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去公寓之後,杜易齡倒頭就睡。第一晚看上去也無異狀,可他就那樣睡著,過了第二天、第三天。
中間涂知樂打了電話來催他們把車開回去,通話時那頭誇張的抱怨聲、在擴音狀態下都沒能吵醒杜易齡。何央出了門,處理好車的事,回來後見那人依舊以同樣的姿勢蜷縮在棉被裡,走到床邊探了探,呼吸和額溫一切正常。
他也不知道怎麼辦。幾天下來每晚和葉子眉回報,都說在為調查準備,她也沒催。唐采鳴那頭則不見消息,何央默默地等。涂知樂叫他們去看檔案,他便把日期推遲。
然後第四天,農曆十五,天上一片雲都沒有。青城的月格外圓滿,輝映得公寓客廳裡全是清冷的光芒,何央如常地睡在沙發上,但這晚他沒能睡著。
他感覺杜易齡醒了、要不就是死了。房間太過安靜──大概正因為這樣,何央躺在客廳中,才覺得這個夜晚缺少了一點聲響。
他望著龜裂的天花板,很奇怪,也說不上身邊究竟少了哪一點聲音。回過神已經這麼發呆了好一段時間,感覺空蕩蕩的,好像置身於第一夜的山間、那陳舊的工寮,草皮上哼著曲子的人不知所蹤,只有月光涼得過頭,絲毫無聲。
何央撐起身,牆上掛鐘的指針指向數字三,聽覺上卻有漫長的休止小節,讓時間都停止流動。
「……好像睡太多了,真慘。」
他一離開沙發,便聽見杜易齡的聲音自房間傳出。那人坐在床頭,從外面看、只看得見他伸出床架的兩條腿。何央走向他,杜易齡安靜地坐著,可能剛才已經在那兒沉默了永遠的時間。
他扭頭轉向何央,無光的環境裡露出一雙眼,黑白分明,瞳孔中又有另一片黑夜,恍然間似乎笑了下。
「要打電話嗎?」
何央問。在凌晨時間、杜易齡終於醒來的時候這麼說,他自己問完都覺得沒頭沒尾。果然那人眨了眨眼,疑惑地反問:
「嗯?什麼電話?」
「給家人……之類的。」
其實何央想得很簡單,他感覺杜易齡從琴音故居離開後,整個人都流露出了一種巨大的寂寞──而現在,他可能會想與熟悉的人說說話。
本來,如果害怕也理所當然。杜易齡再怎麼奇怪,到底是被綁架來的。一個人在陌生的山城、接受了身不由己的委託,離開了家人與朋友,被拋進如此非現實的情況裡,覺得孤獨才更正常。
可能他個性樂天,卻終在尤蘭生的故事裡聽出了共鳴,又為如今蒙塵的提琴惋惜吧。
「找到那件樂器後,你可以回去。」
何央想了想,又補充:
「報酬,該給的都會給你。」
杜易齡忽然大笑,他把腦袋往前湊,湊到了由門縫傾瀉入室的光線中,饒富興味地望著眼前木頭一樣的人。
「我都能接受你綁架我了,你覺得我還會計較這些嗎?」
「……不知道。」
「我是把小命都交給你了耶。」
何央沒有想過那麼多,一時之間愣住了。杜易齡說的話似乎有幾分道理,他開始困惑:正常人陷入杜易齡這樣的處境,是不是應該比他想像的更恐慌一點?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第一晚就能逃掉。」
何央用的是肯定句,杜易齡假裝想了想,笑瞇瞇地開了個玩笑:
「搞不好我打算明天逃呀。」
不知怎麼接話,有一剎那,何央真的考慮了起來:要是這人不願意,就把他送回去。
「說笑的。你不會認真了吧?哇!」
對方有意讓自己的語調開朗,何央這次聽出來了。他注視杜易齡,等那種虛假的笑從他臉上慢慢消失,他的嘴角仍上揚著,但更多因為不知能擺出什麼樣的神態。
「我只是覺得啦──你把我帶來這裡、也剛好。」
他抓了抓頭,本來頭髮就睡得亂七八糟,這一抓又更亂了。多餘的動作在掩飾著這一刻不安的心神,他話鋒一轉:
「話說,好餓啊。」
