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生來注定承受某些事物。
有人家財萬貫,享有奢侈的物質生活,卻不得不背負繼承的名號;有人備受愛戴,具備才能,卻不得不背負親人的期待與壓力。
打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我們就注定背負某些無從選擇的枷鎖。看似自由地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同時也被既有的必選題緊緊束縛著。
那些我們談論的金錢、外貌、才能、社會地位或理想,其實從一開始就有了形狀。就像給了你一塊拳頭大小的泥土,不可能捏出一座高樓。
不例外地,我也背負著某些事物。不,嚴格來說是詛咒。名為「夢境」的詛咒。
如果真的存在上帝,我很想問問他:「你的性癖是不是有病?」
打從有意識以來,這個名為「夢境」的詛咒便如影隨形地跟著我,猶如蝗蟲過境、噬人靈魂的鬼魂一般,不斷、不斷地侵蝕著我的人生。
直到今天,我也依然不堪其擾。
「昨天你在夢裡劈腿了。很抱歉,我要跟你分手。」
放學時分,公車站牌前。
留著一頭美麗短髮,長有一對圓潤雙眸,身高大概低我半顆頭。一星期前才剛成為我女友的學姊,低著頭對我說出這句話。
「……」
明明說著聽起來有點莫名其妙的話,我的女友……前女友卻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我也不感到意外。
這是第幾遍了?
「為什麼不說話?」
前女友抬起頭來,對我投以質問。
「……那個,妳不覺得妳說的話有點問題嗎?」
「哪裡有問題?」
「昨天你在夢裡劈腿了。很抱歉,我要跟你分手。這句話聽起來像是沒問題嗎?」
「因為你劈腿了,所以我要跟你分手。聽起來很正常。」她果然回答得很果斷。
「……」
我沉默,不發(fā)一語。雖然抱著微乎其微的期待,看來還是落空了。
仍舊是個熟悉又低級的玩笑。
從哪時候開始的呢?聽到這句話的當下抱有的已不再是狐疑,而是會自動開始默默算數(shù)。
第九次。我獲得了第九位前女友。
有件事要先聲明,我不是渣男。之所以會擁有這種超出平均值的數(shù)字,以及使用「熟悉」這個說法,僅僅是因為……
「抱歉,傷了妳的心,但姑且還是問一下,這次我是怎麼劈腿的?」
每個與我交往的女性,無一例外會在最後對我提出分手。就和詛咒一樣。
「蛤?」第九位前女友的頭歪向一邊。可惡,明明長得那麼可愛,上帝這個渾蛋。
「這次……?」緊接著,她的面容扭曲,露出鄙夷的神情。
「你果然……不是第一次這樣幹了對吧!」
沒等我回話,她弓起右腳,直擊我的小腿。
「──你這個臭渣男!」
「噗嗚!」
精準的打擊,小腿骨正中要害。我跪地倒下,目送美麗的前女友氣呼呼離開的背影。
「好可惜……都還沒親親。」
我摸著小腿如此低喃。
***
詛咒「夢境」。
顧名思義,被夢境所詛咒。並不是真的有一個詛咒稱作這個名字,只是我覺得沒有比起詛咒更貼切的形容了。
凡是與我接觸過,尤其是擁有親密關係的對象,都會於睡夢中做關於我的夢境,至少一次。
做了夢的人,會無法區(qū)分現(xiàn)實與夢境。而我在夢境裡做的任何事、說過的所有話,都會在當事人醒來之後,被視為真實,即便它從未真正發(fā)生過。
