外到底是什麼,畢竟樹海跟溝壑有效的限制我向外追尋的慾望。
冰冷的光從樹海頂端稀疏撒下,一次次的喚醒我,餓了就摘下花瓣吞嚥、渴了就飲下溪流,其餘醒來的時間就看向那片高聳到足以喰食星空、醜惡扭曲的青黑色樹林直到睡意漸濃為止。
樹梢和樹洞折射光線,交錯出跨越無數時空的幻境。窗前狂響至衰弱的提琴*、大海中聲聲叫喚的獸*、坐在無人王座上睡去的老人*、遍佈大地的灰色墓碑、四處奔跑的犬隻、為學生寫下思念的師長…
一片一片,蜃氣在我面前逕自翻動書頁,我並不知道自己的面貌,但大概跟我看到的人一樣,而我應該是一個女孩子吧!
不知道這次睡了多久,當我醒來的時候,永遠靜止的箱庭裡面時間開始不知不覺間產生了變化。
一具和我稍微有差別的形體,看起來就跟書中說的男性一模一樣,在我的身側熟睡著。不知道為什麼,對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明明毫無記憶,無以言說的的幻覺開始湧現,這使我決定將他喚醒。
所以我往他的鼻子輕輕的擰了一下,好像有點用力,他吃痛的仰起身子朝我看著,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我卻被他滑稽的動作弄笑了起來。
當時的我們無法理解言語,所有的行為都仰賴本能以及樹中光影浮現的知識,沒有語言用著最基本的肢體擺動說著話。
我們在偌大的堂中追逐嬉戲,不論做甚麼都是同行。過了許久周遭仍無變化,我們卻早已習慣彼此的存在,好像對方本來就是這裡的其中一部份,跟幻象中那些兄弟姊妹或是至親的友人幾乎沒有太大的差別。
可能只是一時興起的衝動,或是我倆的創造者一開始就這樣預定的,我們開始打理這座庭院,試著想做些事情好忽略對漆黑樹林之外、庭院之外的渴望。我深信這是第一次認知到自己從一開始就有往外走出去的念頭。
彷彿已經重複了多次,不存在的記憶化為一條黯淡夜空中銀白閃耀的蜘蛛絲,小心翼翼的抓住,讓古老腐朽的花園恢復它本該擁有的姿態。
然而我如此慎重的向上爬動,在身後不曾轉頭窺見的深淵也沿著線趕上了我,毫無重量、速度驚人。清晰可見的噩夢把我從沉眠中驚醒,它那扭曲變形的利爪多次把我從達納托斯和修普諾斯*的殿中攫出、摔打在地上。
這讓我的精神變得不太穩定,甚至在莊園裡面看見了怪異的東西,磚瓦柱臺的陰影和樹葉搖動的聲音使我逐漸不安,多次的跑到庭園迷宮的一角兀自啜泣。
接著他就會一臉擔心地跑過來,輕輕地抱著我走回去,說起來很奇怪,他每一次都能找到我,也屢次帶給我家人那樣特別的安心感。
大概是沒辦法用著笑臉假裝沒事自我欺騙了,有一天我無法壓抑強烈的渴望,用雙手表達自己想要去看看矮塔的另一側,那怕那裏甚麼都沒有、或是更加絕望的真相也好。如果可以看見太陽,就算變成了墜落而亡的伊卡洛斯*也比起活在夜晚之中啜飲冰冷月光還來的好。
可是他拒絕了,還用力地扯動我的手、將我壓在身下,第一次從他沒有變化的臉上看見那樣憤怒的表情,但同時引發了我學習到的另一種情緒:失望
所以這麼久以來他知道真相嗎? 把我們關在這裡的人、那座矮塔、甚至是我們出現在這裡的意義 ? 被隱瞞產生的怒意加上未曾感受的害怕,我用力打了他的鼻子,趁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的當下,轉身跑向樹海裡面。
事情的發展超出我的想像,連一柄用來照明的燈火都來不及拿,就向那一片黑暗中前行,僅僅依靠記憶和本能,繃緊雙腳在陰鬱的林間拔腿奔走
我不敢往回看,在幢幢樹影背後忽隱忽現的人影、古老幽靈、死神甚至那些在塞勒姆吊死的女巫*正等待著我停下,我知道這會是最後一次逃離它們的機會了。
而象徵生命線的偌大裂隙貫穿了大地,跟以往多次動身的結果相同,擋住了我逃離兇險的去路,似乎再也沒有其他可以繞過或跨過的地方,我只能藉著危機感和恐懼激發的力量推倒一棵已然凋殘的樹幹,身後樹林的尖嘯與嘶吼在我終於踩在樹上時也變得越來越大聲,連把枯樹踢下深淵的時間都沒有,再次地向前方跑去。
我真的有在前進嗎 ? 也許我應該聽他的,留在莊園裡嗎 ?