何央無言地退開半步,讓杜易齡從房中走出去。往廚房方向的走道上,擺了一個不大起眼的紙箱,杜易齡經過箱子旁、差點踢著,好奇地瞥了一眼,接著「哦」了聲:
「你也會網購呀。」
快遞單上的收件人寫著何央的名字,內容物欄卻是空白的。杜易齡往廚房走,順口問道:
「怎麼不拆?」
「給你的。」
杜易齡停了腳步,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轉過頭看見何央沒有表情的臉,沉靜地望著自己,不像隨便說說。
「真的假的?」
那人翻了翻口袋,遞出一把摺疊刀,杜易齡狐疑地接過,在箱子旁蹲下時、還反覆確認另一人的神情。見何央的目光始終放在箱子上未移動,他才壯起膽子破開紙箱。
「刷」的聲,裡頭先是泡綿層,取出後下面許多樣物件分別用泡泡紙包裹。杜易齡研究了一會兒,看出東西的內容,整個人便頓住了。
放下小刀,定定地望著手上和箱內的東西。調律扳手、音叉、撥棍──他啞然失笑,把工具丟回了箱子,便捂住眼睛。
「東西不對?」
「不……只是沒想到你真打算讓我給那架琴調音。」
「是你說的。」
何央稍稍加重了語氣,細微的變化竟顯得他有些不知所措。杜易齡抿了抿唇,齒縫間突兀地迸出一聲笑:
「對。」
他起身倒退了數步,把自己悶聲摔到沙發上。
「我告訴你為什麼,我誰都不必聯絡。」
何央接近他,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不然無法解釋為什麼杜易齡笑得這麼苦澀。這夜太深沉,把五感都攪和成溼濘的泥巴,思考緩緩流到最底、流進公寓的空間,月光是一片無知的白、空氣是苦的,旋律沒有能被預測的模板。
「……我只是想好好地聽。」
杜易齡一開口便沙啞了,他在想如何陳述那些話,怎麼不必像聽過無數次的樂章那樣膩耳。他為自身感到羞愧,交不出更有新意的故事,生活不過千篇一律的難。
「不是聽那種爭吵、那種世界上最刺耳的聲音──不是家人之間互相辱罵,而是好好地聽。」
杜易齡彷彿著魔,說的內容缺乏條理,他用力地扯著頭髮,手背上的青筋糾結成一團。
人啊,在小時候總有強烈且可以明說的悲傷,但越是成長、反而越是丟失了描述心情的語言。對杜易齡來說,有段時期能用來表達的方法只剩下聲音,但後來他連這樣的能力都失去了。
「我只想聽,追著美麗的音樂跑。卻只是一直吵、一直製造噪音,然後……然後我發覺我也聽不到。」
剩下茫然,外表笑笑地過活、內心因無能為力而放任旋律日漸混亂。話說到這裡,杜易齡猛地放開自己的腦袋,一拳重重地捶在沙發上。
「你能懂嗎?其他人,他們都在說什麼?他們在乎的事情比較正常嗎?他們那些聲音比較值得被聽見嗎?」
「我不懂。」
「對──你也不懂吧。就是因為沒有人聽得懂。」
我也不懂。杜易齡自言自語般地又說了一句,整個人安靜下來,癡癡地望著那架鋼琴。毫無預警地,拉住了何央的手,在後者微微驚愕的注視下,把那隻手拿到了自己眼前。
他撫摸著他手上的繭,修長的指頭被後來添上的痕跡弄得都不再像一隻手,但它還會彈琴,有如還記得自己與生俱來的某種任務。
「你出現之前,我才剛被打工的店炒魷魚。下個月房租都繳不出來了,念的系所眼看還要被裁撤。」
他眼前似有一層水霧,嚥了口唾沫,才接下去:
「我被所有人……所有人放棄。根本沒法想像還能坐在一架調了音的鋼琴前。不,我甚至不敢想我能停下腳步,就只是聽一個人彈琴。」
因為這隻手被捧在掌心裡,他的內心便平靜了點。杜易齡細細地看著,那關節的形狀、指尖的弧度、甚至指甲邊緣細小的肉刺,都會令他記起琴房裡平板的琴音。何央彈出的音符缺乏俗世的情緒,與世隔絕──與世隔絕但仍被他聽見了,他願意一廂情願地相信只有自己聽見。
