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藍色的及腰長髮,銀色的眼瞳,穿著與想像中沒有兩樣的女性制服,從年齡看來是十六歲左右的高中生。
她左顧右盼,像在理解眼中的世界,又像是在尋找某個出口一樣,銳利而些微失焦的眼珠不斷來回搖動。
儘管如此,她未曾挪動半個腳步,始終佇立原地。
看著這樣的她良久,我終於忍不住開口。
「妳是誰?」
少女聞言,向上抬起至少六十度的角度,面無表情地仰望我。
「這裡是哪裡?」
「我房間。」
「你房間?」
「對。」
「……你房間真大。」她環顧四周,確定般如此說道。
我依循她的視線掃了周圍一圈。一張單人床,床尾緊接著衣櫥。一張與臂展等長的書桌貼著牆壁,與床中間隔了一條寬不到一公尺的狹窄通道,頭尾不到三公尺。左側是被窗簾完全遮蔽的落地窗,另一側則是緊閉的門。
房間裡貼有一些海報,為了妥善運用空間,疊了不少正方形的小書櫃,堆滿小說和漫畫。
以一個人居住的空間來說還算舒適,但我挺肯定這不是能用「大」來形容的。
不過以她的角度而言,會有這樣的感想也是無可厚非。我一邊這樣想,重新望向這名不知為何打著赤腳,此時此刻站在我書桌上的少女。
「所以呢,妳是什麼人?」
少女再次仰望我。從水杯邊緣投來的視線,讓我對她的身高有了具體的認知。
她不發一語,露出有點不在意的眼神,像在觀望什麼原本就在那裡的事物,而我也將注意力轉移到她的身上。
十公分。
她的身高。外型與人類無異,只是等比例縮小了好幾倍,以神奇的姿態站在我的眼前。我知道,我在電影裡看過,這是叫作拇指姑娘的生物吧?這種稱謂很有年代感,感覺有點過時。
……水杯少女。我在心裡默默呼喚這個名字,然後肯定般點了點頭。
「就叫妳小水杯吧。」
她沒有理會我,逕自離開水杯旁,走到我的鍵盤前方,抬頭張望對她來說或許有些過於刺眼的螢幕。
「這是什麼?」
她指向螢幕上被我按暫停的動畫,我順勢按下空白鍵讓它重新播放。
「龍王的工作。」
「聾王……?」
「對,講述一個日本將棋界的高手因緣際會下收編了離家出走的蘿莉為徒。他的工作是讓她在國中畢業之前取得女棋士的頭銜,否則就要入贅女方家,兩人因此展開一段愛恨情仇與幼童交織的熱血旅程。」
說完,畫面剛好演出四名蘿莉站在男主角身上踩踏,而男主角發出愉悅歡叫的片段。
「原來如此。」
我很想問她在對哪部分表達認同,但開口前她就走掉了。
「那這個呢?」她接著指向比自己的身高多了一倍的畫板。
「這是我最敬愛的繪師的簽名板,是我的珍藏,可以的話希望妳不要亂摸它。」
她用腳踢了底端,於是整張簽名板倒在她的身上。
「混帳!不是叫妳用腳!……沒事吧?」我趕緊把畫板捏起來,一方面擔心自己的畫板,一方面怕她就這樣被壓死了。
結果拿起來的時候,底下空無一人。
「咦……」血條歸零,回歸墓地了嗎?