雙腿已經開始發痛,墨色的樹廊慢慢變的寒冷,明明是朝那最後一點距離的光芒前進的,相同的景色多次的出現在我的眼前,跟掉入永不見底的深淵一樣,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回頭看看,自己已經走了多久。
樹上咧嘴的貓跟悠悠吐著煙霧的毛蟲在紊亂和令人發瘋的黑裡看著我,直到我終於看見光明。
我看到的第一眼不是印象中發光的矮塔,而是天空大地相接、一望無際,空蕩的平坦草原,到處長滿了帶有荊棘的白色薔薇。在草原的中央,越靠近越是強盛的光從樹洞透射了出來。
正當我放下警戒並思考著要不要跳入樹洞的瞬間,有人冷不防地從身後撲抱過來,像是蛇類絞殺獵物那樣緩慢、窒息跟痛苦。
放開。我捶打那雙掐住喉頭的手足以說明了一切。當然,畢竟我從沒有在這座搖籃裡看過其他的人了,甚至不需言語。
「你殺掉了我,不是嗎? 我的母親。」
而他居然用著低沉的嗓音和不曾聽過的的言語道出我不敢相信的事情,雙手纏繞的更加用力。
我第一次聽見自己的慘叫聲,而他? 他的言語和瀕臨死亡的驚駭在此時此刻把那些我潛意識所深埋、隱蔽的記憶粗暴的重現在腦海之中,這些記憶的內容遠比目前為止所經歷的更加瘋狂、不可名狀的恐懼把那些本不該記住的,早就已經重複多次的,一股腦的喚回。
我殺了他,他也殺了我。我傾心於他,他也亦同。我生下了他,而生下我的這座箱庭本身,不正是他嗎 ?
這是由充滿惡意的劇作家創造過最荒謬,又充滿著愛的舞臺。一成不變的齒輪在深處持續輪轉,嘎啦嘎拉的聲音持續回想著,這個重複多次的黑色劇本終於要到達結局,重新下個周目了。
殺害、吞食、孕育,由誰來做都可以。我已經累了,這個把所有慾望攪動成一團並命名為愛的東西,一開始就不存在不就好了嗎?
