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一五一十地把在芯片中的經歷,包括自己恍惚之中做的夢,以及翠鳥現身的事全都告訴眼前的兩人。
「難怪紅狐會頭也不回的衝出房間……」聽完她的話,賽蓮恍然大悟。
綠鬣蜥則是眉頭深鎖,立刻回到電腦前敲動鍵盤。沒過幾分鐘,青鳥沒看見他的表情,卻聽見他嘆了口氣。
「妳說的對,芯片裡頭的所有程式與資訊都消失了。」綠鬣蜥看起來有些懊惱,「這現在就是一枚沒有儲存任何東西的空芯片而已。」
他將芯片從設備上拔下,重新放入青鳥的手中。金屬接觸到她掌心的瞬間,她的腦海中不由得再次浮現翠鳥的請求。
他是我唯一剩下的家人了。代替我照顧好他,好嗎?
青鳥將芯片緊緊握在掌心。
至於綠鬣蜥,他再次皺起眉頭。如果青鳥所說的經歷數實,芯片的基因鎖設置的密碼是紅狐與翠鳥的基因序列,而青鳥卻一樣可以登入……那就只剩下一種狀況了。
那種狀況是:青鳥的基因序列與翠鳥完全一致。
不過這怎麼想都不可能啊……難道,頂層有人將翠鳥的屍體回收,或是藉由與她戰鬥時蒐集的基因情報完整複製出一個新的翠鳥?
不,這沒道理……翠鳥對頂層來說,應該只是一個險些造成社會大亂,窮兇惡極的罪犯,為什麼頂層會有人想讓這潛在的威脅再次出現在和平鄉中?
再說,青鳥的長相、個性雖然神似翠鳥,卻還是有幾處明顯不同。如果是由翠鳥的基因所構成、序列完全一樣的複製體,那不應該會有個體上的差異,至少後天造成的差異應該不會這麼大才對──
想到這裡,早已見過大風大浪的綠鬣蜥心跳卻少見地漏了一拍。
該不會,翠鳥也是無限接近於「和平鄉的真相」的人?
他的腦袋飛速運轉了起來。如果真的是這樣,代表──
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在綠鬣蜥的腦殼中炸裂。
他雙手抱頭,視線模糊,瘦小的身軀在觸電般的亂顫中碰地一聲倒地,最後抑止不住地尖叫出聲!
青鳥與賽蓮兩人都被綠鬣蜥的舉動嚇了一大跳。青鳥急忙用力撥開那些因撞擊而從桌上摔落的物品,護住他的頭,壓制住他的雙手,然後朝著賽蓮大喊:「快!拿一塊布給我!」
賽蓮想都沒想,直接撕下自己衣物的下緣,而青鳥則快速接過那塊布,直接將它塞入綠鬣蜥的口中,避免他在一陣混亂中咬傷自己的舌頭。
綠鬣蜥瘋狂乾嘔,雙眼圓睜,雖然自己的身軀正劇烈顫抖,卻努力地伸出手,指著自己桌上的一角,斷斷續續的呻吟從堵著嘴的碎布底下傳出。
賽蓮一轉頭就發現了放在桌上一個破爛的木盒中的好幾管針筒,針筒內是底層常見的,德魯伊特殊調配過的肌肉鬆弛針,但針劑的數量多到綠鬣蜥似乎早已知道會有類似的狀況發生。
她抓上一管,仿效在競技場內幫鬥士急救時的德魯伊,直接對著綠鬣蜥的腿側狠狠打上一針。
沒過多久,綠鬣蜥胸口的起伏漸漸緩和了下來,滿是機油漬的上衣也被他的冷汗浸濕。
好危險……他癱倒在地,虛弱地想著。
「讓他好好休息,妳先去把剛才的狀況告訴在外面的紅狐。」青鳥對賽蓮說,接著扶起臉色蒼白的綠鬣蜥。
賽蓮點點頭,依言離開房內。
而在這時,被扶上躺椅的綠鬣蜥才向本該轉身離開的青鳥招招手,示意她靠近自己。
青鳥皺起雙眉。「怎麼了?」
綠鬣蜥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謹慎篩選措辭。剛才的經歷讓他回想起了自己仍在麥氏企業部隊中服役的時候,被嚴格要求遵守的三條規定:
