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章.之六
陸獄之後
陽光讓我恐懼,藍天讓我恐懼,黃草讓我恐懼。
從舌獄剛剛回到現世、腳踏柔軟地面的觸感相當陌生。作為內心早已屈服於命運、接受了永遠被困在無盡舌獄之中的可能性的狼,我不論身心反而都在抗拒著現世。舌獄中不存在的吵鬧人聲、溫暖、氣味等,一瞬間沖昏了我的頭腦。
那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真的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我在舌獄裡逗留了兩年半的時間,在那座非生物能存活的牢獄裡、什麼也沒有的環境下,意志再堅定的心也會有崩壞,甚至死亡的時候。因無法承受黑暗而自滅或互殺,是導致舌獄裡出現大量犧牲者的主因。
『歸根究底,正是因為仍心懷離開舌獄的希望,才會讓我們如此痛苦,不是嗎?』
末日論一般的思想,在大多數攻略隊的人心中萌芽。有些人較早遇上主官尤克和芭絲特,他們因而得到心靈上的救贖;較晚回到主隊群的,則大多都早已崩壞了。
尤克耍了手段,將任何可能導致攻略失敗的內部亂源扼殺,然而哪怕是如此善於煽動人心的尤克,也不曾能挽回眾人的希望,甚至在攻略後期,大伙已不對攻略成功抱有期望,疲憊感遠比成就感來得強烈,攻略的進度不具有意義,隊友的死亡輕鬆平常。
不知不覺間,大家不再提起現世了、不再多想現世了。我也是,不過兩年半的時間,我已經忘記現世是什麼樣子了。
迷迷糊糊間,我睜開了眼,刺眼的光讓我下意識用手擋住雙眼。
我在陌生的帳篷中醒來,正躺在軟床上,多種刺鼻氣味湧進了鼻腔,嗆得我呻吟起來。接著,才逐漸聽見漸多的人聲,以及急步靠近的步伐。
「嘎,你終於醒了,謝紅雀的保佑!」
以靠近的家伙的體型,在這狹窄的病人小屋裡跑動顯得有些笨拙,牠盡可能不踢倒腳邊的東西,膝蓋卻碰的一聲撞到我的床,這下總算是把我整頭狼給嚇醒了。
牠相當高大,站在床邊十分有壓迫感。牠與我一樣是狼人族,有著罕見的灰藍色皮毛,戰士裝束以及扣在胸前的傳奇冒險者徽章與貴族徽章,都代表牠是非常有名的人士。
「來,讓我檢查下,你有沒哪裡受了——嗚。」
「別過來吼,你這混蛋!」
牠以擔憂又喜悅的目光向著我,咧嘴而笑的白癡表情,讓我心裡冒出無名火;牠想要貼近、嗅聞我的舉動,更是讓我身體下意識就用腳底踩住牠的吻部。
記不起來,我記不起眼前的狼人是誰,但我非常確定我以前認識牠,而且牠是個非常煩狼的家伙。
「忘……忘了我了?」
「吼阿,已經忘了,關於現世的事情,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不可能嘎,你怎麼可能會把我忘了呢?!你真的都不記得了?」
「住、住手!我要散架了!」
當我如實地道出失憶的事情時,灰藍狼人彷如晴天霹靂般張大了嘴,繼而抓住我的雙肩猛力地搖,完全沒考慮我還是一頭病狼的事實。要不是旁邊就有加以阻止的護士長,我可能就要被眼前的狼人給搖死了。
狼人這樣的舉動,更是讓熟悉感變得更加強烈。我肯定認識牠的,但我卻一丁點也記不起來……
我扶著疼痛的腦袋,無好氣地說:「總之,我已經不是您認識的克沃.海沃爾了,請接受這一點吧。」
「這樣嘎……」牠的狼耳塌了下來,低頭失落的神色非常好懂,不過一會兒,牠似乎就接受了,向我露出苦笑:「既然如此,就照著一般的方式來吧。我想想嘎……」
「名字,」我說:「先由怎樣稱呼您開始吧。」
「嘎,對!就由這個開始吧!」
牠彈了一個響指,露齒而笑。我也在思考著,以前的我,會怎樣跟一名戰士和貴族有所交集的呢?首先牠肯定也是一名義勇軍,從牠的言談,能推斷出牠是一頭好狼,而且是非常好、好得會操多餘的心那種。在我的猜想裡,我們應該是以狼人前輩晚輩這種形式所認識的吧,這種情況比較合理。
「我的名字是卡洛特.海沃爾。身分的話……嘎,你的父親哦!」
牠的回答,差點兒把我剛送進口的藥水給噴了出來。
「父……父親?」
「沒錯,父親。」
「別開玩笑了,如果你真的是父親,我怎麼會忘記!」
「但事實就是這樣嘎,你也說了你完全忘記我了……」
「我所想像的父親,應該是更威武,而且會更關心我……吼,別,是我錯了。」
看見牠再度張開雙臂作勢要狼抱我時,我馬上後悔、伸出手制止了牠。
發生在我身上的異常,讓我感到反胃。眼前的狼人——卡洛特——說的恐怕都是事實,事實就是我連自己的親狼族都遺忘得一乾二淨了。越發刺疼的腦袋,加上漸變急促的呼吸,讓我變得難受。