儘管清楚這是一件弔詭的事,但他們的意識就是會無可避免地去這樣認為,像被什麼給操控一樣。
記得在我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我的父母幾乎天天做夢。
他們曾經夢見我在天上飛,結果整整一星期把我綁在嬰兒床上;曾經看見我把奶嘴吞下肚,所以我的口腔期沒有被滿足。
國中時,班導夢見我作弊,狠狠訓了我一頓。明明期中考都還沒到。不講理的社會。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某天班上女同學在睡午覺,卻突然驚醒瘋狂大喊自己被強姦,手像是跟我牽著紅線一樣直直指向我,害我當場被另一名喜歡她的男生強壓在地猛打,肋骨斷了兩根。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一件事。
我的人生沒救了。
即便我再向善做好事、再努力當個優(yōu)良學生,所建構的形象仍可能於瞬間毀於一旦,且毫無前兆。光是國中我就轉了三次學,父母絲毫無法理解為何我會偏差成這副德行。
努力算什麼,公平算什麼,人生又算什麼。
人只會相信眼前所見,受到恐懼和輿論擺弄,放棄思考,遵循著輕鬆的脈絡去毒害與自己無關的他人。早在我十四歲那年,我就體認到這悲哀的事實。
諷刺的是,這也是這項詛咒帶給我唯一的禮物,讓我提早認知到這世界運行的真理。
「下一個找長頭髮大胸部的吧……」
所以,會像這樣女友一個又換一個,打開交友軟體的頻率比打開課本還高,也不能怪我吧。
畢竟,最一開始不講理的,是這個世界啊。
拖著隱隱作痛的小腿,我低頭滑著手機,拇指開始左右滑動。
「……唔!」
沒注意到前方來了一個路人,右手臂被擦撞,手機頓時從掌心滑落,不偏不倚掉進了水溝。
「……」
連水溝也要詛咒我?
「喂,你走路不看……」
回頭尋找犯人,話語聲卻在四目相對的瞬間停止。
留著一頭烏亮的黑色長髮,嬌小的身軀配上剛剛好的制服,一對深邃鳳眼,裙底以下的白皙皮膚。更重要的,巨乳。
沒想到目標這麼快就出現(xiàn)了。
堪稱校花等級。明明同一所高中,我卻不知道這號人物。
不管如何,這是個大好機會。謝啦水溝。
「喂,我的手機掉下去了。」
我的手指著下方的桶蓋,故意擺出刁難的語氣。
「……」
少女像是不經意地瞥向我手指的方向,然後看了看我,繼續(xù)保持沉默。
這是怎樣?
「喂,妳有聽到嗎,我說妳害我的手機掉……」
沒等到我說完,少女放下背包,蹲了下去。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扣在褐銅色的水溝凹槽處,接著身體後仰,想要拉起水溝蓋。
「呃、那個……」
被出乎意料的舉動嚇到,我下意識出聲阻止。
然而少女沒有理會我,只是自顧自地用她那嬌弱的身軀使力。她的上半身微微顫抖,與水溝僵持不下,好似拉到極限的橡皮筋,隨時會斷掉。
「……啊。」下一刻,水溝蓋「沙」的一聲被拔起,少女順勢向後倒去,恰好跌進我懷裡。預測正確。
真柔軟。
她轉頭瞥了我一眼。冷冷的眼神,好像在看待垃圾。她恢復蹲立姿勢,趴向水溝前緣,以裙底隨時可能走光的姿勢向下打撈。
靠……水超髒的耶,居然直接這樣伸進去喔!
