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隔天，午休時間。
一如往常地走在前往福利社的路上，打算物色午餐。
經過一樓的轉角，通往學校的中庭，在準備彎進地下一樓的美食廣場時，迎面而來一名熟悉的身影。
又是她。
看來幸運之神終於肯眷顧我了，繼昨天的約會之後，馬上又出現下一次機會。
雖然昨天她只花了一分鐘就把三杯咖啡一口氣喝完，然後急著離去。真奇怪，咖啡有那麼好喝嗎？好擔心她的胃。
「嗨。」
「……」少女這次與我對上眼神，不像昨天那樣視若無睹。看來咖啡擁有增加好感度的特性，大推薦。
最後她還是走掉了。下次多帶幾罐在身上吧。
放學後，抱著些微的期待，我來到和昨天同一條巷子。
果不其然，又遇見了她。不過這次她不在巷子中段摸貓，像是在等著誰，停在巷子口。
「哦！今天打算投懷送抱嗎？」
她倚在斑駁的牆壁上，黑髮垂於胸前，如柳葉般開散。她緩緩睜開雙眼，黝黑的眼眸像是要把人吸進去一般，擁有致命的吸引力。
簡直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人物。
不過，再美的事物，肯定也會因為一場夢境而消失殆盡吧。
我搖了搖頭，拋開這些不合時宜的念頭。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讓她在做夢之前與我好上，不然就太虧了。
「今天要喝幾杯？」
「不要再跟著我了。」
少女冷冷開口。
「先喝完今天的份再說嘛。」
「你聽不懂人話嗎？」
「很遺憾，人話都是騙人的。」
「……」
像是要從我的話語中摸出什麼輪廓，她靜默了幾秒。但大概是從這句廢話裡面抓不出什麼特別的含意，她放棄般嘆息。
「再這樣下去，沒有好處。」
「怎麼會沒好處？」
「反正你也只是看上我的臉還有身材而已吧。」
「妳意外地不害臊耶。」
「對你這種人不需要害臊。」少女雙手抱胸，語氣冷漠。「我聽說了，你交過九十九個女友，每一個都始亂終棄，根本是渣男的典範。」
「等一下，不是五十九個嗎？」什麼時候變成九十九個了？那些亂傳謠言的混帳，又給我擅自亂加數。
「幾個都沒差。反正不要再跟過來，再靠近我的話，去的就不是咖啡廳，是咖啡廳旁邊的警察局了。」
「如果是這樣，昨天就應該要去了。」
少女不自然地低頭，嘀咕道：「我昨天剛好想喝咖啡。」
「一次喝三杯？還都是濃縮的，妳是有什麼成癮癥嗎？」
「跟你沒關係。」少女狠狠瞪過來。
「總之，不要再靠近我了。」
說完，少女徑直向前走去。
「……唉。」
看來還是造成反效果了。跟到巷子來，果然還是會被當作變態吧。又或者，她已經做了關於我的夢了。
如果是這樣就沒辦法了，沒有直接報警已是禮遇。在事態變得更加無法收拾前閃人吧。
「喵～」
不遠處傳來嬌甜的叫聲。一道小黑影從牆邊現身。
是昨天那隻黑貓。
「喵～～喵～～」
黑貓邊叫邊往少女走去，少女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等待。
果然她很喜歡貓嘛。
我抬頭往她的臉上看去，打算看她最後一抹微笑再離開。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沒想到映入眼簾的，卻是少女睜大雙眼、不可置信的容貌。
「……什……」
她好像在低喃什麼。
黑貓蹭上她的腳踝，用頭頂跟身體摩擦繞了一圈之後，撲倒在她的腳邊。
少女開始發抖。
不是錯覺。她蹲下身去，伸出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像是要觸碰什麼即將爆炸的炸彈。
她的手緩緩摸上黑貓的腹部……
「──！」
什麼也沒發生。她的表情卻像是遭遇什麼巨大的衝擊開始扭曲。
緊接著，一滴淚珠滾落。
「……」
我在原地望了一會，默默向前走去。雖然剛剛才被揚言要報警處理，真的那樣的話就算了。
再人渣如我，也不能放著哭泣的女孩子不管啊。
走到少女身邊，她的低喃化為具體。
「為什麼……」
她的眼淚依舊撲簌簌地不斷落下，沾濕黑貓柔順的尾巴。
即便如此，少女的手沒有停下，像是擔心一停了下來，眼前的美好就會消失。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嘗試投以柔和的嗓音，收起平時輕浮的樣態。
少女噙著眼淚抬頭。這次沒有把我趕走。
我也蹲了下來，搓搓黑貓的頭。
「就當作最後的下午茶吧。如果妳願意，可以跟我說說。別看我這樣，我也是經過不小大風大浪的。」
「……」
少女沒有回話，像是在斟酌字詞。
