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境中的新月之子被刺穿心臟、化為灰燼之後,紅渡也立即從奇異的夢境之中驚醒過來,不確定是否有聽見露希雅最後親口對安傑羅表達的道歉之語。
在她睜開眼睛之前,右手手掌就反射性地自動壓在左胸上頭,她摸到一道明顯且柔軟的起伏,以及胸下迅速卻規律的搏動感。
「…這是我的身體…我的心臟也還在…。」
還好一切只是夢,自己依舊是那個自己,紅渡不禁鬆了一口氣,這才緩緩張開雙眼。
當她一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橘紅色的磚牆與懸掛於天花板上、閃著火光的金屬燭臺,房間的景物與擺設突然又倒退了好幾十年,和現代摩登的裝潢風格差了十萬八千里。
直到她看見牆上掛著一幅畫著綠荊棘圍繞著黑玫瑰的畫作,紅渡這才恍然大悟,這個房間是她於一個多月前寄宿的那個客房。
因為王城外頭被茂密的黑森林所掩蓋,連白天都像是黑夜一般地昏暗,無法透過光照來確認時間,紅渡看看自己的手錶,現在的時間是早上九點半,她有印象自己在昏睡前一刻還看了一下時間,那時是凌晨三點半,長谷川真澄跟夏樹早就已經不在房間裡了。
不知是哪個好心人士將自己搬離了兄長的房間,帶到自己先前寄宿的那個客房裡休息。
難道是夏樹?好像也只剩下她比較有可能了,雖然她的力氣看起來沒那麼大,也可能只是人不可貌相而已。
但反過來想想,對於夏樹這麼重視身分及上下尊卑的人而言,她會違背身為城堡的長谷川真澄要她退下休息的命令,再度回到登太牙的房間裡嗎?
「…!?」
紅渡越想越不對勁,她懷疑這是不是什麼調虎離山之計,會不會是有人刻意要將她帶離登太牙的身邊,要對虛弱的登太牙做出不利的事?
假如她是在天亮之前就被運回這間客房,那負責夜間值勤的皇家侍女應該還守在王房的門外直到早上六點,六點之後她們會與負責白晝執勤的日間管家進行交接儀式,就紅渡所知,日間管家只有夏樹一人,她必須準備夜間在王城生活、白天在D&P工作的高階幹部們的晨間飲食,以及王城內少部份照光區域的整理工作,還要負責照顧花草等雜事,非常忙碌。
如果她被運回來的時間點落在早晨六點之後,那時候皇家侍女應該已經與夏樹交接完畢、各自離開崗位;而夏樹去廚房準備餐點的這段空檔之中,房間裡頭就只剩下靜養中的登太牙一人。
少女越是試著深入推理,就越加感到恐懼,她清楚在吸血鬼一族的社會之中,覬覦國王之位的人跟渴望王后之位的野心家並不是稀有的存在。
「不行…我得先去看太牙!」
紅渡暫時遺忘夢境之中那對雙胞胎姊弟相殘的情節、暫緩深掘其中的寓意。她無視自己凌亂尚未梳理的頭髮,以及被汗水浸透、又濕又黏的身體,就這麼赤腳地跑出了房門外。
「呼…呼…。」
少女在陰暗無光且空無一人的王城長廊之中奔跑著,此時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腳踏在天鵝絨毯上「啪躂啪躂」的聲音,還有感受到從天鵝絨毯上反彈給自己腳底、像布偶一般毛茸茸的觸感。急速飆升的腎上腺素讓她的呼吸不自覺地加快。
就算最近發生了這麼多事,也了解兄長隱藏於善解人意下的可怕野心,但曾經相處過的兒時回憶不會變質。
如果將鈴木零比喻為是讓她封閉的心靈再度開啟的那把鑰匙,登太牙就是告訴自己友情與愛情意義的啟蒙者。
對紅渡而言,登太牙既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也是少女最重要及最尊敬的那個人。兩人的身上同時流著來自女王的血,雖不像尋常兄弟那般血濃於水地親密,但又不得不承認彼此是具有血緣關係的存在。
他們兩人的心從確定彼此身分的那時起,就維持著不近也不遠的巧妙距離。
果不其然,當她與王房之間的距離已經近至看得到大門時,門的兩側是沒有人站崗的。
而門後除了登太牙特有的魔族波動之外,紅渡還感應到另一個非常強大的氣息,空氣中微微帶著鹹味,不禁讓人聯想到蔚藍遼闊的大海。
紅渡一走到靠近王房之前,就感覺到門縫之中有強勁的氣流噴出,有若狂暴的大海之風不斷往陸地上吹拂,令少女覺得自己此時此刻彷彿在一場暴風雨之中逆風而行,舉步維艱。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太牙的!)