「這可以吃嗎?」
聲音從左側傳來,我倏地轉頭,好奇心跟隻貓一樣的小水杯不知何時跑到了另一側的書櫃,正拿起裡邊擺放的乾燥劑,準備撕扯開來。
「快點放下,吃了那個妳真的會嗝屁!」
唰。乾燥劑被撕開,她作勢聞了一下,露出微妙的表情,然後隨手一扔,裡面的小珠子四散,溜進書頁的夾縫裡。
「妳不要亂丟啊!很難清理欸!」
「我可以隨便逛逛嗎,你房間還挺有趣的。」
「妳從剛剛就沒在徵求我同意吧?」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到了另一櫃積囤著宅男夢想──堆放美少女公仔的地方。她一踏進去便少見地嚇到,縮了一下身子,死死地與某位女劍士的眼睛對視,擺起手刀架勢。
「敵人……?」
「不是敵人,這是我老婆亞絲娜。」
「老婆……?這些都是?」她環視周圍一圈,持續面帶警戒。
「對,從左到右依序是一花、二乃、三玖還有四葉。她是拉姆,旁邊這位睡著的是雷姆,她們是雙胞胎。」
「……你們人類取名的品味真差。」她一臉嫌棄放下手刀,大概是認為眼前的人完全不值得防備。
「對我老婆放尊重點!」她這番舉動觸怒我柔軟的內心。
啪噠啪噠。她又開始四處閒晃。
一個下午過去,劉姥姥逛大觀園的她終於滿足,停下腳步,或者說該看的都看了,唯獨我死守的床頭櫃沒讓她越雷池一步。小水杯纖細的兩腿攤平,手撐在我的書桌上,百無聊賴地望著天花板。
「這就是全部了喔~?」她拉長尾音問著。
「妳還嫌不夠多嗎?」我看著亂糟糟的房間,用眼神譴責這隻迷你哥吉拉。
「沒有更多了嗎?」
「沒有,我的房間就這樣。」
「你的?」她側過頭來,髮絲垂落她的耳邊,她依舊用面無表情的清秀面龐盯著我。
「也就是說,外面還有嘍?」
「還有什麼?」
「有趣的東西。」
「原來妳的興趣是破壞有趣的東西啊。」我一邊收拾被搗亂的初音未來模型屋,一邊用不悅的口吻回答。
「……這世界有的東西,可不只是用有趣跟不有趣區分而已。」
「不然呢?」
我小心翼翼地將指甲般大小的配件物歸原位。「也包含了有惡意的東西,令人覺得麻煩的東西,還有發糊得像被踩爛後泡在臭水溝裡的草莓一樣的東西。」
「那些東西難道不有趣嗎?」
小水杯的回答如她的名字一樣純粹,讓我不禁一怔。
「一點都不。」
「所以是不有趣?」
「……妳要這樣分的話,那當然是被分在不有趣那邊了。」
「那果然就是有趣或不有趣而已嘛。」
「……」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小水杯的腳跟貼在桌上,左右擺動光滑的腳踝,像隻初生小雞一樣對這個世界探頭探腦。感覺所有的東西對她而言都很新鮮。
「真想再看看有趣的東西啊……」她的語氣不帶起伏,裡頭卻擁有飽滿的情感。
我靜靜關上展示櫃,確保裡頭完好無缺。
「那妳就去啊。」
「今天累了。」她依舊仰頭望向只有三顆燈泡,除此外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我則繼續收拾房間。良久後,在我從地板撿起噴飛到椅子下的書籤時,她開口道:「欸,你不會無聊嗎?」
「什麼?」我抬起頭,沿著桌沿看向她。
「待在這種地方,你都不會無聊嗎?」
我又不是妳──本來想用這種擁有先天差異的答案回答,但我停頓了幾秒,才緩緩開口。
「不會,這裡有很多東西。」
「很多東西?」她的語氣終於有了一點抑揚頓挫,她銀色的瞳孔瞥向我,催促我繼續說明。
我沒有立刻解釋,只是依序指向剛才她踏遍足跡的地方,書櫃、書櫃、書櫃,還有書櫃。裡面放了不同的物品,有小說、畫冊、公仔、立牌、模型屋……各式各樣的無法一語概括的東西。
當然還有我的電腦,裡面存放了許多難以計數的靈感和存在證明,與這個世界產生連結的證據。
「妳剛剛只是亂翻而已,但這些東西裡頭可是蘊含著無限的有趣。」
「無限的有趣?」
小水杯接著微微蹙起眉梢,我點頭予以回應。
「它們充滿了想像,還有故事。這些故事又能在腦海裡激盪出不同的可能性,再化為想像。」
「聽不懂。」她有點不解般說道:「你是說那些蘿莉可以幫助你思考?」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妳用這個當舉例,不過我不會否定妳這句話。」
「思考什麼?」她繼續追問,我些微思忖。
「這些蘿莉不只是表演者,也能主動去擁有其他故事。」
「你是指讓那群蘿莉去踩踏其他人?」
「我不會用這麼狹隘的說法,還有我覺得妳好像誤會了什麼。但那些蘿莉確實可以踏入不同的世界,去接觸形形色色的人。」
她似懂非懂地微微低頭,追問:「這麼做可以讓你獲得什麼?」
「我剛剛說了,靈感與想像。」
「為什麼要這些東西?」
「因為我是作家。」
「……作家?」
「沒錯。」我雙手抱胸,一副志得意滿。「汲取更多的素材,觀看這個世界的模樣,將原本不相干的元素組合在一起,化不可能為可能,再讓他們以嶄新的面貌展現於世……就是我們的使命。」
「是喔……」她張望周圍,一覽這顯得有些擁擠的房間。「所以這些都是?所謂的靈……創作素材?」