「喵嗚～」
黑貓發出舒服的低鳴。
「我昨天夢到你了。」
「……果然啊。」
肯定是我在夢裡又做了什麼，才讓她對我的態度突然變得這麼惡劣吧。只是沒想到這次才認識一天就發生了。
「我做了什麼嗎？」
在全校面前公然告白？在她的背包裡塞噁心的情書？對她毛手毛腳，或是用礦泉水把她的制服淋濕？
這些都是以前我曾經在別人夢裡幹過的事，不知道有沒有猜中，又或者這次我搞出了什麼新花樣？例如在這個巷子脫她衣服之類的。唔哇，人渣。
「你摸了貓咪。」
截然不同的答案。不愧是我，連我自己都感到好奇。
「然後呢？」
「沒了。」
「……啥？就這樣？」
「就這樣。」
只摸貓咪？怎麼可能？
「啊，我知道了，我摸的是換上貓女Cosplay的妳對吧？可惡，真羨慕。」
「蛤？」少女露出輕蔑的表情，神色開始恢復正常。
「不是嗎？」
「我說了，就只是摸貓咪。摸你現在摸的這隻黑貓。」
「……」我低頭，看著這隻被兩隻手摸得很爽的黑貓。
「這麼普通？」我有些訝異。以過往的經驗來說，我做的事至少會達到社會性死亡標準。
「這才不普通……」
「什麼？」
少女沒理會我的疑問，逕自說了下去。
「這種事情……一點也不普通……」
「……」
到底怎麼了呢？
如果不是因為我在夢裡做了討人厭的事，為何她會有這種態度轉變？昨天明明才答應喝咖啡，今天卻要把我送進警局。
只是摸摸貓咪而已，有需要像這樣子哭嗎？或者說……更像喜極而泣？
最難以理解的一點，是為何要特意提出夢到我這件事？正常來說，不會特意向不熟的對象說自己夢到對方，這感覺就跟暗戀宣言一樣。咦？難不成我被告白了？
感覺說出這種話會被厭惡到底。但如果不是這樣，那她到底……
「你是什麼人？」
在我的內心的疑問剛形成時，少女搶先問了出口。
「……什麼意思？」
我停下手上的動作，注視著前方的臉蛋。
少女也回望著我。一副欲言又止，想說什麼卻又顧慮著什麼，小嘴張張闔闔，就是沒說出一句話。
熟悉的反應。
好像很久沒看過這樣的表情了。
印象裡，那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嘗試向他人訴說關於夢境詛咒的事情時，所露出的表情。就和眼前的她一模一樣。
那是擔心他人是否會相信自己的言語，而表露的不自信。
我來回輕撫黑貓，一邊開口。
「說吧，我會聽的。」
她的雙眼微微睜大，大概是沒料到我的反應。而後垂下眼瞼，放緩摸貓的速度與調整呼吸，像是要做心理準備。
然後她開口。
「……凡是我夢見的，都會被當作沒發生。」
第一句就蹦出令人意料之外的話語。
「夢見……做夢嗎？夢到的卻沒發生？這算什麼，預知夢的相反？」
我嘻笑著反問，少女微微退縮。
「抱歉，我只是想緩和氣氛。可以再解釋得清楚一點嗎？」
她觀察了一下，看出我沒有惡意，點了點頭，繼續說了下去。
「準確來說，我的夢境會複製當天的現實，然後在夢裡重新演出一次。」
……把當天發生過的事情，於夢裡再度重現的意思嗎？
「每當我睡醒，睜開眼睛，那件事就會被當作沒發生一樣。」
「……」
她頓了一頓，像在回憶什麼，緩緩地訴說。
「我的夢境尤其會記錄當我感到幸福的時刻。與朋友的相處、得到獎項的感動、買到想要的東西，或是摸著自己喜歡的動物……」
她的眼神柔和，揚起淡淡微笑。果然她真的很喜歡貓。
「越是重視的事物，越容易在夢裡出現。打有記憶以來就是這樣，所有我喜歡的、我愛的、感到喜悅、幸福的回憶或當下，都會於睡夢再次重現。就像完美的錄製機，原汁原味重複播映喜歡的片段。」
聽似有趣，她的音調卻愈來愈低沉。
「可是，最多只有兩次。而且，我會永遠失去延續的權利。」
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徹底消失，眼裡的光芒也沉入眼底，失去色彩。
「所以……像這種事情，一點也不普通。」
「……」
「這是不可能的事。」
我靜靜聆聽少女的獨白，大致釐清眼前的情況。
原來如此。倘若是聽在他人耳裡，肯定會認為是她還沒睡醒在胡言亂語，然後將她的話一笑置之吧。幸好聽到的人是我，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告解。
我迅速理解到，她和我一樣，都被「夢境」詛咒了。
不，嚴格說起來，她更像是被「現實」詛咒吧。
不同於我是因為他人的夢境，而讓自己的現實變得悲慘，她是所有曾在現實中體會、經歷過的幸福，都將因為自己的夢境而葬送。
體驗到每份幸福的當下，就會明確知道在夜晚來臨時，自己將永遠失去它。
「……這樣啊。」
看著她的側臉，我回想起先前遇見她的情況。