少女無畏於暴風的吹襲,她雙手向外展開,施展受到夢境啟發、由新月之子所發動的守護魔法陣,替自己擋住強勁的暴風。接著踏著堅韌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堅持到了房門之前,並且大力撞開房門,大聲叫道:
「住手…!」
進入房間的那一刻,映入她眼前的是一名身穿純黑色西裝,看似體力不支而跪倒在門前的亞麻色短髮少年,雖然整體氛圍大不相同,但正是少女的心儀之人。
「嗚呃…!咳…咳咳!」
鈴木零突然感到一陣反胃,朝著黑檀木地板上咳出幾口深黑的半凝固血液,看起來像巧克力落在地板上。
「零!你沒事吧…!?」
紅渡見狀趕緊蹲下去拍少年的背,並警覺性地環顧四周察看還有沒有其他可疑人士在房間裡頭,幸虧她並沒有見到其他人影蟄伏在暗處或者是角落。
登太牙依舊是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靜養著,原先赤裸、僅包裹著繃帶的上身覆蓋著一件類似浴袍又像羽織的黑色開襟薄衣,他的頭部微微地傾向紅渡與鈴木零所在的方向,覆蓋於眼皮之下的眼睛迅速地轉動,但沒有睜開,似乎是對這裡的動靜與聲音產生了些許反應。
「紅渡…小姐…?這些日子,妳的力量是不是又變強了…?我以為是哪個要對哥哥不利的人…。」
鈴木零一發現是紅渡,便一邊調整呼吸的頻率,一邊穩定體內的能量,在經歷過聖修院戰鬥系統的「淬鍊」、以及在外頭值勤時,不可避免地與高階吸血鬼戰鬥的經驗,吐幾口小血對目前的少年而言,只是稀鬆平常的事。
「剛剛那陣暴風…是你為了保護太牙才…?」
「是…哥哥他先前把生命能量分給我,把我從死亡的邊緣救回來…我怎麼可能會棄他於不顧…?」
「對不起…我誤會了…真的對不起…對不起…。」
紅渡羞愧地把紅撲撲的臉頰靠在鈴木零的肩膀上,不斷地道歉著。同時她聞到了從鈴木零頭髮上飄出的髮膠氣味,像是清新的柑橘與茉莉花香的結合體,是一種套用在任何性別上都適合的中性香味。
「沒關係的…我也曾經用王后之力誤傷妳,我們這樣算扯平吧?再說,如果是紅渡小姐,就這麼死在妳的手上…我也是很樂意的…。」
鈴木零轉頭凝視著紅渡滿是擔心的眼神與紅通通如蘋果的雙頰,用略帶微笑的表情對少女開了一個非常不好笑的玩笑。
「零…!事到如今你還開這種黑色玩笑…!我怎麼可能會…。」
紅渡害怕地倒退一步,自然而然地將臉頰從他的肩上抽離,好不容易開始穩定的心臟又被少年的玩笑話給弄得撲通撲通地跳著。
「呵呵…我只是想讓妳釋懷而已…紅渡小姐真的很溫柔呢。」
鈴木零輕輕地笑道,他知道自己仍然處於兄長的房間裡頭,不適合跟少女有太過親密的舉動與言語,他禮貌地握著紅渡的手,帶著她一同於原地站起,接著悄然無聲地走到登太牙的床邊優雅地坐下,並拿起放在身旁的褐色木製茶幾上、一個裝有紅紫色液體的小白碗,碗裡頭的內容物只剩下一半。
「看來夏樹小姐已經來看過哥哥了…紅渡小姐,能請妳幫個忙嗎?幫我把哥哥的身體稍微扶起來,我才好把這碗湯餵完。」
鈴木零用湯匙輕輕地攪動碗裡頭的液體,讓一些沉到碗底如凝膠般的深紅色沉澱物重新混合在一起,並小聲地說道。
「你也知道…她叫做夏樹啊?」
紅渡一邊輕聲地問道,一邊將左手穿過登太牙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抬高,連帶將他的上半身給撐起,再用自己的身體支撐住他整個上身的重量。
雖然感官還很遲鈍、也看不清周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登太牙仍然隱約感覺自己的背後好像倚靠著什麼軟軟的東西,他原本以為是枕頭,但富有溫度,仔細回想弟妹兩人剛才的對話後,才發現自己現在正緊貼著妹妹的身體,使他的手指與腿部都反射性地抽動了一下。
他們幼年時也曾經在楓樹小徑最盡頭的那顆大楓樹底下做過類似的事情,那時候是紅渡依靠著登太牙的身子,一同抬頭看著從楓樹落下的紅葉。
