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二〇二〇四月份柏林首度封城以來,在寫作心態上的微妙轉變。
前幾天把小說寫完了,進入了久違的休耕期。
要說玩安價到現在對寫作最大的想法改變,大概就是對「說故事」這件事在本質上有了不同的理解。連載小說的這些日子來,我每天都會至少寫上四五百字,驅動力除了內在想要把一段故事說完的強烈想法,還有外在讀者的期待。這份期待可以分成不同層次,一者是對於故事角色的喜愛,一者是這則故事存在本身對他們生活賦予的陪伴。
自從知道如何以學術方式解剖文本之後,我曾很久沒有動筆寫故事。文學創作昇華成某種藝術,精緻、細膩、有時繁複難解、有時荒謬乏味、有時可怖駭人,然而共通點是逐字逐句,甚至在語言之外,都潛藏著無限多的詮釋可能。這樣的作品讀來不一定美,不一定舒服,有時候在心理上造成負荷,但反覆推敲而成的精工製品,會讓我不由自主生出想要珍藏的敬畏心情。
我想到文學的使命,想到懷著寫出一部作品是為了留下對這個世界的深刻思索,反映時代的樣貌,抑或是對現實的批判,想到這些不知為何讓我鼻酸。也許是因為太具有理想性,也許是因為我懵懵懂懂明白背負這些,並不一定會讓世界變得更美好,卻必然會讓寫作者的生命變得更不容易。我不曉得什麼才是適切的詞彙,因為我知道有些人能從中得到正面意義,有些人不一定,但無論如何這都不會是讓生命變得輕鬆的選擇。
這樣的寫作是孤獨的,一枝筆,一副鍵盤,與自己;也許配上一杯茶,一杯咖啡,或是一杯酒。
文字是能夠拯救人的。因為曾經被拯救過,我至今仍對此深信不疑。在短而漫長的寫作生涯裡,也收過幾次陌生的來信,幾句話,幾個段落,都像寒冷冬夜裡劃燃的火柴。它們是這樣稀薄而重要的火光,讓我想著我也想成為這樣的光。只是這樣的光亮是不是真的能夠支撐一個人走過漫漫寒冬,我真不曉得。
三月份把《掌心》完結之後,正好疫情延燒來了歐洲,封城期間,彷彿也把我緩慢隔絕在世界之外。四月份開始,我嘗試記下一些對這個世界還不甚了解的、枝微末節的小事,寫成《三劍客》的無聊日常,那真是我掙扎求生的證明啊,那三個角色陪我走過了一段對生命愈來愈失去感受能力的可怕日子。
八月初,又被退稿。雖然退稿是學術界日常,但我仍覺得這一樣是不自己走過就無法看破的魔障。當你投注了兩三年心血的計畫頻頻被拒,感覺整個人就一無是處,彷彿光陰虛擲,也覺得至今所得的一切都不過是他人錯看自己錯付的期待。某種層面來說學術界跟文學界似乎也驚人地相似。就像是雙重否定一樣。
覺得人生還真的沒那麼糟過,就連阿光死去的那陣子,我都還沒有過放棄的念頭。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憤怒、悔恨與痛楚原來是能讓人對生命有所執著的。莫怪乎有人說,活著最可怕的就是對明天毫無期待。
萬念俱灰之際我在噗浪上開了人生第一個安價,我不曉得要寫什麼樣的故事,還諮詢了U,借用據說很紅的音樂遊戲裡的角色人設,開啟了一個對生命沒什麼期許,人生唯一目標就是活得中庸平凡、一點也不精彩的高中生,與她打工的書店店長的故事,然後突然多出了一個與主角人設相反、十項全能、光芒四射的典型主角,然後莫名其妙把《三劍客》的故事揉了進來。
每天說故事給安價旅人聽,雖然不多,卻讓我很快樂。
我很久沒有這種對每天的未知懷抱期待的感受。故事發展到這裡,旅人會怎麼想?會骰出什麼樣的行動和對白?編織故事的過程,不再單純只是為了它本身的存在,而是包含了回應旅人的期待和挑戰。我或許不是個善良的安價主,當旅人喜愛某個角色時,卻發現她也許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麼好。她也許曾做過一些傷害別人的事,也許一直到現在也依舊在傷害愛她的人,那你要繼續喜歡她嗎?我在做的事就是這麼挑釁。
我一直記得在戲劇課的課堂上,教授說某些類型的創作就是在挑戰讀者、挑戰觀眾,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自己下意識在做這件事。也不是沒有想過會有旅人因此放棄而離開我,所以對於那些願意留下來到最後的人,我感到非常感激。謝謝他們願意包容這樣不完美的角色,謝謝他們願意包容這樣執拗的我。
結束安價以後,旅人紛紛留言感謝,其中我最有印象的是,有個一直以來沒有加入擲骰或聊天的旅人,留言謝謝我陪伴她走過這段疲累的時間。這就好像是,看見了一直以來默默閱讀著自己文字的讀者,雖然不被察覺,卻的確存在,並且的確從自己的寫作裡得到了陪伴。
安價之於我是這樣特別的場域,在那裡遇見了一群可愛的人們,期待著我的故事,喜愛著我的角色,並且感受到陪伴的溫暖。我卻很想說,是你們拯救了我。
但因為太矯情了,所以就在這裡說吧。