身邊沒有任何朋友。不論是買午餐的時候，或者是放學的時候，都不曾看過她與朋友結伴。總是孤伶伶一人。
明明外貌出眾，堪稱本高中第一校花也不為過，卻不曾聽聞過有人提起她。
恐怕是因為，沒有人認識她吧。或者說，她拒絕認識所有人。
是因為害怕失去而不去觸碰，還是早就已經失去了呢？
答案肯定是後者吧。
曾經與誰相處而擁有美好記憶，或是體會過各式各樣珍貴的時刻，不論與家人、同學、摯友或是寵物，若這些共同經歷的時光與回憶都會在最後盡數喪失，反覆承受這些的人，肯定會在最後斷絕一切吧。
因為只要觸碰，身上就會再多幾道傷痕。會把先前的結痂掀開，再狠狠劃上幾刀。
最後只能選擇把自己封閉起來。為了避免再次體會如刀割的痛楚，以及席捲而來的莫大空虛。
觸摸到黑貓會有如此劇烈的反應，也是因為如此吧。想必昨天入睡前，她就已經打從心底相信，不可能再有機會感受到這隻黑貓的溫度。那是由害怕與恐懼堆疊而成的慣性思考。
這麼說來……
「妳昨天一口氣喝了三杯咖啡，該不會是想讓自己睡不著吧？」
「……」
少女沒有回話，臉上浮出淡淡紅暈。看來猜對了。
天啊，真可愛。
也真令人憐惜。
被夢境詛咒的我，會為了得到不同形式的幸福，而不斷重複著追求；而她則是為了不讓幸福被再次奪走，而選擇不去追求。
極其的相似，又極其的不同。
還真是同時在兩個人身上開了天大的玩笑。
要論誰比較悲慘……這樣的問題沒有任何意義吧。
「……你相信我說的話？」
少女微微抬頭，露出有點難為情的模樣。
「相信啊。而且妳不好奇，為什麼我會出現在妳的夢裡嗎？」
「……當然好奇，所以我才問你是什麼人。」
「不對吧，難道不是因為跟我在一起很幸福嗎？」
她以光速翻了一個白眼。是有沒有這麼抗拒。
「少臭美了，我的夢境只會重複我經歷過的現實。昨天的現實裡，你根本沒有摸貓。」
「嘖。」誘導失敗。
我吐了一口氣。
「換句話說，我擁有影響妳夢境的力量嘍？」
經由上述對談，合理懷疑，或許我促使他人產生夢境的力量，能夠干涉甚至抵銷、她在夢境中重複體驗的現實。這樣的話就能說明為何昨天她撫摸黑貓的幸福現實，沒有如她預料在一覺醒來後消失。
她嘟起嘴，看起來有點不滿。「……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笑了笑。「只是和妳同樣被無聊的人生給詛咒的可憐人類罷了。」
「啊？可以講人話嗎？」
「人話是用來騙人的，所以我……」
「夠了，拐彎抹角的。」
打斷我的話，少女停止摸貓的動作。站起身，背對著我。
「……喝咖啡嗎？」
我一瞬間遲疑，隨即揚起嘴角，故意提高音調。
「咦～妳說什麼～～」
「你、你明明就有聽到！」
像是要用音量掩蓋害羞，少女大聲喊道。
「我可是無緣無故被坑了三杯咖啡的窮酸高中生耶。妳知道一杯濃縮多貴嗎？說喝就喝，說不喝就不喝，我也太沒尊嚴了吧？」
像是知道自己理虧，她微微側過身來，用剛硬又帶點柔和的眼角餘光瞥著我。
「不然我請你喝三杯……」
「一天三杯太多了。分三天吧。」我可沒有自虐傾向。
「……嗯。」少女微微頷首，隨即加強語氣。「相反的，你要交代清楚你是誰，還有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夢裡。」
「是～～」
「收起你那好像什麼都知道的態度，看了就討厭！」
「我從一開始就沒讓妳喜歡過吧？」
「想讓手機再掉進水溝一次嗎？」
「說起來，妳看起來瘦弱瘦弱的，沒想到可以掀起水溝蓋耶。」
「我還可以掀起你的頭骨蓋哦，要試試嗎？」
「可以不要這麼兇殘嗎，做惡夢的人是妳。」
我們一邊鬥嘴，離開了巷子，往咖啡廳的方向前進。
「喵～～」
身後的貓叫像是在祝福我們。
雖然還有不少事情需要釐清，猜測也終歸是猜測，不過總覺得活了十七年的人生，終於有機會朝不同的方向進展了。
被「夢境」詛咒的我。
與被「現實」詛咒的她。
這是被人生玩弄於股掌的我們、相遇並一同抵抗這個世界的故事。
果然，上帝的性癖出了大問題。
不過……
我掃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在心裡默默數數。
這一次，我就不計較了吧。
──《被夢境詛咒的我，與被現實詛咒的她》。完
感謝看到這裡的各位，覺得這次的故事怎麼樣呢？
最近的天氣真的好熱，一邊打稿修稿想著靠杯怎麼可以這麼熱。冷氣在頭頂正後方，開了會吹到頭痛，開開關關又覺得很北七。電風扇有吹跟沒吹一樣，到底要開還是不開。人生好難。
總之，希望北極熊都能健健康康的。不說了，好熱，嗶──（開冷氣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