直到卡洛特輕輕地攬住了我,一手輕拍我的後背、一手按撫著我的後腦。
「嘎,沒關係,慢慢來就行。你能平安地回來,就比大多事情都重要嘎。」
卡洛特的這一舉動的確能讓我平靜。並不是說任何人的擁抱也行,彷彿卡洛特的安撫有著獨特的力量,緩解了痛苦之餘,熟悉的感覺亦慢慢上來了。
不過……
「……您會不會抱太久了?」我吐糟道。
「嘎~畢竟這感覺太懷念了,而且以前你老不肯讓我這樣抱抱。」
「我敢肯定問題不是出在我身上。還有要安慰人,一般會說『比什麼事情都重要的吧』?」
「因為克沃的話,現在是第二重要吧。」
就連想把眼前的家伙給撕成兩半的感覺,也莫名地熟悉。
我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加上卡洛特的堅持,我就提早離開病房,跟著卡洛特回家去,準確來說是牠的宿舍,牠說是有要交給我的東西。
一路上,牠也不忘帶我到處轉轉,讓我重新認識這片地方。眼前的人事物,大多都只給我熟悉的感覺,自身與環境格格不入的感覺相當奇怪又奇妙。攻略隊只有去了三天左右,實際上舌獄裡過去了兩年半,現世什麼也沒改變,改變的只有我自身而已。
你長高了,也變得消瘦多了,卡洛特重覆又重覆地說,更不時用手掌比對我們之間的身高。怎樣也不及您的體型啦,我沒好氣地吐糟。
在外打轉了一段時間後,我們總算到了卡洛特的宿舍。這是間充滿雄性狼人臭味的房間。
「所以要給我的是什麼?」我作勢捏住鼻子。卡洛特從櫃裡拿出一疊書冊。我定睛一看:
「筆記?誰寫的……哦,是我寫的?上面有我的署名。」
「嗯嘎,你真的遺忘得很徹底吶……對吼,三天之前,你說給我保管,等你回來時再還給你的。」
兩年半前的自己阿……在舌獄裡,我並沒太注意自己的變化,但從卡洛特扭捏的態度,多多少少知道在牠眼中,我的確變得像另一頭狼了吧。
在氣氛略為尷尬之際,牠苦笑地擺了擺手:「總之,都給你了嘎,這房間你也能隨意使用。我還有點事情得忙,就先離開了。」
「把我留在這個臭得燻天的房間裡?」
「嘎,你以前明明很喜歡待在這——」
「拜託別趁我失憶時撒些無聊的謊。」
被識破的卡洛特,自討沒趣地搖尾離開,我也順牠的意,在這讀起舊時的我的筆記本。
不得不說,閱讀兩年半前自己的文字還挺有趣味的,加上我現在的失憶狀況,簡直像是讀另一頭狼的故事。在筆記裡,以前的我寫了許多四災時的見聞與想法。
文字的墨中寄宿著靈魂的力量——那也是我一直在用的手法——從中汲取的碎片,我慢慢地拼湊中兩年半前的克沃.海沃爾。牠當時的某些決心、某些意志、價值觀、想法、重視之物、情感等等,雖然已不存在於我這裡了,但我仍能得到深刻的共嗚。
似乎在不經不覺間,我也記起了不少事情。我不知道這是從筆記上讀下來的記憶,還是從我腦裡恢復的記憶。
『當攻略的任務發下來時,我想了一下就接受了。我對自己的忍耐力還是挺有信心的。』
看到我在進入舌獄之前,最後一行寫下的文字時,我對當時的天真不禁冷笑了一聲,最後,我拿出現在的筆,在那句句子下面寫道:
『認清自己有多少斤量也不是壞事。舌獄讓你成長了很多、成熟了很多。
你得到了新的伙伴,新的家人。你有了新的朋友,你也失去了讓你落淚的朋友。
以前你認為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執著於尋找回去的路,為此而可能有些偏執。
未來的你雖然變得很多,但想要回去的執著始終沒有改變,這一點你就放心吧。
在四災結束之後,要面對的事情仍堆積如山,我也不知道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同的是,你不再是孤狼一頭,你有了可以信賴、依賴的同伴了。
很高興你活下來了,世界接著也會變好的。
繼續努力吧,致兩年半前的我。』
咚的一聲,卡洛特粗魯地把門踹開,雙手各拿著一大一小的鮮肉:「先來吃頓肉宴吧!慶祝你平安歸來嘎!」
我合上筆記,擦了擦濕眼角的,打量卡洛特拿的兩袋肉:「那是什麼?」
「小袋的是你的嫩肉,大袋是我的粗肉嘎。你最愛吃的是嫩肉,對吧?」
…………
我沒好氣地笑了笑,上前將其中一半的粗肉放進屬於我的袋裡:
「給我好好認清我已經大了兩年半、不再是你心裡的小狼崽的事實吧,你這愛瞎操心的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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