「不可探究『真相』……不可質疑『真相』……不可直面『真相』!」他低聲告誡。
這三條規定語焉不詳,幾乎沒有人知道所謂的「真相」是指什麼,就連上司們也閉口不談,所以一直被當成是部隊裡茶餘飯後的玩笑話題。
直到綠鬣蜥於無意間觸碰了「真相」的邊緣,接著連夜逃出部隊為止。當天晚上,是跟著自己一起出逃的同伴為被「規則」反噬最嚴重的他打上這麼一針,他才能幸運地逃過一劫。
不過他還真的沒想到翠鳥竟然也接觸了這個領域,甚至理解得比他還要多,但如此一來,他也能理解翠鳥的幻影在芯片網域之中說出的那段話的涵義。
「好吧,我知道了。」青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綠鬣蜥這才長舒一口氣,讓壓垮身體的倦意拖著自己進入夢鄉。
等到青鳥離開房間,再次見到隨意坐在工坊桌子上的紅狐,他先前在網域中的失態已經消失殆盡。不,或許沒有消失,只是現在的他們察覺不出來罷了。
「現在呢?」賽蓮開門見山地問,「我們要去哪?對了,以防你們兩個因為剛才的……小驚喜……忘了我們現在的處境。」
「被幾乎整個和平鄉的鬣狗追殺,我還記得。」青鳥的心一下又塌了下去。
「沒錯。紅狐,你怎麼打算?」
「應該是『你們』要去哪,而不是我們。」紅狐反駁,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了不少,「我記得,在用你喉部的改造打開實驗室的門後,你應該就不需要待在我們身邊了,待在我們身邊很危險。」
「說得不錯,待在你們身邊很危險,而我剛好就喜歡危險的事。」賽蓮嘻嘻笑。
我可不喜歡……青鳥忍不住腹誹一句。
紅狐沉思了幾秒,才重新開口:「我需要去一趟武器商店。我的電熱刀快壞了,我需要更多把備用品。而且為了應付接下來可能發生的狀況,我或許需要一把槍。」
青鳥微微點頭,表示贊同。這些原本都是可以在綠鬣蜥的工坊搞定的,但依他現在的樣子,不知道要過多久才會醒來。
況且,她幾乎沒有去過除了獵頭者公會、紅狐的家、綠鬣蜥的工坊外的其他地方,而撇開此事不談,她對底層的好奇心也確實早已按耐不住。
賽蓮就更不用說了,她恨不得那些追殺自己的人現在立刻就出現在她眼前,所以也沒理由拒絕這個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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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離開了綠鬣蜥工坊所在的拜德區,並在四十分鐘後抵達底層最繁華的區域,婓特楠區。
各式各樣浮誇的招牌佔領道路兩側的頂端,錯綜複雜,與招牌上的各色燈光編織出一張密密麻麻的網。
在這裡,不同風格的店鋪交雜並列。賣食物的小販沿街叫賣,服飾店的櫥窗中展示著模仿頂層最新樣式的劣質大衣,販賣配備的商店也人滿為患,人人都想盡快拿到麥式企業最新發布的產品,即使價格比原價高出一點五倍也在所不惜。
一踏入這裡,青鳥就聞到了一陣瀰漫在空氣中的食物氣味。
與她對底層的印象截然不同,飄揚於冷風的氣息並不會令她皺眉,那反而更像是一種能夠刺激味蕾、前所未見的獨特香氣。
她從沒想過底層居然也有這種地方,隨後又馬上推翻這個想法。一個地方怎麼可能沒有能夠好好吃飯的地方呢?