我再次慎重點頭,看來她終於能夠稍微理解了。「所以不允許妳說無聊。在這個世界裡,我擁有一切,能延伸一切。只要在這裡,我就是造物主,能夠將一切拼湊起來。」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真正的蘿莉?」
她出聲打斷我。盤起腿來,坐起身子正色道。
我斜眼看她,原本想面露藐視的神情,但心想那不是她的錯,改而微微呼出一口氣。
「我剛剛說了,這個世界存在的不是只有有趣的東西而已。」我將被小水杯踹倒的一面水晶做的牌子扶起,吹了一口上面的灰塵。
「有些東西是找不到……不,不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所以人們才創作,去把美好的事物挖掘出來,呈現給世人。」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然而她再次打斷我。「你去找了嗎?去找隻真正的蘿莉踩你,而不是出於想像。」
「別講得好像我有什麼特殊癖好。」而且這不是有沒有,而是能不能的問題,我可不想被破門而入,不過我放棄和她解釋這道艱深的難題。
「沒有那個必要,而且很花時間。」
「聽起來很像藉口。」她立刻反駁,使我的臉一沉。
「……妳不懂,我們的人生沒有那麼多機會成本可以浪費,光是為了堅持自己的選擇就耗盡心神……」
「可是那很重要不是嗎?」她的嗓音就和她毫無猶豫的回答一樣清澈,使我不由得看向她。
「而且,感覺有趣多了。」
說完,她站起身,拍拍自己的屁股。
「嗯,我決定了,我要出去看看。」
「……出去?去哪?」
「那還用說嗎,你房間之外的地方,也就是你剛剛一直提到的世界。」
「別鬧了,妳會被踩死,然後扔在臭水溝裡。」
「你不是說外面沒有蘿莉嗎?」
「妳為什麼要那麼執著蘿莉!」
「到時候我會帶回來給你看看的,這個世界真的有蘿莉。」
「不,妳還是沒有聽懂。」我的語氣變得低沉,以嚴肅的口吻告誡:「外面很危險,不要為了那種一時興起的理由亂來……而且。」
這個世界不如妳想像的有趣。
話沒說完,只見小水杯聳了聳肩,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說:「碰到了才知道。再說了,愈危險的東西愈有趣不是嗎?」
她淺淺地勾起嘴角。看見這樣的表情,我知道自己說不動她了。
不知道明天一早起來,會不會看見什麼發現迷你星人橫死街頭的新聞頭條。就算有,那也不關我的事,但或許是為了消弭一點可能出現的罪惡感,我還是從書櫃裡,拿出一件公仔上的小披肩給她。順道一提,那隻公仔是名以石虎擬人化為形象出道的臺灣Vtuber。
「披上吧,至少晚上睡覺不會冷死。」
「謝謝。」
她乾脆地接過帶有聖誕氣息的紅白披肩,直接掛在肩上,胸前的小鈴鐺發出臨行前的悅耳聲響。
「那麼,謝謝你這陣子的照顧,雖然只有兩小時。」
「也希望妳不要被踩死。」
「一定會很好玩的。到時候我會帶很多靈感跟想像回來給你。」
我沒有應聲,只是與她四目相對,毫不避諱地直視彼此。那彷彿有什麼未訴的言語埋藏心中,卻不忍言說,就這樣經過了三十秒之久。
最後,先耐不住沉默開口的是她。
「所以你要告訴我出口在哪了嗎?」
「抱歉,在這邊。」
我速速起身,走到門前替她打開門把。喇叭鎖發出「啪!」的清脆彈簧聲,我往內退一步,留出一條對她而言過於寬敞的走道。
看著她步出門外的嬌小背影,我頓時有種她的身影放大了好幾倍的錯覺,老舊的木製地板猶如鋪上紅毯,化為應她而生的璀璨伸展臺。
看來狹窄的不是她走的路,而是我的眼界,果然那邊的世界更適合她。
最後,她消失在光的盡頭,連一滴影子都不剩。
……不知道下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我在心中呢喃著,同時不可否認地暗自期待某些新的事物能夠降臨。
於是我轉過身,準備退回房間,將手按上門把。
「欸。」
此時,背後傳來一道渾厚的巨響。
我轉過身去,眼前陰影籠罩,有某個巨大的物體矗立眼前。為了尋找邊界盡頭,我仰起至少六十度的角度,抬頭仰望聲音的來源。
浮現在眼前的是一張人臉。
仔細一看,是我自己的臉,只是被放大了好幾倍。
「你還要在裡面待到什麼時候啊?」
那個人對我這樣說。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魚片,首先祝大家新年快樂!
新年第一篇文章不是回顧文,而是小說,是不是很出人意表呀(沒有
老實說本來是有想寫一篇回顧文,十二月中的時候就立志(?)要當先鋒,但是打了三段就被我擱置了,真是世事難料
這篇短篇就當作新年新展望吧。去年是一個很掙扎的年,感覺打下去會變成全部都在吐苦水,新的一年負能量還是省省,讓自己和大家有一個乾淨又美好的開始吧,這樣才有汙染的空間啊!
我是熟魚片,我們下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