那裡同時也是紅渡第一次與名護啟介決鬥的地方,分別代表新月與烈陽的兩人勢均力敵,各自使出了必殺技,那棵無辜的大楓樹也因此被波及,已經沒有當年那麼茂盛了。
「…是妳給她取的人類名字,不是嗎?很適合她中性的外表。不像我…沒把字寫出來的話常常會被誤認為是女孩子。」
鈴木零沒有注意到登太牙的身體反應,只是繼續回答著紅渡的問題。
「嗯…零真的長得比女孩子還可愛啊…這就是所謂的天生麗質嗎…?我的父親是給我取了渡這個單名…小時候也經常被誤會是男孩子。」
「紅渡小姐別戲弄我了,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男人喔…我們又多一個共通點了…呵呵。」
少年呵呵笑了幾聲,為自己跟少女之間又有更多的共鳴而感到些微的幸福。
他從碗裡舀起少許深紅色的湯水,輕輕地靠近登太牙的嘴邊讓他服下,只見登太牙的嘴唇微微顫動了幾下,順利地將湯水全部吞了進去。
看著鈴木零溫柔的舉動,讓紅渡忍不住說道:
「…我們現在這樣真的好像一家人喔…。」
被這種簡單卻難得的幸福所薰染,令原先不安的紅渡再度綻開了笑容。
她閉上眼睛,將下巴輕輕地靠在兄長厚實的肩膀上,自己的手臂也跟著不自覺地環抱上登太牙的腰間。
在鈴木零的眼中,她的笑容很含蓄、眉眼之間盡洋溢著喜悅,和登太牙所敘述「向日葵般的笑容」相去不遠。
但是紅渡抱著登太牙的舉動卻讓少年自己感到心臟像被狠狠劃了一刀一般刺痛,令他的動作開始變得遲鈍,拿著湯匙的手也開始不聽使喚地發抖,但少年還是堅持到餵完最後一口,接著就像放下重擔一般地將小白碗和湯匙放回原位。
「紅渡小姐再說什麼呢?我們不就是一家人嗎?妳跟我…名義上也算是姊弟喔。」
鈴木零克制住負面的情緒,說出不曉得是故意讓登太牙安心才捏造的話語,還是打從內心的真心話,令少女又不禁想起了夢境的情節。
(真不愧是露希雅姊姊…。)
安傑羅對露希雅的稱謂,以及兩人相似的外表來看,他們兩個確實是一對姊弟。
他們各自使出的最終絕招都非常地殘忍、且都具有一擊致命的威力,但既然在臨終之前還會緊握對方的手,一起唱著那首古老的歌,那他們的感情也一定很要好吧?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姊弟倆最終還會選擇同歸於盡一途呢?
少女不能理解,也無法明白,那個久遠的夢境想表達給自己的究竟是什麼意義?安傑羅賭上性命也想守護的「正義」又是什麼?
(不可能的…我跟太牙這麼好…不可能會變成那樣的…要用魔皇劍將太牙的身軀一刀兩斷…我…!)
心思細膩且敏感的少女又不慎陷入恐慌的情緒,她在心中不斷認定著她與登太牙在未來不會朝向那個最糟糕的結果發展,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雙手此時正好就放在兄長的腰際兩側。
「……!」
她趕緊將手從登太牙的腰間上抽離。試著尋找能讓自己安心的東西來分散注意力,企圖強迫自己停止對夢境的聯想。
還好她很快就找到了能讓她靜下心來的東西,那東西就存在於鈴木零天使般的臉孔之上、是一雙發出深邃微光的深藍色眼睛。
「紅渡小姐…妳怎麼了…?」
鈴木零發現紅渡從剛才就不再微笑,而是持續地看著自己,感到有些突兀。
「沒…沒什麼…我們再讓太牙休息一下,說不定他等一下就醒過來了呢。」
少女小心翼翼地輔助兄長於原位上重新躺平,並對著鈴木零說道。
「說的也是,那我們就先去找夏樹吧…這個時間點她應該在中庭澆花。」
「好呀。」
結果到最後,對於到底是誰帶紅渡離開了登太牙的房間,仍舊是個謎團。
在轉身離去、房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一隻薩迦克悄然無聲地從鈴木零的西裝袖口中溜出來,沿著房門狹窄的縫隙匍匐爬進了登太牙的房間裡頭。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