雖然這裡在底層算是價格水平較高的區域,但人潮卻比青鳥想像得多許多,同時,風險也高出許多。
正常行走的賽蓮突然向後甩動右手,速度快到青鳥根本沒看見。
一聲尖銳的嚎叫在人群中格外明顯。一個男人狼狽地蹲坐在地上,緊緊捏著自己的手。那人的手心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鮮血正一點一點往下滴,於地面上匯聚而成的小窪映著自己貪婪卻錯愕的臉。
他剛才只是想探探賽蓮褲子後方的口袋中有什麼值錢的物品,沒想到下一秒就感受到了劇烈的疼痛。
賽蓮瞥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隨後又繼續隨著人潮前進。
「這就是為什麼我幾乎不來這裡,扒手比陰溝裡的老鼠還要多。」回到青鳥身旁的賽蓮將爪刀入鞘,低聲抱怨,青鳥則在面具下回她一個苦笑。
越往內深入,就越能感覺到因人群聚集而產生的悶熱。
青鳥有些驚奇地發現,這裡居然也有裝潢得還不錯的餐廳。餐廳的用餐區突出店舖,以木板、鐵板與街道隔絕,鐵板上的鉚釘比起固定的功能,似乎更傾向於美觀。
在以鐵皮搭建的頂棚底下,木製餐桌上鋪著一層淡色雕花桌布,桌面中間還有一支放在透明玻璃壺中的乾燥花。這裡似乎算得上是底層的高檔餐廳。
餐廳內沒幾個人,但這些顧客都穿著要價不菲的衣物。他們的身體要不是近乎沒有改造,就是只有小部分能夠改善儀態的配件,像是讓自己顯得更高挑、更豐滿,更符合理想中的那個自己。
比起需要以最大效率提升生存能力的行動者,這些人的外觀似乎更貼近於位居高位的號令者?我原以為號令者大多存在於中、上層,沒想到也有底層的原生居民……青鳥默默點頭,對底層又多了新一層認識。
至於餐廳外,就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了。有些人就這麼坐在路邊的階梯上,就著在攤販買來的食物大口灌酒,面具就著麼放在髒亂不堪的地板上,絲毫不在意上面是否沾到其他醉漢的嘔吐物。
青鳥微微皺眉,接著望向另一側。
並排著的店舖外掛著許多機械零件,有些像綠鬣蜥的工坊內的場面,但還不到這麼誇張。一些人駐足在店門口,打量著眼前的舊型號臂鎧,似乎在思考要怎麼說才能用最理想的價格把眼前的裝備標下來。
最奇特的是,這裡也有類似於競技場中德魯伊的職業,不過不同於競技場,醫生們並不是在設備精良的手術室中作業,而是在半露天的店鋪中放了幾張凳子讓客人坐著,而德魯伊們就這麼站在一旁,拿著各種工具細心地修理。
至於門口,自然少不了幾位精悍的保鑣,畢竟誰都不知道在這片不法之地,有沒有亡命之徒會因為看上某個可憐客人的稀有改造而直接殺入店裡。
比起紅狐居住的北口區,這裡的居民明顯富裕不少,雖然治安似乎還是不太好……青鳥默默地在心中下了結論。
「有不少人在盯著我們。」賽蓮突然壓低聲音道。
青鳥頓時心中一驚,悄悄打量起四周。正如賽蓮所言,後方有幾名穿著西裝的壯漢,脖頸處有玫瑰狀的刺青。他們偽裝成普通的路人,實際上卻緊緊盯著三人的背影。
而不遠處的巷弄,以及兩側的店鋪內,更有好幾位打扮與上一批伏擊者完全不同的人蹲在暗處。他們身穿故意弄破的衣物,髮型七彩張揚,眼神狂放卻銳利,似乎花費許多心思去凸顯自己引以為傲的機械義肢。
兩群人彼此之間應該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但他們看待紅狐一行人的眼神是一樣的:他們已經把目標當作會移動的賞金,投以熱切且貪婪的視線。
這是不同勢力的人同時找上門了?青鳥覺得背脊一陣發冷。
她默默收回視線,將手伸入口袋,握住那個令她感到安心的金屬圓球,表面上裝作什麼都沒注意到的樣子,實際上隨時準備扔出羽,應付可能到來的戰鬥。
紅狐也聽見了賽蓮的話。只見他仍舊沉穩,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驚慌,但已經跟紅狐相處一段時間的青鳥很清楚他接下來的計畫。
先下手為強。
紅狐大手一張,衣襬撲騰,事先在綠鬣蜥工坊處拿取的粗製煙霧彈發出嘶嘶聲,飢餓如狼的灰霧瞬間包覆住整條街道。
不知發生什麼事的路人驚叫,接著開始驚慌逃竄。而此時,原先隱藏在人群中的西裝壯漢們隨著咒罵聲急忙前行,一邊推開擋住自己的民眾,視線在煙幕中來來去去,尋找丟失的目標。
突然,煙幕中伸出一雙細長的手,手肘分別扣住其中一人的下巴與頭側,用力一扭。