被嚇到連欣賞裙底風光都忘了,我睜大雙眼看著眼前的光景,對這名奇女子的行動力感到不可思議。
五秒後少女起身,沾滿泥巴和汙水的手上,抓著我那不知道是否還會呼吸的手機。
她伸手遞給我,我只能接下它。
眼角抽動。臭死了。基於現(xiàn)代手機實在貴到靠北,我還是甩了甩水漬,嘗試按下開機鍵。
哇,沒壞,標榜的防水功能不是唬爛。要是能防臭就更好了。
一邊讚嘆科技的進步,測試一切功能正常後,回過神來,水溝蓋不知何時已恢復原狀,方才的少女也不見蹤影。
……像陣風一樣。
「好可惜……沒要到LINE。」
我拎著黏答答的手機,如此低喃。
***
隔天,午休時間。
我走在前往福利社的路上,打算物色午餐。
經過一樓的轉角,通往學校的中庭,在準備彎進地下一樓的美食廣場時,迎面而來一名熟悉的身影。
很快就認出來。超乎常人美麗的容貌,黑色長髮,還有引誘男人慾望的雄偉雙峰。錯不了,是昨天扒水溝的少女。
謝謝老天賜予機會。古有三顧茅廬,我只要兩次就夠了。
「嗨。」
少女不理我,從眼前走掉了。
……沒關係,還有第三次。
我走向美食廣場,跟在她的身後。美食廣場充斥著人潮,好友三五成群地打鬧,決定要吃什麼,然後一起排隊購餐。喧囂與嬉鬧聲不絕於耳,午餐時段是全校最為熱絡的青春時光。
……真是無聊,要吃什麼自己決定就好,為什麼要問別人?難不成你的胃是我養(yǎng)的寵物嗎?上廁所也是,又不會幫忙扶,跟著要幹嘛?人類真是莫名其妙。
不過,有時候正是因為這種小事,才能填補那些空虛無聊的時光吧。有些事是一個人做不到的,人就是這樣活下去的。
我穿梭在擁擠的人潮中,一邊想著這種事,然後跟丟了她。
放學時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因為不需要再送學姊去公車站了,我這次改走別條路,打算順便利用走路的時間多滑幾個對象。
彎進一條巷子後,眼前出現(xiàn)一個蹲著的黑影。
停下腳步,是她。我真好運。
我走向前,想要出聲打招呼,不過在最後一刻打住。
她蹲下的裙底旁,還有一個小黑影。是一隻黑貓。少女光滑的手正在黑貓柔軟的腹部來回撫摸,黑貓的眼睛瞇成細細一條線,舒服地在地上打滾。
啊,我也想當那隻貓。
夕陽的光輝透進巷子之中,照亮少女的側臉。
真是美好的光景。
本來是這樣想的,不過經過光線照耀,原先躲藏在黑暗之中而沒有注意到的細節(jié)也隨之曝光。
少女的嘴角上揚,眼神卻透露哀傷。帶有濕潤的灰色色彩。
還沒想透為何她會露出那樣的表情,黑貓下一秒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四肢僵直,隨時迅速翻身逃跑,消失在垃圾桶堆之中。
「……」
少女回頭看著我,眼神說著「又是你這傢伙」。
「唷。」
「……你很煩。」
這次少女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情,大概是擼貓被打斷特別不爽吧。
不過,好耶,她終於跟我講話了。
「妳喜歡貓?」
「……」
少女不理會,打算轉頭就走。
「喂,等等,別走啊,照劇情發(fā)展接下來我們不是應該去咖啡廳喝一杯嗎?」
「誰要跟你喝一杯啊。」
「不然喝兩杯?」
「……不要再靠近我。」
「那我會遠遠地觀察妳。」
「你到底想幹嘛?」
「想要妳當我女朋友。」
「……」
氣氛降到冰點。即便知道這種說法不會被女高中生接受,但總是被世界背叛的我根本無所謂。能夠觀察對方的反應反而還是一種樂趣所在。
而且像這種沉默的反應很少見,有點新鮮。接下來她會報警,還是過來賞我一巴掌呢?大概會丟下一句不屑的話語,然後轉身離去吧。
「走吧。」
「警察局嗎?」
是報警路線嗎?附近剛好有一間警察局,優(yōu)秀的判斷。
「警察局旁邊的咖啡廳。」
「……嗯嗯?」
「我要喝三杯,你請客。」
居然是仙人跳路線。不過只是三杯咖啡,未免太劃算。
「那有什麼問……兩杯好嗎?最近手頭有點緊。」
少女沒回話,往前方走去。我在原地眨了眨眼,跟了上去。
三顧茅廬果然是真的。
大家好,這裡是幾百年沒寫小說的魚片。
最近也如火如荼的被社會殘害當中。水深火熱之餘,也再次認知到能夠永遠樂觀看待不如意,並給予正能量的人真的很不簡單,希望自己也還能再努力。
送給各位最近在讀的《青春豬頭少年》系列裡頭一句喜歡的話:
「人啊,是為了要變得更溫柔而活著的。」
下篇明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