這是命運 ? 還是造物主不樂見這樣多次重複的戲碼 ? 惡意的手微微撥動了一顆齒輪。
那只是他隨意一個小小的分歧,卻成為了振動雙翅吹起風暴的蝶,窒息的痛苦導致胡亂踢動的雙腳破壞了重心,讓我們兩人跌在充滿尖刺的薔薇叢裡,任由荊棘劃破皮肉、傷口將鮮花浸染成紅。
我變得不像是自己,毫無感情的把衣帶纏繞在他的脖子上,機械一般踩著後頸,就像他曾做到的一樣。
啪擦。
我聽見某個東西斷裂的聲音,崩解的弦拉出無聲狂躁的沈默,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過了多久。
一分鐘? 一小時 ?好像都無所謂了。
周遭的景色變得歪斜黯淡,腦內出現嗡嗡作響的耳鳴,大地開始震動與低吟,雙腳竟和他已然支離破碎的屍體慢慢的融進大地,而我失去支撐的身體掉進身後發光的兔子洞中。
上不是上、下不是下、無法分清左右,從卡達斯邊緣深睡的獵犬*們身旁悄然繞過,毫無下陷的墜落。
我猛然張開眼睛坐起,已經消失的雙腿告訴我那並不是夢,帶著懷錶的白兔早已消失。我開始大哭了起來,並不是基於殺掉愛人或是身處異境那種理由。
也許只是嚎哭,嬰兒誕生那種毫無意義的嚎哭。
過了片刻,我只能用手代替腿,爬出偌大的深窪,我不確定自己向上爬了多久,可當我終於回到地面,銀白色的月亮照出蒼色的光,灑在我的身上、撒在灰白色鵝卵石鋪成的路上。
即便仍在頭暈目眩,我還是沒忘記自己終於能知道箱庭之外的世界該是何等模樣,在芒草橫生的原上跟隨不知是誰走出的小徑,光華從天際中流洩而下,指我一人在蒼茫天地中獨行。
失去雙腿讓我的移動相當緩慢,肉體和精神的疲憊慢慢的增加,最後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精緻的木屋,青苔從屋角的縫生長、帶有一點霉味,明明沒有下雨,卻總又幾滴水滴從雨漏溜出來。我自然對這個荒涼的地方出現一間木屋感到疑惑。
或許開了門有壞心的野狼?會吃小女孩的巫婆?對一個甫經歷情緒肉體受到巨大震撼的女孩來說,這棟足以落腳的小屋就像是蟲蟻眼中的糖蜜,疑惑與警覺心已然拋至腦後。
我伏行到門口,推動了已經半開的門。在一眼就能掃視全部的室內,簡陋的家具擺放其中,燈火一明一滅的在屋內放出足以照亮的微光。
向前過去,半開的窗下有張偌大的床,床單像是有人已經預料訪客的到來,打理得十分乾淨。
仔細一看床上有一些像是書中描繪的白兔,卻跟蟻豸一樣細小,但已經累壞的我甚麼都沒想的倒在上面,在床鋪上翻滾、揮動著手臂,壓扁了幾個白色的團子,一直到我終於能睡去。
闔上眼皮之前,我好像看見了和故鄉一樣的樹海和平原、不過沒有莊園的存在,更沒有令我熟悉又帶幾分神秘的他。
朦朧中,更感覺消失的雙腳跑出了銀色的絲線,把那些壓扁的白色異物捕捉起來,重新長成了雙腳。可是我好像沒有再離開那寬大的床鋪了。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我似乎仍睡在那裏一樣。
最後,我照著喜歡的故事把這裡打造出來,只是為了一個人打造的地方。所有黑色的、攪動在一起,狂亂翻湧的慾望都得以滿足的Wonderland(仙境),沒有所謂的時間,所有人都可以停留在永恆,不管是我,還是他,甚至是坐著看這篇童話的你。」
~少女降誕篇完,下集待續~
*埃里齊.贊之曲,出現的外神為Tru’Nembra,阿薩托斯身邊吹奏的外神之一
*克蘇魯的呼喚,群星到達正確位置時將會甦醒,洛式小說最代表性作品
*阿薩托斯,坐在虛空中最強大的外神,現實只是他的夢,醒來就會結束
*達納托斯和修普諾斯,死神與睡眠之神,攣生兄弟,和黑帝斯居住在冥界裡面
*賽勒姆女巫案,女巫狩獵最著名案件之一,傳說有部分居民逃亡至阿卡姆(虛構城市,但都位於麻薩諸塞州)
*汀達羅斯獵犬,說是獵犬更接近汙穢本身,來自Frank Belknap Long的同名作
作者碎碎念:
這邊是月塵鋒,筆名陽爻.解玄子,啊不過哪一個都沒差就是了
這一篇基本上用來解釋女兒的背景和本質,而且藏了不少跟主線有關的線索在裡面
希望已經讀到這裡的好警官們可以好好推理出答案。
下一篇就是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