身後忽然傳來的倒地聲讓另外幾人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只見他們的同事歪著頭,倒在地上,失去了生命的氣息,而兇手已然消失無蹤。
他們提起戒備,高舉武器,幾個人在濃烈的煙霧中來回張望,感覺到粉塵吸入鼻腔的顆粒感,卻連噴嚏都不敢打。
其中一人的眼角忽有動靜。他轉頭,正巧看到同伴的屍體隨著拖曳時的摩擦聲消失在濃煙中,那人無力的手指在滿是髒汙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他逕直往前追,走了一段才驚覺自己已經與同伴失散,現在是孤身一人。
他吞了口口水,恐懼自他的腳跟蔓延到全身。他正準備大喊,讓其他同伴小心,一柄爪刀就從煙幕中飛了過來,直直插入他的喉嚨,又隨著連接在刀柄圓環上的細絲被扯回那抹灰白之中。
鮮血從傷口內不斷湧出,那人死命按著傷口,卻只能發出模糊的咕嚕聲,直到他也倒在地上,視線逐漸模糊。
賽蓮從他前方不遠處的煙幕中走了出來,快速掃視他的身軀,然後從屍體的腰間解下一把槍與匕首,接著扔給在她旁邊的紅狐,而紅狐則把槍遞給不便在狹窄的街道與濃烈的煙霧中讓羽發揮的青鳥。
「他們很快就會順著血腥味找過來。」紅狐掃了一眼,確認目前三人的身上都有能使用的武器,「我們該直接離開,以免──」
劇烈的爆炸打斷了他的話語,碎石砂礫四散,強勁的熱浪將煙霧席捲一空。
青鳥及時向旁邊一撲才勉強躲過爆炸的波及,她強忍著耳鳴帶來的昏沉與不適,努力重整勢態,一邊看清眼前的狀況:
除了自己、紅狐、賽蓮三人,不遠處,以及同樣不在狀況內,本來正在追逐他們的西裝壯漢們,在另一側還多了一支全新的隊伍:
為首的精壯女人戴著厚重的無孔面具,其上印著由螢光藍剛硬線條以及霓虹粉點綴而成的狂放戰戟,左右手各抓著一把狹長如管的自製火炮,掛在身上的暗紅絨毛外套有如故事中國王穿著的披風。
她的身後跟著一群打扮鮮豔、與底層的氛圍格格不入的男女,少說也有幾十個。他們的手中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電熱刀、爆能手槍……甚至翹棍,而每人身上最明顯的部位都有一個與女人的面具一樣的刺青,就像是深怕其他人不知道他們屬於哪裡。
是那些先前躲藏在巷弄與店鋪中的人!
紅狐也注意到這群張揚的人,瞬間變得警戒。他表面上看起來沒事,但是以他現在的姿勢,青鳥瞬間判斷出他的義肢右腿已經因那場爆炸造成的損傷變得無法使用。
「不是說不要用炸藥嗎!」一個粉色龐克頭的壯漢破口大罵,他臉頰上那穿心箭的簡單刺青,此刻正被他憤怒的面容所扭曲。
「但是目的達成了!」另一個有如被掐住脖子的尖銳女聲回答道。
「別把他們殺死,東西很可能沒被他們帶在身上。」一個沙啞含糊的聲音咕噥著。
「呦!連『緋紅之戀』的人都看上他們了!」一個綁著小辮子的男人看到另一側那些身穿西裝的壯漢,彷彿看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這番不尊重的話語立即引來一陣怒目。托對方的福,西裝壯漢們早已脫離了煙塵的影響,一個個因為同事死亡而充滿恨意的眼神輪流在青鳥一行人以及那群新來的群體之間切換。
「『戰華』……」其中一位西裝壯漢咬牙切齒地說出對方的幫派名稱,彷彿能就此用牙齒碾碎這群與自己歸屬的幫派有深仇大恨的底層溝鼠。
青鳥聽見賽蓮嘖了一聲,手早已伸向腰後,指尖勾著爪刀刀柄圓環,卻遲遲沒有拔刀,這代表就連嗜險如命的賽蓮也知道此時不能輕舉妄動,不然連玩命的機會都沒有,就直接被大大小小的武器射成蜂窩。
她頓時覺得口乾舌燥。如果紅狐還能正常行動,而且要對抗的人只有一群,那可能還有勝算,就像先前以煙霧彈對抗緋紅之戀的落單成員時一樣……不過依現在這種被兩個隊伍包夾的狀況,他們可能連逃都逃不掉,甚至被捲入戰火中,丟失性命。
在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就這樣僵持在原地,誰都不敢先動。
青鳥盡量維持著原先的姿勢,深怕會刺激到對方,讓他們直接扣動手中槍械的扳機。
「你知道嗎?」一位下巴全是金屬改造的戰華成員聳聳肩,率先打破寧靜,「管他的,今天能活下來的只有我們。」
青鳥害怕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
其他人都沒來得及反應,那位戰華成員便直接朝著青鳥一行人與緋紅之戀隊伍的方向扔出一枚手榴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