「我喜歡你,何央。」
海妖原來也可以不會唱歌,對人世充滿迷茫的旅人總會去到她身邊。杜易齡看著那隻手,視線慢慢才移動到何央臉上。
「我喜歡你。」
「為什麼?」
何央的臉在月光下變得很白,白得幾乎透明。但他的眉眼又是踏實的,不是隨時都會消失的幻影。
「因為我再也不會遇到一個跟我有同樣共鳴的人。」
杜易齡不知道這能不能算尋常的喜歡,他只曉得無論那時第一次碰見、還是當下此刻,他都想仔細看清何央這雙手,有如從其中就看得出靈魂共通的記譜。
記著他要聽見的、還有他總渴望被聽見的。
「你彈了我的聲音。我知道,再也不會有和你一樣的人。」
何央的手縮了一下,杜易齡放開他。抬頭對上對方低垂的視線。他愣了愣,突兀地苦笑起來:
「你知道賽壬的故事嗎?我就像那水手,因為海妖的音樂而著魔、踏進那間琴房。被你帶到陌生的地方、捲入黑道的委託,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他保持著想握住什麼東西的姿勢,掌中空空如也。他想到初學彈琴的人總會被要求讓手部保持空間、就像抓著一顆雞蛋或乒乓球那樣。可能自從演奏家聽懂了音符的那刻起,便只能抓著空幻的渴望,而用他們無所依靠的指頭喋喋不休地訴說。
「即使看起來像發了瘋……我是認真的。」
已經無法繼續用語言這般粗糙的手段傳達他的心思,杜易齡說完了,下一秒,便要頹然地放下手。這時何央的手掌卻和月色一起落了下來,在他掌心中,耳邊又響起了德布西的〈月光〉──
「那、我也喜歡你。」
「咦?」
杜易齡沒控制住,露出了驚嚇般的表情,何央卻極為專注地凝視著他。以那副不茍言笑的臉孔,嚴肅地說道:
「別人給我一分,我就還一分。」
他偏了偏頭,貌似也不覺得困窘。聲音放得輕輕的,又把自己的意思複述了一遍:
「你喜歡我,我就喜歡你。」
「──你怎麼能面無表情地說出這種話啦!」
何央默不作聲地移開眼,恐怕另一人再嚷嚷下去,他也會把剛才的話收回。杜易齡不禁笑了,他從未試圖了解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可從今以後,他想他會更明白那些浪漫的音樂。
他握住了何央的手,把它貼到自己的耳朵上。如果貝殼能盛放海潮聲,那他就要從這手心的紋路中聽出海妖的回答。他像小動物撒嬌般地摩娑著,那人也只是由著他擺弄自己的手。
「你確定嗎?我要當真喔。」
「嗯。」
杜易齡長長地吐了口氣、把那些失控的鬱悶都吐出來。意外般的經歷讓他遇見了不曾想過的人,他很慶幸。
「我和我的家人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但已經斷了聯繫很久。而我一樣沒什麼親戚、沒有說得上話的朋友……你知道的,就算忽然人間蒸發,也不會引起太多關注。」
他看向那臺鋼琴,耳邊的音符掙脫了束縛,變得格外輕盈,水晶似剔透。
「但現在這都是我樂意的了。」
何央並未說話,沒有打斷那美麗的樂章。杜易齡站起身,依然抓著他的手、讓他到鋼琴前坐下。自己站在何央背後,彎著腰,下巴靠上對方的肩膀,用心滿意足的語調說道:
「等我給這架琴調好音,我教你彈琴好不好?」
掀開琴蓋,琴鍵的表面都在微微發光,交疊的十指放在白鍵上,何央又是「嗯」地應了聲,抬起眼的同時微微轉頭,嘴唇忽然便碰上了另一個嘴唇,杜易齡就像在他嘴裡邊笑著邊說話:
「我第一次聽到這麼讓我快樂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